銀狐歌(上) 第2章(2)

在找到人之後,沈晚芽在一旁觀察了片刻,看那一雙已經瘦到捏不出幾兩肉的小手每每拉住行人的衣袍,想要求助時,就會被揮開或閃躲,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小甭女急了,也管不了這許多。

終于,沈晚芽走到她的面前,展開雙手,把玉佩在她的面前攤了開來,「小泵娘,告訴我,這是你的玉佩嗎?」

在看到玉佩的那瞬間,小甭女紅了眼眶,好半晌哽咽的說不出話,久久才一字一句,帶著濃厚的哭音道︰「不是我的,是我爹的……」

「那收好了,別再教歹人給搶去了,知道嗎?」沈晚芽看著小甭女顫抖的細瘦雙肩,知道在這一刻,那顫抖並非因為寒冷,而是因為激動與氣憤,就算那個地痞說自己給了錢換到玉佩,但只怕是丟了幾枚銅子兒,把玉佩給搶走的情況佔大,她牽起小甭女的手,把玉佩交到那一只滿布青紫凍瘡的小手上,「我把玉佩還你了,你可以告訴我,這玉佩是你的家傳寶物嗎?」

小女孩緊緊地握住手里的玉佩,玉石暖暖的,她擱貼在心口,感覺連心都有些暖了,「不是,爹說,是一位身分很尊貴的朋友送給他的,要我妥善收著,日後……日後會有用處。」

沈晚芽听出了小女孩話里有一度的遲疑,猜想是長輩有所交代,但不能與外人提起,想起那塊玉佩上所刻的雕紋,卻也覺得這回答在情理之中。

她點頭笑笑,不再強加追問,別轉過頭,剛好隨行的奴僕幫她把交代的東西拿取了過來,那是一件剛從成衣布莊買來,顏色茜紅,看起來極喜氣的厚實小棉襖,沈晚芽取餅之後,把小襖子披在小甭女身上,牽引著那一雙小手套進袖子,幫著穿好。

「夫人,這不是我的……」小甭女掙扎著不肯依從,就算,在她的心里,對那件小紅襖子的溫暖,無比渴望。

「我知道,這是我讓人買來送給你的……」身為過來人,沈晚芽知道她是極需要這一份溫暖的,見她還是不從,只好笑道︰「小泵娘,要不,你就當作是從我這兒借去的,這一年的冬日眼看就快到頭了,你等天暖了,再把這件小紅棉襖還我,好不?」

「可我身子髒,多穿幾日,還給夫人時,一定不是干淨的了……」小女孩說什麼都不依,說到自己身子髒時,小小的臉蛋上出現了困窘的表情,心里忍不住不止一次地想,要是爹爹還在就好了……

「小泵娘,你與其和我爭這個,不如先把襖子穿上,帶我去看你的張爺爺,看看我是否能幫上他的忙,好不?你不穿上,那……我就不去了。」沈晚芽撒手,一副沒得商量的表情。

「我穿!我穿!」小女孩連忙把小紅襖穿上,顫顫地拉住沈晚芽的手,不敢肯定地問道︰「夫人能救張爺爺的是不?他已經病了好幾天,爺爺一路帶我趕路回京城,說是回來了就能有人收留我們,可是我們回到京城之後,爹說會來接我們的人沒出現,爺爺是江南人,這北方的天實在太冷了,他受不住,就病倒了,已經有好幾日,沒說話了……」

小女孩的手冷得宛如凍冰,再听她說那位張爺爺好幾日沒說話了,沈晚芽心里有種不妙的預感,但她沒顯露聲色,只是回握住小女孩青紫斑駁的小手,笑問道︰「你先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元,叫潤玉,爹娘都喊我玉兒。」

「嗯,玉兒,現在你先領著我們去找你張爺爺,見了情況,我們再決定要怎麼辦,好嗎?」

結果,真實的情況一如沈晚芽的預料,那個張爺爺病到只剩下最後一口氣,見了元潤玉帶了人回來,回光返照似的清醒,拿出了一封信,交予了元潤玉,要她必定隨著玉佩妥善保管好,然後,把這個小女孩托付給她之後,還沒能把該將她送到何處的交代說清楚,已經沒再能接下一口氣了。

而那一日,小女孩的情況也沒比老人好到哪兒去,小小的身子上,青紫凍瘡無數,一雙腿被凍得險些失去知覺,在被沈晚芽帶回‘宸虎園’之後,請了大夫細心推拿敷泡湯藥,到了第二十天時,大夫才說應該可以保住雙腿,只是病謗一旦扎下,就難以斷根,以後不免會有些小病痛,但妥加調理,就不妨事。

或許,沈晚芽是在意那一塊刻著尊貴徽紋的玉佩,也或許是因為同病相憐,又或許僅僅是元潤玉與自己特別投緣,讓她想起了自己曾經也有一個女兒,小女圭女圭與元潤玉一樣,有一雙很漂亮,笑起來會發亮的眼楮,卻在兩歲那年,一場風寒不愈,染成了肺炎,最後終沒能挽留下來。

其實,她的女兒比元潤玉還小了近五歲,歲數並不相符,但眼緣這回事,真的就連當事人自己都控制不住。

那一日,沈晚芽找了元潤玉過來問話,想知道她除了約定該來,卻未到的人之外,是否有能夠投靠的親人?若有的話,可以派人將她送過去。

「沒有。」小女孩在沉默許久之後,終于吐出了這句話。

沈晚芽知道她手里有那封信與玉佩,原想那該是依親的憑證,卻沒料想得到的竟是「沒有」的答案,在那一刻,也不想追究讓她遲疑沉默許久,才回答的原因,順勢地依著心意,將她給留在‘宸虎園’里,當一個幫忙的小丫頭。

倘若,在那一刻,沈晚芽覺得自己收留元潤玉,是在幫忙這個無依的小女孩,那麼,在那一天,在這小女孩無畏于幾十匹揚蹄亂奔的馬群,搶在最危險的一瞬,拉救出她差點就要被瘋狂的馬蹄給踩死的兒子之後,沈晚芽就改變了想法,覺得這個小女孩是老天爺疼憐她失去女兒,所以贈予給她的一份厚禮。

往事如潮,就像是看著轉動不停的走馬燈,在看著的時候,有懷念,有苦澀,也有說不完的快樂歡笑;沈晚芽見元潤玉杯里的女乃茶湯所剩不多,再為她添了些許之外,順道取餅一只小碟,挾了幾樣精巧的細點,擱在她的面前,柔聲笑道︰

「多吃些,墊墊肚子,這幾日,能爭取到吃東西的時間,就盡量多吃些,接下來一直到元宵,上門來祝賀的相與以及掌櫃們,只會更多,不會更少,肯定有你忙了。」

「還是夫人有經驗。」元潤玉笑咪咪地謝過,這沒被提醒還好,一提醒起來,她才覺得肚子是真的有些餓了,囫圇吃了一塊芝麻松糕之後,才又道︰「不過請夫人放心,我交代了鴻兒,要是他在宴席上吃著什麼美味的,就要留些捎給我這個姐姐吃,所以,我沒怎麼被餓到,但是,夫人,你這兒子不知道究竟是聰明還是不聰明,我叫他留好吃的,他真的就把最好吃最精華的部分全留給我了,也不想想宴席上還有掌櫃和相與們,他好歹是主人家,竟然跟客人搶食物吃,夫人,當初你把他交給我,但我覺得自己好像把他給教傻了,怎麼辦?」

听到元潤玉說把她的兒子問驚鴻給教笨了,沈晚芽不以為意,反倒樂不可支的笑了起來,越是听到元潤玉這種說法,她就越覺得當年給兒子找了這位姐姐,真是再明智不過的決定。

那一日——

這些年,‘雲揚號’的馬隊在商號不斷穩定擴大,落地經營之下,規模反而縮小了不少,但馬場的經營與運作依然如常。

那一天,一批商隊回到京城,運了一批極稀罕的商貨,沈晚芽拗不過兒子的要求,帶著他去看商隊卸貨,同行的還有那些日子里她一直帶在身邊的元潤玉,以及也想一窺熱鬧的鳳姨娘。

然而,誰也不知道為什麼‘雲揚號’一向溫馴的馬隊,會忽然發瘋似的奔動了起來,幾個熟悉馬性的把頭以及弟兄們,立刻投入控制住馬群,但是,在眾人反應不及,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馬群往年僅七歲的問驚鴻奔去之時,沖進馬群里,把年僅七歲的問驚鴻給拉出來的人,就是還不滿十歲的元潤玉。

沈晚芽在確定兒子無事之復,把他留給人去照顧,轉身走到站在一旁,表情有些呆愣,似是不太能回神自己剛才做了什麼事情的元潤玉面前,俯,為她輕輕撥開頰畔凌亂的發絲。

「玉兒,告訴我,剛才,你在救少爺時,心里想什麼?」在沈晚芽的心里知道,有人可以為達目的,即便是要冒險拿命搭賠進去,他們都敢做得出來,當年她為了進‘宸虎園’,甚至于敢讓秦震兄弟二人把她打得傷痕累累,以取信于她的義父,她不以為自己如此問法,元潤玉便會告訴她實話,但她還是想知道自己在那一個寒天里,留下來的孤女,會不會是第二個「沈晚芽」。

如果,元潤玉是第二個「沈晚芽」,她或許要對這個小女孩另作安排,甚至于是找個理由,把元潤玉從‘宸虎園’送到‘雲揚號’旗下經營的育兒堂,在及笄之年後,由其自行決定去留婚嫁。

「怕。」元潤玉想也不想,啞著聲答道。

「怕什麼?」

「怕慢了一步,救不了少爺。」

「不怕死嗎?」

「……現在怕了。」小女孩直到被提醒了,才知道自己是該害怕的,不想起來還好,這一想起,不止心頭發涼,就連手腳都有些發抖了起來,不住地搖頭,「再來一次,我一定不敢了。」

說完,元潤玉看著眼前面容白淨的少婦,看見她起初一愣,隨即徐漾開莞爾的笑容,任由她握著自己因為後怕而冰冷發抖的雙手。

「玉兒。」沈晚芽識人無數,知道她沒說謊,以一雙並沒有暖和多少的柔荑,揉挲著女娃冰涼涼的小手,唇畔的笑容斂了幾分,看著那張小臉的目光,卻更加柔和溫暖,「我無法用言語形容,我有多麼感激你,我也替問家謝謝你,保住了鴻兒一命,以後,我讓鴻兒喊你姐姐,可好?」

還好,這個女孩不是第二個「沈晚芽」,沒有多余的盤算,有的只是一股腦兒的熱血沖動,傻氣了些,但她深信這樣的人,也必有傻福。

只是,沈晚芽想著也是後怕,手也跟著冰涼起來,反倒變得比元潤玉的一雙小手更冷,想自己已經失去一個女兒,而自己懷胎十月,不容易才養到七歲的兒子,差點就死在雜沓的馬蹄之下,就差一點兒,如果不是有一個憑著一股救人意念就敢沖進去馬群里的元潤玉,或許……想著,她握住元潤玉的手更加緊握,手心冒著冷汗。

元潤玉覺著手被捏疼了,也沒喊一聲,只是眨了眨眼,認真問道︰「那我可以把少爺當弟弟疼嗎?」

「自然可以。」沈晚芽點頭。

「那也可以管教他嗎?」

「你想如何管教鴻兒呢?」

「還不知道,我只是想,如果只能疼不能管,我這虧吃大了。」元潤玉低頭吶道︰「那干脆還是把少爺當少爺,管听話辦事就好了。」

沈晚芽怔愣了下,旋即失笑,「你這話說得有理,可以,玉兒只管替我好好看住他,別讓他再亂闖禍,你別被他傻頭傻腦的模樣給騙了,其實他精得很,只當作自己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

「嗯,玉兒知道了。」元潤玉點頭,心里卻覺得納悶,人說癩痢頭的兒子是自個兒的好,想必就是這道理,從進‘宸虎園’至今,她就只見過少爺帶頭闖禍,最在行的事情就是一哭二鬧三賴皮,哪里能夠看出精明的本色呢?

沈晚芽微笑,心里知道這丫頭的想法,不過她不點破,她家的兒子像她,鬼心眼忒多,所以把元潤玉這樣實心眼的丫頭擺在他身邊,料想應該可以收出其不意之效,讓他斂一斂性子。

至少,礙著一顆軟柿子似的「姐姐」,應該會教他不敢欺負得太過分。

沈晚芽笑著拍拍她女敕得宛如剝殼蛋兒似的臉頰,道︰「我有說過,玉兒是個美人胚子嗎?你娘應該生得極好看才是。」

小丫頭听了這話,有一瞬遲疑,然後才認真地說道︰「玉兒的相貌隨娘,可是,我爹比我娘長得更好看,也更聰明……玉兒真希望自己的腦袋瓜子是隨爹的,但娘說,玉兒里里外外,連性子都隨她了。」

說著,小丫頭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苦惱地扁了扁小嘴,雖然心里是希望隨爹的,但是隨了娘,總歸是親生的娘,好像也不能太嫌棄,是不?

沈晚芽被她那一臉苦惱給逗笑了,「隨了娘已經是這般好,那真不知道若你隨了爹,會好成什麼樣子?只能說,你有一雙極好的爹娘,所以,玉兒,把鴻兒交給你當弟弟,讓你管教他,我可以放一百個心。」

面對夫人毫無保留的夸獎,元潤玉與其說是沾沾自喜,不如說是滿心的不知所措,她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囁嚅了幾聲,終究不知道該答些什麼,只能硬著頭皮點了點頭,從此,她名義上雖然還是個奴僕,但是在實際上,是少爺的救命恩人,夫人欽點的姐姐,後來,就在這兩個人的推波助瀾之下,成了‘宸虎園’的第二代小總管了。

就在沈晚芽想得出神之際,一片片鵝毛大雪又翩然飄下,她看著元潤玉把手伸出水榭檐外,撈了幾片雪花在手心里慢慢融化,絲毫不見她因為曾經差點就被雪凍壞了雙腿,便對冰雪感到害怕恐懼。

這或許就是沈晚芽喜歡她的原因,從來不對無謂的事情,懷抱太多的心思,無論是對人對事,或是對物,不會因為曾經傷害過她,她就變得抗拒,甚至于是厭惡,若問她原因,她一定會說︰「冰雪並非無情傷我,是下雪的時候,我自個兒在雪里被凍著,冰雪原本就是凍的,又不是故意要傷我,才變得那麼凍,說到底,是我自個兒不對。」

曾經,在身為‘宸虎園’小總管,被人們譽為「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沈晚芽,卻在那一刻,被一個孩子給點醒了。

物本無心,人自傷之,若人無畏,何懼之有?

從那一天之後,她更能夠放寬心,凡事笑對,也在心里更加疼愛元潤玉,只是心里覺得這孩子擁有這般單純的心思,卻生了一張明艷而強悍的外表,更別說在這孩子背後的身世……在在都讓她不免生出許多擔心。

雖然,經過這些年的歷練與見識,玉兒這丫頭在很多事情上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但在沈晚芽的心里卻一直埋藏著一份恐懼,就怕哪一天,玉兒遇上一個心眼精明如她之人……沈晚芽在心里覺得諷刺,她一直就不喜歡自己的為人與個性,所以對于玉兒會遇上一個像她這樣善于心計的人,像這樣的可能性,哪怕只是萬一,她連想都不願意去想。

末了,沈晚芽的心里下了一個決定,一個早在她的心里萌芽許久,在這一刻終于有了結果的決定。

「玉兒。」沈晚芽站起來,款步走到元潤玉的身旁,執起她一只手,斂眸笑瞅著她抬起相對的嬌顏,柔聲道︰「開春之後,我交代了一件生意,讓鴻兒去辦,我想,這一趟,你跟著他一起出門吧!玉兒,接下來我說的話,你細細听著,先別急著回答我,如果,我說……」

這時,水榭外,鵝毛大雪紛飛勢驟,沉重的水氣,讓雪花落地時,發出了如潮般的沙嚓聲,陣陣不絕,掩沒了沈晚芽對元潤玉娓娓說道的話語,或許,是主僕兩人十余年相處的感情,讓元潤玉在听完之後,表情有一瞬訝異與抗拒,然後很快地恢復了平靜,對著她的夫人點點頭。

兩人相視而笑,十足默契的笑顏,讓那一間小小的水榭,在這冰天凍地的雪白之間,顯得溫暖洋溢。

只是,詭謀善策之人如沈晚芽,在這一刻,也決計沒有料到,往後事態的發展會完全失控,那一塊她曾經有過憂慮,卻以為沉寂了十余年,只要元潤玉繼續秘密保存下去,應該就不會再有任何意外發生的羊脂玉佩,就在不久的將來,終究還是因為一次意外,掀起了幾乎奪去元潤玉性命,甚至于株連許多人命的軒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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