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龍蟠,石城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
相傳,在三國時代,諸葛亮曾經在赤壁之戰,出使東吳之時,以這話形容如今的金陵城,從此,金陵便以「龍盤虎踞」而聞名于天下。
然而,在商人眼里,金陵出名的不在于它的地形與位置優越,而是其獨步天下的絲織產業,其中,緞子、羅紡、雲絹、表綾等等的織品,不只是在中原有極大的名氣,更是夷幫商人搶著要交易的商品。
既然有人搶著要,當然就有人會搶著織造販賣,而無論是官營的織造局,或是民間經營的機戶繡坊,在日久的發展之下,慢慢的都聚集開設在城里的聚寶門附近,在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坊街,算起來就有二、三十家絲造繡坊,天天可聞機杼聲不斷。
只是,此刻在金陵享譽百年的老銹‘浣絲閣’里,卻是一片死寂,而這一片死寂的原因,正恰恰好是所謂的冤家路窄。
開春之後,天暖得十分迅速,三月天里,金陵城里已經到處春暖花開,滿城的桃花嬌女敕迎春,少而淡的柳絮紛飛,為這春日美景添了幾分詩意,不若京城里一逢春天,漫天的柳絮宛如雪花撲天蓋地,惹人心煩。
雖是百年老鋪,但是‘浣絲閣’的門面並不鋪張,只是兩扇實楠木鏤刻雲紋大門,可以看得出來其古老的歷史,以及曾經雄厚的本錢,雖然如今一切已成往昔,但‘浣絲閣’的天孫蜀錦技藝依然獨步天下,至今仍是一絕。
在今天之前,桑梓以為‘浣絲閣’的絕技,是藏澈堅持要親自來到金陵操辦一切質當手續的原因,但是,在這絲莊門前見到女扮男裝的元潤玉時,忽然想到藏澈從來的個性就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絕對是有仇必報。
「元小總管,別來無恙。」藏澈從頭到腳打量過穿著一身以牙白纏枝蓮紋絲絹為底,猩紅實織外袍為罩的元潤玉一遍,她原本就生得明眸皓齒,昔日女裝打扮只覺得模樣嬌麗,如今一襲男子裝扮,光亮青絲以玉勝高綰成束,竟然頗有幾分英氣颯爽。
「藏大總管,好說好說,托您的福,一切安好。」
元潤玉沒想封在‘浣絲閣’這件事情上頭,‘京盛堂’那一邊竟然會是由藏澈出面,這幾年,藏澈雖然名為「雷鳴山莊」的大總管,但是商號里的重大事務,都是由他一手運籌帷幄,她不以為他會輕易地離開京城,但顯然的,是她料錯了!
不過,世間事,事事難料,就正如她此次也本來不該出現在金陵,卻一听到問驚鴻因為‘浣絲閣’以及一些分號待辦的要緊事,需要出一趟遠門,最後會在金陵留一段時間,她便厚著臉皮去求夫人,表示想要一同跟隨。
好些年了……原是連想都不敢想,但是,自從去年心上動過一個念頭之後,她就想無論如何都要回到金陵一趟,哪怕什麼結果都沒有,她也想回來看一看,就想或許……或許會有些什麼線索也說不定。
而今兒個更是她自告奮勇,向問驚鴻表示要先到‘浣絲閣’看一看,雖然這些日子,都有金陵分號的人在留意動靜,確保‘京盛堂’的人不會早一步佔到先機,但總歸她在商號里無事可做,所以就領著人過來一趟,沒想到就在門口與藏澈和桑梓的馬車踫個正著。
「小總管,要不要去請少爺過來……」
在元潤玉身後,跟隨著一名‘雲揚號’金陵分號的副掌櫃,一臉擔心地看著藏澈,對于這位‘京盛堂’的大總管,他自然也不陌生,雖然如今一見,一副細皮女敕肉,仿佛才過弱冠之年的書生模樣,實在看不出這些年來商場上傳說的精明干練。
「不必,吳老別慌,沒事的。」元潤玉知道藏澈的名聲讓老人家有些慌張,她連忙安撫,「今天我們不過是來看看絲莊的狀況,至于要質契券的事,還要我們兩家正式約個日子,藏大總管,你說是不?」
「這個道理自然。」藏澈微笑頷首,表情十分親切,「元小總管,既然有幸與你們在門口踫頭,何不一起進門去,同時商榷一下‘浣絲閣’目前的狀況呢?誰也沒搶在前頭,很公平,是不?」
「這個道理也自然,藏大總管,您先請。」元潤玉對他做了一個揖讓的動作,退了兩步,為他讓出進門的路。
「凡事總有先來後到,元小總管先下的馬車,自然是你們先進門。」藏澈也做出同樣的動作,俊顏上依然是笑容滿滿。
「您先請。」
「藏某擔待不起這個您字,元小總管,請。」藏澈唇畔的笑痕更深了幾許,輕聲道︰「元小總管不想與藏某在這里互讓到天邊擦黑吧!」
吳副掌櫃看著客氣無比的兩個人,一臉茫然不知所措,倒是桑梓冷靜旁觀,最後是元潤玉覺得再跟藏澈客氣下去,這個人真的能夠與她在門口互相推讓到天黑,所以說了聲「藏大總管客氣了!」就領著吳副掌櫃率先而入。
在元潤玉進去之後,藏澈也提步要進門,桑梓跟在他的身邊,伸手拉住他,壓低嗓音向他問道︰「瑤官,你想干什麼?」
藏澈笑聳了聳肩,覷了桑梓一眼,「既然有爭端,當然就要解決,逃避不是解決事情的態度,不是嗎?」
說完,他拉開桑梓的手,轉身走進門里,臉上唇畔的笑容猶深,只是那抹笑意,未曾有過些許,染進他的眼眸里……
在三代之前,‘浣絲閣’何家是以雲錦起家,其中,以一種金線織滿地,又被世人稱為「金寶地」的妝花錦聞名,一直以來,這種金錦都是朝廷征收的貢品,能有這等技術,讓‘浣絲閣’在達官貴人之間名氣不小。
後來,前兩代的當家娶了一位川地媳婦,那位媳婦兒家里幾代都是蜀錦的知名大家,她嫁到何家之後,便將一門好手藝教給了何家的織手,還憑著記憶繪了一本錦譜,惹得娘家人不滿意她一心向著婆家的作為。
但是,這卻讓她在何家受到公婆喜愛,與夫君生了一子二女,美滿終老,在那之後,許多官家夫人逢年節就會指名要買‘浣絲閣’的錦匹添彩,一時生意大好。
不過,好景不常,在這一代,那個兒子繼承了家業之後,不學無術,把偌大家產花在脂粉之地,最後敗光了家產,不得已將‘浣絲閣’質給了‘京盛堂’以換取買絲料的三千五百兩銀子。
這本來是一個願質一個願當的買賣,要是‘浣絲閣’本金利水付不出來,就歸‘京盛堂’所有,卻不料這個何世宗竟然憑著兩代交情,找上了‘雲揚號’,簽下了買賣書契,把‘浣絲閣’以五千兩銀子,賣給了問家,而如今,兩家找上門來討取,何世宗卻是不知去向。
對于一個打著‘京盛堂’名號,另一個頂著‘雲揚號’旗幟的客人,‘浣絲閣’的老門房不知道該從何攔起,只能跟在藏澈與元潤玉身後,迭不住地喊道︰
「幾位爺……真是對不住,我們家少爺幾天前外出了,沒說何時回來,要是方便的話,請改日再……」
這時,幾個‘浣絲閣’的伙計長老听見了騷動,也都跑了出來,其中一個年紀約莫五十多歲的婦人,見了藏澈他們竟然不顧阻攔就闖進來,正想大聲叱喝,卻看見老門房一臉汗涔,在他們身後搖著手示意婦人別沖動。
藏澈先回頭看了桑梓一眼,然後與元潤玉對望,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一笑,最後由藏澈開口道︰「請各位莫慌,我們不會傷害你們,與我們有交易之人,是你們東家,是非曲直,就待我們找到何少爺再談,現在請你們放心回去工作,只是麻煩留一名熟手為我們帶路。」
幾個人面面相覷,最後由老門房留下來為他們引路,帶著他們在莊子里四處察看,途中,忍了幾忍,還是忍不住開口道︰「我們少爺……其實是個大好的人,從來就沒刻薄餅莊里的哪個伙計織手,他一定是有什麼不得已之處,要是幾位找到了他,還請手下留情,少爺他是何家的最後一點血脈,要是他有什麼意外……拜托了!我老秦在這里給各位跪下了!」
說著,已過半百的老人家就要趴地跪下,但膝蓋還未著地,就被元潤玉給急急地拉了起來。
「我們都是年輕人,禁不起老長輩你這一跪,生意上的事情不關人命,我們自然也希望何少爺好好的,是不?」
問出最後一句話時,元潤玉望向了藏澈,示意他也說句話,卻見他只是聳肩笑笑,轉身走進老門房帶著他們來看的庫料房,桑梓隨在他身後走進去,兩個人一起站在分門別類,規劃得十分完善,也備得十足充分的庫料之前,半晌,藏澈走上前去,拿起一縲染得極好的水紅色絲線,轉頭把那一縲絲線舉到桑梓的面前,勾唇笑問︰「阿梓,你想到了什麼?」
好不容易安撫了老門房,隨後進來的元潤玉看著藏澈手里那一縲水紅色絲線,再掃視過架上齊備的庫料一遍,回頭對跟在她身後的吳副掌櫃說道︰「吳老,這事不對勁,‘浣絲閣’一匹錦布在市面上,至少要價幾十到百兩之間,要是這些備料都能派上用場,織成錦匹去兌成銀子,何少爺未必不能償還‘京盛堂’銀子,當然也根本不必把他家幾代的祖業以五千兩的價格賣給我們,這事……大大的不對勁。」
聞言,吳副掌櫃悶咳了幾聲,不知道該如何暗示他家小總管噤聲,別把不該說的話,在敵手面前全曝了光,而藏澈與桑梓則是相視了一眼,不知道元潤玉究竟是沒心機,還是知道他們也瞧出了異樣,不如在這時攤開來說清楚。
「我要說的,與元姑娘所說的一樣。」桑梓在與藏澈交換眼神之後,走到他的面前,接過他手里那一縲絲線,在手里掂了一掂,在鼻尖聞了一聞,才又開口道︰
「這絲線貨色並不陳舊,分明是以茜草新染而成,何少爺如果真的有周轉不靈之處,又何必在要消匿蹤跡之前,買下這批備料呢?瑤官,或許我們兩家該合計合計,若是冒然爭得你死我活,或許,就正好陷進對手設的局里了。」
最後一句話,正好被進來察看情況的老門房听到,他急得滿臉通紅,眼眶泛著淚,大聲喊道︰「什麼……什麼局?我家少爺是好人!幾位爺,你們信我的話,他不是會做壞事的歹心人,他不是啊……」
這時,在門外忽然傳來一道男子的嗓音,帶著些許輕嗤的笑意。
「是或不是,老人家還是等事情大白時再說吧!到時候再看看究竟是你識人不清,抑或是何少爺真有難言之隱。」
「鴻兒?!」
隨著元潤玉喊聲一落,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門口,看見問驚鴻修長的身形倚在門邊,挑起一邊眉梢,以一雙比尋常人更加深邃的琥珀色眼眸,笑著反瞅他們。
而在同時,一名年紀約莫四十開外的中年人越過他的身畔,直步進來,湊首在藏澈耳邊低語了數句,半晌,藏澈點頭微笑,低聲交代了幾句,便示意中年人可以先離開了。
在中年男人離開之後,藏澈含笑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問驚鴻身上,「看來,藏某與問少爺的想法都一樣,只不過差別在你讓元小總管先行,自己帶人押後,而我則是讓人押後進來,要徹查‘浣絲閣’的帳本,現在既然你我雙方都不想吃這個虧,彼此人馬也爭執不下,何不我們各退一步,待事情調查清楚之後,再看如何厘清利益,問少爺意下如何?」
聞言,元潤玉先是看了吳副掌櫃一眼,看見這位老長輩心虛地別開臉,明顯知道在他們進來之後,問驚鴻會帶人有所行動,就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她說不上心里是什麼感受,美眸望向問驚鴻,看見他也明顯心虛地別開目光,專注在與藏澈的對話上,在這時,隱約地可以听到門外傳來‘浣絲閣’的人們此起彼落的叫罵與哭求聲。
雖然,從小在‘宸虎園’長大,知道生意上的事情學問很深,如今,在‘京盛堂’的手里握有質券,而在‘雲揚號’這方面則是有買賣文契,而且,還是有官府憑證的官契,即便‘浣絲閣’的人要報官來捉他們,告他們入侵門戶,還說不準會被兩方給反告回去。
夫人一直告誡她,生意上的事情,很多時候不能只講情面,要她無論再不喜歡,都要試著習慣與釋懷。
但她覺得自己很沒用,總還是會忍不住心軟……現在,‘浣絲閣’的事情已經不是五千兩銀的事,而是與‘京盛堂’之間的較量輸贏,一點都大意不得,所以,鴻兒是對的,不把事情先告訴她,先做了再說,反倒是比較好的。
她從來都是知道輕重的,只是心里會偶爾失去該拿捏的分寸而已。
「玉兒。」
在結束與藏澈之間的談判,決定兩家商號先暫時把爭端擱置一旁,待事情厘清了再做決斷之後,問驚鴻走到元潤玉面前,拉起她的一只手,半是安撫半是哄道︰
「我不是故意要瞞你,今天只是查帳而已,沒有要對那些人做出什麼處置,畢竟現在我們與‘京盛堂’的人還談不攏條件,但無論之後這個地方歸誰,我都跟你約好,那些在這里做活兒的人,我一定想辦法讓他們一個都不動,讓他們還是能在這地方做事,好不?」
「一定?」元潤玉抬眸瞅他。
「我保證,一定。」問驚鴻咧開笑,用力點頭,「不生我氣了?」
「本來就沒生氣,但以後再敢騙我,我一定好好教訓你,我只是會難過,但不會阻止你做該做的事情,這一點你最好搞清楚,知道嗎?」元潤玉語氣雖然帶著惡狠,但還是被他逗得止不住貝起明媚的笑。
「弟弟疼姐姐,舍不得你難受嘛!」
「油嘴滑舌,不听。」
元潤玉與問驚鴻從小青梅竹馬,像這樣的對話早就習以為常,然而,看在藏澈幾個人眼里,卻不由得心里暗暗驚奇,若論在商場上走動的年資,問驚鴻說起來也大概就這一兩年的時間,比較活躍。
在更早之前,人們只知道‘雲揚號’有一個頭腦十分靈活,卻也十分會惹事的紈褲少爺。
然而,短短不到兩年的時間,問驚鴻嶄露的鋒芒,已經讓商場上的前輩們充分明了「長江後浪推前浪」這道理絕非只是古人隨口說說而已,但是,若非親眼所見,誰能想到在生意場上,那個神情總是帶著三分佣懶,仿佛冷淡得沒將任何人放在眼里,更遑論擱在心上的問驚鴻,竟然會如此好聲好氣,去哄他家小總管開心?!
自始至終,藏澈眸光冷然地將這一切看在眼里,他听說過沈晚芽讓她的兒子與元潤玉姐弟相稱,卻不料竟也讓他們的感情好到如斯地步……莫怪那天元宵夜,元潤玉會拚死維護,套上這等交情,一切就都說通了。
忽然,門口的動靜引起了眾人注意,先是桑梓,然後是藏澈,他們不約而同地看見一顆女子頭顱斜斜地從門板後探出來,白女敕女敕的鵝蛋臉,略高的額頭,俏鼻朱唇,怎麼看都是一張漂亮的少女臉蛋,笑起來的時候,就像藏澈一樣左嘴角邊有一顆小梨渦,正是此次隨著她家舅舅前來金陵的雷舒眉。
「找、到、了!」
就在問驚鴻也察覺門外的動靜,隨著也回過頭,就看見雷舒眉笑得只見白牙不見眼仁兒的目光直瞅著他,一瞬間,他竟然沒能持住平素的冷靜,後退了半步,一臉「見鬼了」的表情,引起他身旁的元潤玉心生好奇。
元潤玉的視線從問驚鴻移到雷舒眉的笑顏上,想到上次她家少爺弟弟曾經隨口說過雷舒眉是個瘋子,那一天的詳細經過,無論她再逼問,問驚鴻也像是不願回想般,對誰都是絕口不提。
這教她對雷舒眉更加感到興趣,因為,從來都是問驚鴻在惹事生非,找人麻煩,從來都是別人怕他,從未見過他曾真心怕過誰……她想不透,此刻,在他們面前的,明明是一張燦爛無邪的美麗笑顏啊!
這其中緣由……究是是怎麼一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