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狐歌(下) 第4章(2)

‘京盛堂’是京城里數一數二的大商號,這一點任誰也沒有異議,但是,在雷宸飛掌權的時代,他對于總商之位興致不大,即便偶爾為了應酬出現在京商會館之中,也都是孤來獨往的一號人物。

自然,一直以來,想要結交他這位大商擘的大小商家不少,只是他從來就沒有想要與誰深入交往,當年,在他娶藏晴為妻,後來生了一場大病,甚至于一度昏迷不醒,把當家權柄全數交代給妻子之前,人們對于總是仿佛蒙著一層神秘面紗的‘京盛堂’,是既敬重又忌憚。

但到了藏澈掌權的這幾年,‘京盛堂’忽然變得可親許多,雖然沒有表明要爭取總商之位,但是待人接物總是平易近人的藏澈,在商場上交游廣闊,一聲號令,就能夠引伴無數,幾件轟動商界的大生意,都是出自他的策劃,教人看了是既佩服又眼紅。

以往,藏澈的動靜就是總商大會的關注,這一次,更是無人不把注意力放在他這個人身上。

因為,今年,有風聲傳出藏澈要爭取總商之位,而且,目標屬意第一位的大總商,總商之首,在京畿一帶的商界可謂舉足輕重,隨意一個輕跺,都能夠讓商界為之震顫,但幾個老前輩對他的野心嗤之以鼻。

想他不過才而立之年,竟然就想要摘下總商之首的位置,要是先前,或者他們還將這個年輕人放在眼里,但經過前陣子‘至誠齋’一事之後,商界對于藏澈的評價不再像先前一樣都是肯定贊賞的。

如果只是搏個末尾的總商之位坐坐,或許勉強可以,但要爭總商之首,他們一個個都敢以腦袋對賭,絕不可能!

對于自己是眾人的注目焦點,藏澈心里有數,而他不明白的是,明明應該一心撲在如何得到總商之位的心思,為什麼在看到問驚鴻攜著元潤玉出現時,竟然全部都轉到她身上,再不能移開。

而在這一頭,元潤玉不明白為什麼鴻兒要堅持帶她來總商大會,說是要帶她來看一些豺狼虎豹的嘴臉,好讓她以後更有警惕。

她想鴻兒是想帶她出門解悶,自從那一天,她回去之後,向夫人提出解除婚約,這輩子不想嫁人,整個‘宸虎園’里就彌漫著一種微妙的沉寂,雖然夫人嘴上沒說什麼,但她可以看得出來,在這位長輩眼眉之間泛著難掩的憂傷與失望。

鴻兒要她別放在心上,說要是沒讓她好好罪惡一把,才不像是他娘親的做人風格,他要她放心,過陣子絕對就會雨過天晴。

對于問驚鴻一心向她,甚至于出賣自己的親娘,元潤玉心里有說不完的愧疚,但是,她真是百般不願被他帶來總商大會,因為,她知道在這個場合上,她會見到對自己而言,比起豺狼虎豹更加可怕的人物。

問驚鴻一到京商會館,就被幾個認識的老長輩給親熱地拉過去說話,留下元潤玉一個人落單,在她看見藏澈之時,簡直連想都沒想,轉身掉頭就走,只想有多遠走多遠。

「你站住。」

看見她見了他掉頭就走,藏澈心口悶得像是被人塞了一團棉花,一口氣吞落不了,在回神之時,已經拋下跟隨他前來的桑梓眾人,大步追上她,卻沒料到他越追,她就跑越快,一直到會館後院才逮到人,就像是一只行動迅捷的飛鷹叼住小雞般,緊握住她的一只手腕不放。

「你放開。」元潤玉回頭瞪著他緊鉗住她手腕的大掌,目光就直直地落在那上頭,看也不看他的俊顏一眼。

藏澈挑起一邊眉梢,或許是因為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太多,才不過一段時日沒見她,竟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見了我你就跑?我是會吃人的鬼嗎?就讓你害怕到這種地步?」

「我不怕你。」見他沒打算要放手,元潤玉開始用力掙扎想抽月兌,才甫一掙開來,急急地轉身就要逃開。

看她明明嘴里說不怕,卻是一個勁兒的想要閃躲避開他,教藏澈忍不住一時動氣,對她喊道︰「不怕就給我乖乖站好,不準動。」

元潤玉驀然停下腳步,忍不住回頭一個白眼朝他扔過去,心里既氣又悶,想他說不準動就不準動?

也不想想,他就算是‘京盛堂’的代東家,‘雷鳴山莊’說一不二的大總管,也管不到她這個‘宸虎園’的小總管吧!

但她不敢對他把話說得如此直接,想到那一夜的情事,在面對他的時候,總還是有幾分心虛,裝作淡然地別開美眸。

「看著我。」他的語氣有一絲不容反抗的蠻橫。

「不要。」她執拗地回答,憑什麼要她听他的?

「你看著我,看著我!」藏澈伸手想要抬起她的下頷,卻才一伸出手,就遭到她頑強抵抗,到了最後,必須要將她給抱住,才能制止她的妄動,卻不料,她一個湊首,狠狠地往他的頸側咬下去。

「啊……」

藏澈的嗓音雖然壓抑,但明顯可以听出是一聲慘叫,他握緊拳頭,沒讓自己伸手揮開她,任著她利牙深深地咬住自己的頸脖,那痛,鑽心剌骨,一瞬間,教他以為自個兒是她的生殺仇人,才教她發了狠勁咬了這一口。

听他一聲慘叫,卻再沒動靜,元潤玉緩慢地松口,轉眸正好對上他直瞅而來的銳利目光,那眼神仿佛在問她咬得還滿意嗎?

元潤玉很想跟他說,比起那一夜他在她身上又啃又咬,又吮又吻的無數紅瘀,這個咬痕根本就不算什麼……

她想對他說,那一天他把她弄得很痛很痛,最後她只是咬了咬還帶著他血腥甜味的唇,把想說的話,又都吞回肚里。「你別再纏著我……行嗎?」

元潤玉有好多話想對他說,然而,最後卻說出了自己最不想對他說出的話語,每一個字句,從唇間吐出時,都同時伴隨著心痛,不敢去看他在听到這些話時,不信且憤怒地睜大雙眸,像是要在她身上鑿出兩個洞來,但她還是繼續說,很努力地讓自己平靜地說。

「我沒忘……你那天說的話,我全記著,藏大總管,眉姑娘臉上的傷,我會努力去找治理疤痕的藥,會很努力的找……一定不教她留下任何難看的傷疤,若是最後結果,還是不能令你滿意,我就在自個兒臉上,同樣的地方,加倍割一個血口子,務必令你滿意為止。」

「我不許你……」

在藏澈回神過來之時,他已經喊出這一句,在听到她要在自己臉上也割下傷痕時,他一時心急難忍,大掌捉住她的肩頭,看見她強忍在眼眶里沒掉下的淚水,猶是那般倔強,絲毫不肯認輸討饒。

其實,那一天之後,眉兒已經與他談過,說一切她自個兒心里有數,額上那道傷的錯,算不到問驚鴻頭上,自然也不關元潤玉的事,但是,在這一刻,想到元潤玉可以為問驚鴻贖罪到這種地步,他的心急心焚,都在頃刻之間,化成了再難壓抑的怒火。

他冷笑了聲,听起來就像對她的話不屑至極。

「我還以為你有幾分聰明,不會把我的話當真,你會不會太天真了一點?你以為傷害自己,就能夠令我滿意?不,傷害眉兒的人是問驚鴻,真要毀容,也該是割在他臉上,你算什麼?元潤玉,你以為自己有多重要,有多偉大,可以為你的少爺將功贖過?你不配!」

最後三個字出口時,元潤玉為之呆愣,連藏澈自己都愣住了。

他震驚于自己對于問驚鴻所抱持的強烈敵意,即使是在過往,面對最難纏的敵手時,他都不曾像剛才一瞬間失去理智。

他松手放開她,後退了幾步,看著她那一張蒼白至極的臉蛋,他卻像是在看著會將自己毀滅的洪水猛獸般,最後,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去,想當作一切都沒發生,當作今天他沒見到她,沒對她說過那些撕心傷人的話。

但他做不到。

因為,被她咬傷的頸脖上,那牙痕,隨著他的心跳脈搏,一下一下地抽痛不已,那疼,像是滲進了血液,直直地疼進他心坎兒里。

做不到……對她無動于衷,他真的做不到。

所有人,只要有一雙眼楮還能使的人,都看見了藏澈去追元潤玉了,然後,所有人也都看見了,在他回來的時候,脖子上多了兩排牙印。

只是,他大爺旁若無人般,遮也沒遮,就任著別人看,好像那不止是兩排對稱的牙印,而是一記多了不起的功勛似的。

基于對‘京盛堂’的敬重,會館主持開了一間一一樓的上房給藏澈等人,以供與會之余歇息所用,藏澈坐在靠窗邊的一張官椅上,翻看著剛拿到手不久的名簿,絲毫沒有注意到在窗外天光的照映之下,讓他脖子上的牙印包加顯眼,比起剛才,多了一絲沉澱之後的瘀紫。

桑梓幾個人雖然也介意那個牙印,但是,很聰明地裝作沒事,與藏澈討論著名簿內容,只有大老粗屠封雲愣在一邊,不住地盯著那個牙印,心里想,如果那牙印真是元姑娘咬的,她的牙可還長得真整齊啊!

「……雲。」

不過,要真是這個姑娘家,那她咬得可真是用力,好狠,都滲血了呢!屠封雲光是看著從一顆顆齒痕透散出去的瘀紫,心里就替藏澈覺得疼。

「封雲,我有事要問你,我在叫你,听見沒有?」藏澈捺住了性子,又平聲喚了一次,見那個大老粗還是兩眼發直地盯住他的脖子,讓他再忍不住,提高了嗓音,低吼道︰「屠封雲!」

「我沒說!我沒說那牙印是元姑娘咬的!」屠封雲被嚇了一大跳,話才說完,他就傻住了。

他剛才說了什麼?

好像……跟那撈什子的牙印有關?

桑梓等人一時只差沒有掩面,雖然知道這個人心里有什麼就說什麼的性格,卻沒料到他真會笨到哪壺不開偏去提哪壺,幾張臉皆透出驚駭的慘綠,而藏澈的面龐則是發青,是鐵青得嚇人,他「啪」的一聲合上手里的名簿,冷笑道︰「我問你這個了嗎?」

咦?呃?

他……沒否認?!

當事人沒否認,意思就是,那排顆顆分明的牙痕,真的是元姑娘咬的?!好了,這下子真相大白了!幾個人坐實了猜測之後,不由得又有一個疑問浮上

心頭,元姑娘……為什麼要咬瑤官?

而且,還是咬在脖子那種曖昧的地方,是怎麼樣的親密姿勢,才能讓一個人把牙印咬到另一個人的脖子上?

他們兩個人到底是什麼關系?

「阿梓,接下來的事情交給你,我出去透透氣。」說完,藏澈起身把名簿交給桑梓,走出房門,頭也不回地離去。

在藏澈走後,大概過了小片刻的時間,幾個人忽然醒過神般,不約而同地有了動作,而桑梓所在的位置,是他們共同的移動方向。

「阿梓,你可是有跟瑤官去金陵的人,你就行行好,告訴我們一下,到底那個元小總管跟咱們瑤官之間,是有什麼牽扯?」

屠封雲一想到剛才的事,依然是膽顫心驚,生平他仗著胳膊比人粗,從來就不怕誰,唯獨就怕藏澈與蘇小胖兩號人物,如果再要加一個,他會說是雷舒眉,其中,尤其以慍怒的藏澈最駭人。

桑梓先是不語,等到所有人把他團團包圍住,才緩緩地開口說道︰「他們之間到底是有什麼牽扯,這個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們在金陵時,我听瑤官喊過她‘玉姐姐’,你們要是夠清楚的話,就該知道,瑤官從小就只認一個姐姐,也就是晴夫人,至于其他的事,再多我也不清楚了,或許,你們該回去問問蘇小胖,但我想他應該也是一知半解,要不,以他那個人的性格,不可能如此輕易讓瑤官瞞我們到現在。」

話落,幾個人面面相覷,心里對藏澈與元潤玉之間的關系,一時好奇得就像是有貓兒爪在撓著,癢得難受。

這時,一只女子的縴手輕輕地推開原本半掩的門扉,出現在門外面的,是一位年約二十出頭,有著燦眸瓊鼻,朱唇粉腮的美麗女子,一身素底紅繡的纏枝芙蓉羅紋葛衣,外罩一層如胭脂淡染的輕紗,就只是靜靜站在那兒不動,已經是說不出的絕代風華,啟唇揚聲,嗓音清脆而悅耳。

「請問,你們之中,誰是雪龍老是掛在嘴邊的那一只笑面狐狸?!」

听她說起陸雪龍,桑梓先是細細地打量她一遍,上前幾步,笑問道︰「敢問姑娘府上是……」

「剌桐鳳氏,姓鳳名彼舞,是鳳氏船隊的下一任當家。」鳳彼舞報上名號之後,掃視過在場所有的人,半晌,揚唇明媚地笑了,「在剌桐時,我一直听雪龍那個木頭提起他的狐狸兄弟,今天剛好過來參加京商大會,以為能有機會親眼目睹狐狸的風采,但我想,在你們之中,應該沒有人是那只狐狸吧?」

听她報出名號,桑梓幾個人心里無不訝然,再听把陸雪龍比作木頭,他們會心一笑,知道這個鳳彼舞應該與陸雪龍頗為熟稔,但听她一口一聲狐狸,除了佩服她的觀察銳利之外,另一方面則是要強忍住笑,慶幸藏澈剛好不在場,要不,他們可有一場好戲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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