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狐歌(下) 第5章(2)

立秋,夏意仍濃,只是風兒里徐徐帶上了一絲涼意。

今天,正好是唐家老太爺唐桂清的十年忌日,唐桂清曾經在商場上襄助了不少人,有著德高望重的地位,今年正逢他的十年忌,不少人向唐家提出要上門給老爺子上一炷清香,最後,唐家決定在今天進行一場十年忌的公祭儀典,這一天,身為即將走馬上任的京城總商之首,藏澈責無旁貸,領下了主祭之位。

而沈晚芽身為唐老太爺生前最疼愛的後輩,她不想與人一起在公祭上湊熱鬧,說人多氣雜,反而不好與老爺子說說話。

她在前一夜里就在唐家的現任家主同意之下,在祠堂里唐桂清的靈前與他說了一夜的話,備了老人家生前愛吃的細點,擺了一盤老人家最愛找她下的棋,黎明時給他燒了金紙,上了一炷香之後,就離開唐家,回‘宸虎園’去。

元潤玉在昨晚也隨著沈晚芽一起到了唐家,不過,她只負責把東西擺上,就在唐家安排的廂房里歇了,早上在她家夫人的吩咐之下,做祭祀之前的最後清點工作。

這些年來,她與唐家里里外外的人也算熟稔,在她幫忙的時候,唐家家主過來笑說見了她,特別有一種出嫁女兒撥了人手回來幫忙的錯覺,在唐家人們的言談之中,她才知道,原來當年老太爺偏疼她家夫人,到了曾經一度想把親孫子指給夫人當夫婿的地步,後來事情沒成,就將夫人當成了女兒疼愛。

那一刻,元潤玉心想,只差一點,眼前的老爺子就是她家夫人的公公了呢!不過還好沒有真的嫁娶,要不,她就沒有鴻兒這個弟弟疼愛了!

元潤玉對自己的結論感到好笑,一直幫到了天光大亮,在確定全部事務都就緒之後,她幾乎是以火燒的速度向唐家家主告辭,因為,她知道藏澈是今天的主祭,再留下來,她怕會遇見他。

只是,她家夫人說話真的都是至理名言,人生真是越怕什麼,那什麼就越會找上門來。

才甫出唐家大門,還未上馬車,就見到掛著‘京盛堂’徽紋的馬車剛剛抵達,藏澈踩著車夫送上來的腳凳下來,一雙目光深不可測地往她這個方向望過來,她轉頭看身旁,在她方圓幾尺之內無人,他看的人就只有她。

元潤玉想到上次她見著他,轉身就走,惹得他十分生氣,這次,她學乖了,就定定地站在原地不動,想她也沒擋住進大門的路,說不定他不會過來,直接就進大門去了呢!

但她很快的就發現自己想得太天真,在下一刻,她低頭看著地面的視線里,看見了一雙質地做工都十分精巧的墨色男靴踩了過來,不偏不倚,就停在她繡鞋約莫三尺之外。

元潤玉知道是逃不過了,抬起頭,對他咧起一抹十分客氣的笑容,「恭喜你,坐上了總商之首的位置。」

「謝謝。」藏澈的嗓音很輕,目光仍舊直灼地盯著她,「我只是想告訴你,蘇小胖一直念著你,說上次你幫了他大忙,他想在‘花舍客棧’設一桌好酒好菜款待你,陳嫂也說,你好久沒去了。」

話雖如此,藏澈心里有數,蘇小胖還人情事小,想要從元潤玉口中試探些什麼的成分佔大。

「過兩日,得空了我就去。」

「好。」

話落,兩人之間的尷尬氣氛,讓沉默的空氣像是要凍住般,她的客氣,他的疏遠,仿佛在今天之前,他們未曾真正熟稔過。

元潤玉在心里苦笑,他們確實未曾相熟過彼此;他就在她的面前不遠,而她必須要好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讓喜歡他的心情泛濫而出。

如今,她與鴻兒已經沒有婚約的約束,已經不是另一個男人的待嫁新娘,可以光明正大的喜歡藏澈了,所以,她真的好想問他……有沒有可能,他有沒有一絲毫的可能喜歡上她?!

就只有一點點也好,有沒有可能呢?

就在她幾次啟唇,沖動地想要問出口的時候,想到了在總商大會遇見的那一天,他對她所說的話……她不配。

像是兜頭被淋了一盆冬日里的冰霜,徹頭徹尾,讓她從手腳冷到心坎兒里,冷得把她想說的話,都凍成了冰粒兒,凝在她的唇間,無論她再想用力說出來,都辦不到。

在藏澈的身後,人潮和馬車漸漸多了起來,來客們陸續抵達,掀起了吵雜的人聲,他看著她幾次張嘴,都像是要說什麼,忍不住一個踏步上前,想要開口問她,卻在這時,見到她像是受到驚嚇般,一連後退了好幾步。

這一瞬,兩個人都僵住了。

元潤玉看見他在頃刻之間,變得冰冷無比的臉色,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對他說,她害怕讓他發現自己的心跳得好快,就連呼吸都開始變得粗喘,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回事……明明想要親近他,卻在他靠近時,只想要逃開,好教他不再察覺更多她想要隱瞞的實情。

這次,後退的人換成了藏澈,他退到足以仔細地打量她這個人,嗓音冷得沒有一絲毫溫度,「你放心,我藏澈不是什麼地痞無賴,你的話,我也都記得,既然你已經把話說得那麼明白,我不會纏著你不放,對我而言,你元潤玉還沒有讓我到了連臉面都不顧,想要死纏爛打的魅力。」

「我想也是。」元潤玉听了只是笑,並不是因為心里高興,而是如果不笑的話,她怕自己會哭出來。

為什麼相同的話,別人說出來,她可以當成笑話來听,說不準還可以哈哈大笑兩聲還送回去,但是,由他的嘴里說出來,就像是刀子般割人呢?

「藏大總管,告辭了。」說完,元潤玉像是落荒而逃般,上了馬車,以自己最後還能擠出的平靜嗓音,吩咐車夫策馬離開。

在她離去許久之後,藏澈仍舊留在原地,聞著從她身上留下的茉莉香氣,一絲絲,一縷縷,勾起了他心里一股難以壓抑的騷動,仿佛他曾經與這個被她體溫暖過的香味無比親近。

他閉上雙眼,眼前仿佛又見到了她,他在心里震驚于這一刻的狂想,他渴望卻也遺憾,那場春夢……為什麼不能是真的?

當元潤玉回到‘宸虎園’,才甫下馬車,就被幾個心急的僕人給拉到了角落,告訴她說小喜從昨晚就不見了,幾個奴才們的屋里櫃子都被翻過,不少人丟了為數不多的銀兩和首飾。

只是因為丟的都是個人私物,也無法證明是不是小喜偷的,但東西與小喜一起不見是事實,他們不敢直接去向東家聲張損失,要她趕緊想想辦法,說府里從來未出過這種事情,小喜他們也都是熟悉的,實在不想鬧上官府,只是,那些東西數目不多,但可都是他們等著要寄回家里的全部家當。

幾個奴才太過心急,沒注意到他們小總管微紅的眼眶,元潤玉也顧不得先前的事,打起精神,很快就下了命令。

「把所有丟失的東西都清點出來,寫上來交給我,然後,把昨晚最後有見過小喜的人都帶來見我,我要知道狀況,好向東家與夫人稟報,快去快回,若真是小喜……動作快些,或許她還未走遠。」

「是!」

幾個人做鳥獸散,只有一個中年僕婦在離去之前,頓了頓,小聲道︰「小總管,小喜向來與你親近,你要不要也回屋里去看看有沒有丟了什麼……」

元潤玉原先想斥說不可能,一直以來,她對小喜的幫忙不少,幾乎只要有多余的現銀,都掏出來救急了,所以應該不會……明明嘴里想為小喜說話,但是,她心里卻忽然有一個不好的念頭。

元潤玉飛快地奔回自己的小院,進了屋里,把自個兒放收藏的匣盒拿出來,打開來一看,心都涼了。

信仍在,玉佩不翼而飛了。

元潤玉忙不迭地起身,跑了出去,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她必須找到小喜,找到玉佩。

必須找到……而且越快越好,在出了岔子之前,要把人給找到!

元潤玉並不心疼那個玉佩的價值連城,如果今天賣了玉佩可以為小喜緩過燃眉之急,她或許真的會考慮,在她的心里,人命大過天,她相信她爹一定能夠體諒她的決定。

可是,那玉佩不能賣,甚至于可能會弓來殺身之禍,因為,那玉佩是當今皇帝在當皇子時彰示身分的印信玉牌!

就在元潤玉勉強穩下心神,逐一盤問昨晚見過小喜的幾個人時,一名小廝送了一封信過來給她,說是外面有人交代給她,看了信的內容,就能夠找到小喜的下落。

元潤玉拿著信,雖然覺得事情古怪,但為了能夠快點把玉佩找回來,她還是打開了信封,在看完內容之後,她把在府里僅次于她的年長主事叫過來,要他把整件事情原封不動去稟報東家與夫人,她要出門一趟,只要,得到小喜的下落,她很快就回來。

在這一刻,誰也沒料到,元潤玉出門之後,卻是有去無回……

任誰都可以感覺得出來,藏澈從唐家主祭,回到‘京盛堂’之後,這幾日,變得比以往沉靜,就算順利取得大總商之位,也沒見到他有任何高興的表現,平靜得就像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

就連以往喜歡逗蘇染塵生氣跳腳,如今也難得听他開口說幾句,誰也猜不出來,在這位大總管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但是,桑梓幾個人卻很識趣的絕口不提關于某位小總管的一切事情,甚至于是那位小總管名字里的任何一個字,都成為禁忌。

不過,只有一個人不把藏澈明顯張揚的陰沉給放在眼里,大堂上,藏澈與桑梓等人,以及幾個掌櫃在談事情,卻只見雷舒眉硬是把問驚鴻給拖著進來,兩個人似乎到最後意見還不一致,口角從門外吵進門內。

藏澈坐在堂首,翻看著手里的帳本,認出了問驚鴻的聲音,眼皮子連抬都不

抬,冷淡道︰「眉兒,你有事的話,我們晚點再說,我與阿梓他們有正事要談,你先出去吧!」

雷舒眉拉著人站定之後,就沒打算輕易打退堂鼓,「我與澈舅舅也有正事要談,而且是很重要的事。」

「如果是與問家少爺有關的事,舅舅不想听,你與宸爺說去。」

「不,你們先停下來,先听我把話說完,我要說的事情比你們談的生意重要幾百倍。」

聞言,藏澈冷笑了聲,嗓音仍舊一派幽沉,「那你更應該去找宸爺,如今‘京盛堂’仍是他當家。」

問驚鴻原本就沒打算來找藏澈,如今見他一副意興闌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度,更是想要立刻走人,他對雷舒眉搖頭道︰「眉兒,我不想與他白費唇舌,現在更沒有功夫與他在這里浪費時間,既然他根本連听都不想听,我又何必自討沒趣,我走了。」

「你給我慢著。」雷舒眉用盡吃女乃力氣,以雙手捉住問驚鴻一條臂膀,但仍是被他拖開了幾步,「現在是你跟澈舅舅賭氣的時候嗎?相信我,這件事情只要澈舅舅肯幫忙,絕對是如虎添翼。」

藏澈又翻過一頁帳冊,依然是眼也沒抬,淡然道︰「眉兒,舅舅疼你,不代表次次都可以由得你胡鬧,他是你的客人,不代表我也必須要熱情接待,把他帶出去,我不想看到他。」

雷舒眉回頭,微微昂起嬌顏,「澈舅舅,在你眼里,眉兒是不知輕重的人嗎?會把他帶來見你自然是有原因的,我想知道,你與元小總管之間的不愉快是因為我而起,並不是你真的討厭她,對不對?」

「眉兒,有話直說。」藏澈從來就不喜歡別人試探他的真心,即便那個人是他最親的外甥女亦然。

「澈舅舅給眉兒一句準話,是不是元小總管有任何意外,甚至于有生命的危險,澈舅舅都可以袖手旁觀呢?只要舅舅你說一句‘是’,眉兒立刻就把他帶走,至于元小總管,我們自己想辦法去救,就不勞您幫忙了。」

「說下去。」

「澈舅舅還沒給我回答……」

「我叫你說下去,還需要我再說得更清楚嗎?」藏澈猛然把手里的帳.本重重地拍在一旁的幾上,咬牙切齒的低吼,宛如熾烈火焰揚起的煙硝,不見火光,但足以把人燙傷。

誰也沒想到藏澈的反應如此之大,包括雷舒眉與問驚鴻。

雷舒眉從小到大,未曾見過藏澈對她疾言厲色過,有一瞬微怔,但知道自己是料對了,她的舅舅不止是不討厭元潤玉,相反的,應該是連他自己都難以料想的喜歡與重視。

「由我來說,藏大總管應該不介意吧!」

問驚鴻把雷舒眉按到身後,話雖這麼問,卻一瞬也沒耽擱地說出那一天元潤玉沒有回‘宸虎園’,同一天傍晚,「雲揚號」京城總號的伙計卻見到滿身是血,倒落在商號門口的小喜,在咽下最後一口氣前,只說了︰「快救小總管,小喜對不起她,偷了龍牌……害了她。」幾句話。

問驚鴻看著藏澈越發嚴峻的表情,頓了一頓,又道︰「在出事之後,問家已經動用很多關系與人脈在調查,但此事或許與玉兒她家當年的事情有關,我母親交代,不是夠熟悉的人,最好別多加透露,但也說這事情不能耽擱,遲了……就怕玉兒會被滅口,看在眉兒一再保證的份上,我來藏大總管你這兒賭一個機會,要是你不肯幫忙,我要趕緊回去,沒功夫浪費,藏大總管,就一句話,你幫,還是不幫?」

話落,廳堂之中,一片死寂,在場的人都見過元潤玉,想到她或許命在旦夕,心也都跟著提了起來,目光不約而同地看著藏澈。

「阿梓。」藏澈開口打破沉寂,他的聲音很冷,沒有一絲毫的起伏波瀾,沉靜得教所有凡是識他懂他的人都感到心驚膽寒,「馬上,去把我接下來所說的幾個兄弟都找回來,說我需要他們,十萬火急。」

桑梓等人听到他說出最後四個字,心里都是駭然,「十萬火急」這四個字一旦從藏澈的口中吐出,代表著他要所召喚的幾個人,無論人在何方,手邊有多重要的事情,都必須立刻擱下,趕回到他的身邊。

這一刻,即便是桑梓一干人從小與他一起長大,深知他善于隱藏的個性與作風,但是,多年來,任他們之間誰也都未曾真正見過,藏澈這個男人曾經為誰狂亂過的眼神,而此刻在他那張俊秀的臉龐上,還有更多的表情,是想要殺人的冰冷,與陰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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