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狐歌(下) 第9章(1)

後來,元潤玉才知道,原來當年在元家的血案之中,有一個僕婦的女兒被誤認成她,所以,皇帝一直以為她已經死了。

後來,在龍佩出現之後,帝王一開始並不相信,持有龍佩的人是元奉平的女兒,相反的,這些年,啞婆在離開白映秋之後,將礦牢打理得極好,在帝王的心里,起初不悅于啞婆讓人攔了消息,後來,冷靜一想,反倒盤算著啞婆能從持有玉佩之人口里逼問出元奉平的下落。

直到沈晚芽交出了當年隨著玉佩一起收藏的信,以及後來問驚鴻讓人去書坊取了元潤玉與爹親之間用以互相聯系的書畫,帝王解開了那一串他當年與元奉平一起創造出來的密語,得出了一句話。

玉兒在宸虎園,甚好,盼爹至。

最後,帝王才下令出動人馬,及時在藏澈與元潤玉被追上之前,將敵人剿殺殆盡,並以極好的宮廷丹藥養住元潤玉一口氣,要不,也等不到鳳彼舞開口說她家鳴爹有起死回生的妙術了。

在一片沉寂肅穆之中,元潤玉在李公公的引領之下,走向了「養心殿」,一路上,李公公笑呵呵地對她說,皇上已經等了她許久,一會兒進去別拘著,就像她小時候一樣,喊皇上「雲叔叔」就好,要是太過見外,就是存心生分,惹他家主子心里難過了。

李公公從宮門口就一路領著元潤玉進來,這從來就不是御前的總領太監該做的事情,但帝王親令,如此殊榮,讓元潤玉的身分備受矚目。

元潤玉再無心思,也不可能像小時候一樣單純,對于帝王的破例恩榮,像小時候一樣毫無知覺地領受,她對于李公公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小時候,只見過幾次,總是笑咪咪的,對她爹的態度尤其客氣,從來,宮里要是來了旨意或賞賜,都是李公公親自領人送到元府。

來到了「養心殿」門口,李公公停住了腳步,退到一旁,把端在手里的承托交給她,其上擺著一只精巧的酒壺,低頭笑道︰「元姑娘,奴才只能在此留步,皇上給了交代,要單獨接見你,請進殿吧!」

「謝謝公公。」元潤玉接過,轉身跨過門檻,走進殿內,在御案之後,看見了當今的帝王,才正要下跪參見時,就听見一聲語氣微揚,帶著質疑的「嗯」聲,讓她立刻會意過來,想起這一路以來,李公公耳提面命的交代,改口笑喊道︰「玉兒見過雲叔叔。」

「嗯。」同樣的一句吭聲,卻是改換上笑意,段競雲帶著一半胡人的血統,明顯深峻的五官,以及高大的身形,穿著一襲墨色常服,對著元潤玉招招手,微笑道︰「那東西一直端在手上,不嫌沉嗎?玉兒,過來,听說你給朕帶了見面禮,端上來給朕瞧瞧。」

許是懾于帝王威嚴,又或者是還有元潤玉不知道的緣故,當她看著段競雲溫和的笑臉時,心里有一種仿佛被什麼沉物給重壓住的錯覺,但她仍作鎮靜,把承托擱到段競雲面前的案上。

「這是‘九霞觴’,是傳說中的神仙美酒,玉兒問過李公公,他說這酒就連宮里也沒有,玉兒听說雲叔叔嗜喝好酒,這嗜好與我一位朋友一模一樣,這次進宮,我特地向那位朋友敲了一筆竹杠,拐了他兩壇子‘九霞觴’給雲叔叔,可心疼死他了!」

聞言,段競雲先是一愣,隨即呵呵地笑了起來,捻起元潤玉為他斟滿的酒杯,湊在鼻下品聞,點頭道︰「確實是教人為之傾倒的酒香,莫怪玉兒的那位朋友會心疼,不過,玉兒,你是听誰說朕嗜喝酒的?」

「在玉兒很小的時候,听爹說的。」

「你爹告訴你朕喜歡美酒?!」段競雲先是一訝,然後莞爾輕笑,最後則是笑不可抑地笑到雙肩震動,「好,既然是奉平說的,那朕就認了,對,朕喜歡美酒,以前總喜歡拉著你爹陪著朕喝,也只拉著他陪朕喝,除了他之外,這世上再無第二人知道朕喜歡喝酒,所以,玉兒,出了這扇殿門之後,此事你也不能再對第二人提起,知道嗎?」

「是,玉兒省得。」元潤玉見帝王仍是笑,飲干了杯中的‘九霞觴’,擱下了酒杯,對著她細細打量了一遍,半晌,笑里染了淡淡的失望,「你的模樣長得不像奉平,比較像蘇采葛。」

「玉兒是像娘沒錯。」她點點頭,心里卻不若從前覺得失落,反而覺得有趣,如果她長得像爹,說不定看起來就像是女子版本的妖孽蘇小胖了!她忍住笑出來的沖動,又道︰「娘還說過,我面貌像她,性子也隨她。」

「喔?」這句話,帝王似是不太苟同,「朕听說有一位名叫藏澈的男子,已經與你情定終生,現在,你回答朕,如果,這個藏澈是一個世人皆喊殺的十惡不赦之人,你會如何定奪?」

元潤玉不明白帝王為何突來一問,但是,他的話卻在她心里掀起了莫大浪濤,仿佛眼前這人,比任何人都更能看透她心里的陰暗,在帝王銳利的注視之下,她坦誠得沒有一絲毫虛假。

「玉兒必定護所愛之人。」

似乎早就料到她會如此回答,段競雲勾唇一笑,「如果,這個人實在壞得不該繼續留活在人間呢?老實回答朕,你又將如何呢?」

一瞬間,元潤玉心里有一種奇異的想法,覺得眼前的帝王早就知道答案,卻要逼她親口對他說出來,久久,她才啟唇道︰「玉兒會親自動手,因為,在這世上無論是誰殺了我最愛的人,我都會恨對方,心里也一定會有遺憾,所以,如果真的無可挽回了,玉兒絕對不假他人之手。」

說完之後,元潤玉有幾眨眼的功夫,感覺就像喘不過氣,她沒有想到自己會說出這些話,可是,這些話是字字句句都發自她的肺腑,就算再給她一次機會,再說一次,她也必定是字句不改。

這一刻,她想起所有人都說她心地良善,忽然諷刺了起來,要是他們知道她是一個如此自私之人,還會覺得她心腸好嗎?

「必定親自動手,是嗎?」段競雲咧笑,動手為自己再倒一杯‘九霞觴’,一口飲干之後,才徐緩道︰「蘇采葛說錯了,你的容貌隨她,可是性子卻隨奉平,奉平他……是個死心眼的人,表面看似平和無爭,可是,對于自己看重的人,他必定是寸步不讓地護著,直到最後一刻……」

話至一半,帝王笑嘆了聲,改換笑臉,問道︰「朕想收你為義女,封你為公主,到時候就讓你從皇宮里出嫁,你說呢?」

元潤玉一愣,先是想到今年帝王龍齡不過三十八歲,只比她大了十四歲余,要收她當義女,似乎年輕了些,再一想當了公主以後的規矩繁多,就連忙搖頭拒絕,「玉兒不想當公主,我不想以後與夫君相見,都要先看他對我揖讓作拜,雲叔叔,我想與他就只是當一對普通夫妻,可以嗎?」

「也不要公主府?」段競雲失望苦笑。

「不要,都不要,雲叔叔,玉兒不想要那些東西,想以後還是喊你一聲雲叔叔,這輩子,我只想要我爹這一個爹,而且,你不想以後見了我爹,被他抱怨說跟他搶女兒吧?」

若說元奉平已經是黃泉之魂,元潤玉說這話就是咒皇帝早死的大不韙,但是,段競雲听了卻大笑了起來,想起那個人一臉不甘,抱怨他與自己搶女兒,仿佛此情此景就歷歷眼前,讓他笑不可抑,連眼角都笑出了淚光。

他已經許久,不曾笑得如此開懷了!

「好,不當公主就不當公主,只是,朕堅持,必定要讓你以公主的儀典嫁到夫家去,這件事情,你可不許再與朕推辭,這是朕該給你的恩榮,有些事情,朕做得過分了些,你就讓朕用這個方式彌補你吧!」

元潤玉總覺得帝王的話細細听起來,似是話中有話,但是,她只是默然地看著他慈愛笑視著她的深峻臉龐。

她想起了啞婆,想起了白映秋。

她听說帝王一直知道當年是白映秋帶人對元府動手,這些年,卻許白映秋高位,這一招,依藏澈的說法,是捧殺。

帝王讓白映秋成為眾人的眼中釘,明擺的侯爺高位,卻不受聖上寵愛,這強烈的對比,讓白映秋處處受到刁難與冷眼,然後,是故作不知真相,逼著白映秋去把她爹找出來,最後,終于成功的把白映秋給逼瘋了。

在這一刻,想起了藏澈在她入宮之前,曾經告誡過她,要她視君如虎,寧少一言,勿多一語,再想到這些日子的風波不斷,讓她明明覺得有些事情不對勁,卻是什麼都不想問。

這一刻,她只想保住對自己而言重要的親友,以及藏澈。

她心里很清楚,若他有任何差池,她承受不起。

段競雲看清了她的眼色,卻是故作不知地忽略過,笑道︰「玉兒,雲叔叔才剛下朝,現在想歇會兒,你先下去休息,晚一點過來陪雲叔叔用頓午茶,朕讓人做你愛吃的桂花糕……」

「那是爹愛吃的。」

「玉兒不愛吃桂花糕嗎?那還是……」段競雲笑問。

「爹愛吃,玉兒自然也是喜歡的,謝謝雲叔叔。」元潤玉不再反駿,只能順從應下,看她雲叔叔的表情,她不需要多問,他沒說出口的點心佳肴,絕對都是她爹愛吃的,她不以為皇帝日理萬機,還會撥心思記得兒時的她喜歡吃些什麼,但她卻隱約有一種感覺,那就是雲叔叔心里,記得她爹的每一個喜好,無論是吃穿用度,都是一清二楚的,牢牢地記著。

如果兒時的她看不明白,如今,她卻已經能夠看得十分透澈,才知道兒時的她心思單純得可怕,怎麼會以為眼前這人是因為厭棄了她爹,才會將他們一家眨到金陵去呢?

也直到如今,她才懂,為何當年她爹會篤定,他們會待在金陵兩年的時間,那是因為他與雲叔叔早就約好,兩年之後,必再讓他回到京城。

在元潤玉退下之後,帝王屏退了左右,御書房中,只剩下他一人形只影單坐在御案之前,肖似他父皇的高大身影顯出幾分寂寥,他低聲地喃著,曾經的元奉平喜歡吃些什麼細點佳肴。

每一樣,都是如數家珍,而如今,那些東西也都成了他愛吃的,其實,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將那人的一切都吃進肚里,讓那人融成自己的骨血與肉,再不容分離。

「奉平,你竟然連自己的女兒都欺騙,喜歡喝酒的人明明就是你,卻硬是把罪名扣在朕頭上,真想不到你也有這麼卑鄙的時候,朕再見到你時,必定要找你算這筆帳,但看在你只讓朕知道真相的份上,朕原諒你。」

他記得那個人喜歡品酒小酌,記得關于那個人的一切,包括總是逮到機會就訓他的古板毛病,他都記得一清二楚,而此刻,他仿佛能夠听見那一道清冽好听的嗓音對他說——

「二殿下,你要切切記著,佛家語說︰凡事太盡,緣分勢必早盡,凡事,留些余地較好,免得日後追悔莫及。」

「奉平,你總喜歡說話拐彎抹角,責罵朕心狠手辣。」帝王往後仰靠在明黃雲龍紋椅背上,抬起手掌,掩住雙眼,在眼簾一片黑暗之中,回憶著仍猶歷歷在目的往事片段,一抹淺徐的笑,苦澀地躍上他的唇角。

這一刻,他想起了從前,很遙遠的從前,他仿佛還是那個才不過年僅十歲,性情古怪的小皇子,看著那一年才不過十七歲的少年狀元,在「恩榮宴」領著眾進士具表謝恩。

殿上,少年一身正六品的朝服朝冠,冠上別著只有狀元能夠獨佔一枝的金花,那翩逸的身形,俊美無儔的容顏,不卑不亢的談吐與神態,讓包括他在內的無數大臣,都忘不了那一日,曾有個少年,撼動過他們的心魂。

明明記憶鮮明猶如昨日,然而如今再回想起來,竟然已經是近三十年的光陰匆忽而過,當年的小皇子成了今日手段雷厲風行的帝王,而當年的俊美狀元郎卻已經是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在他的心里,不願相信,那個一路將他護上帝王高位的男人,如今或許已經是黃泉里的一縷鬼魂?!

「奉平。」

帝王渾厚的嗓音幽沉的在殿里回蕩,那語氣,就像面前站著一個他最最親愛的人,有笑,有怨,還有著一絲縷壓抑著不願正視的哀傷。

「在那封信里,只有你的血寫了‘信你’二字,這就是你最後想告訴我的話嗎?但我不值得你相信,我不值得……奉平,他們都說你死了,但我不信,只要你一日未親自入朕的夢里來,親口向我告別,我就相信……信你還活在這世上,你知道嗎?年年的生辰,我都在等你履行承諾,等你回來見朕,給我敬一杯祝壽的酒,多少好酒,我都給你搜來了,今年,你還是不打算回來嗎?你還想再讓朕等多久呢?奉平……」

最後的那一聲叫喚里,帶著幾分哽顫。

人生至苦,苦在求不得。

這些年,他想見那個人,卻連一夢都求不得。

求而不得的苦,這些年,日日夜夜啃蝕著帝王的心。

御書房里,幾近死寂的沉默之中,只余帝王的嘆息,回蕩不絕;這些年,他想了無數次,卻從未想明白何謂「凡事太盡」,只知道時光再重來一回,他會更加不計一切手段與代價,只求能夠挽留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人,而這一次,誰也不能阻止他。

誰也不能阻止他……

昨日里,藏澈在相隔多月之後,再踏進「待月樓」,與蓮惜相談了一場,說明了他即將成親,日後不能再當她的後台大官人,但是,他已經買下她的賣身契,當著她的面前撕掉,從此,她再不屬于任何人,是自由之身,曾經予她的金銀首飾,全數歸她。

今天一早,藏澈的「不動院」里收到了一封帶著香粉味的女子信箋,署名之人是蓮惜,然後,還不過午時,在‘宸虎園’里的元潤玉就收到了藏澈派人帶過來的口信,要她想辦法找到借口出門,到畫舫去見他。

如今,元潤玉要出門見藏澈,其實根本就不需要想借口,她家夫人給了交代,鴻兒日後是要娶人家閨女進門的,所以,她這個姐姐去跟未來的親家打好關系是十分重要的任務。

元潤玉一點兒都不覺得這是苦差事,相反的,她知道夫人對于她喜歡藏澈,以及鴻兒喜歡眉兒姑娘,等于是把整個‘京盛堂’都招惹回來的事情,其實是十分頭疼的,不止一次後悔,怎麼不從他們還小的時候就指月復為婚,早早成親,如今一切麻煩就全省了。

元潤玉走上畫舫,心里覺得有些詭異,大概是因為見不到一人,所以覺得氣氛寂靜得教人有些毛骨聳然。

「進來吧!我在艙房里。」

听見藏澈低沉的嗓音從門里響起,元潤玉松了口氣,推門而入,見他就站在床前,回過頭,向她比了個關門的手勢。

她關上了門,環視四周,才正想問他為什麼忽然找她到這里來,就見到他走到她身邊,與她一起看著那一張架子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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