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雙手,在開放式廚房里施展魔法。
那雙手又女敕又白,還有點兒肉肉的,樣子好像面龜仔,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戳戳看。
可再仔細瞧瞧,又不忍心戳下去了。
是誰?誰舍得在這麼可愛的小肥手背上,留下一個圓圓黑黑的傷疤?
傷口雖然早就愈合了,但看起來實在好丑,與旁邊的雪膚相比,更令人怵目驚心。
嗶、嗶、嗶、嗶!
飯煮熟了。
小肥手的主人--藍喬蓮,踏著輕快的步伐,來到飯鍋旁,把整鍋香噴噴的白米飯倒進寬木桶中,吹風冷卻。
她是如此專注,以至于沒有注意到,轉角處有雙炯烈如火的眼神正窺伺著她。
貼近牆邊的男性側顏十分陽剛,高而挺的鼻尖,堅硬的下巴線條,連抿緊的唇都是像石雕一樣,毫不溫柔。
那雙盯著她的眼神,醞釀怒火,明明白白寫著「不爽」兩個字。
喬蓮對此一無所知,她哼著歌,沉溺在秘密的喜悅中。
她趴到地上,從櫥櫃最底層找出私藏的愛心形狀的飯團模子,抱在胸口無聲地尖叫,再起身來到冰箱前,拿出瀝干油分的鮪魚,跟黑胡椒、洋蔥末、甜玉米、蛋黃醬拌在一起。
小肥手不停地攪拌著,丑丑的傷疤也不住地在她眼前晃啊晃。
大哥!
每次看到它,就想到大哥。都是大哥黏她太緊,她才會被……
她不禁哆嗦兩下。要是讓大哥知道,她清晨的上吐下瀉全是裝的,只為了逃避家族旅行,他一定會立刻變身成噴火龍,把她燒得焦焦的,絕不留情。
天底下會有人對妹妹這麼凶嗎?
當然有,她大哥就是。
就她記憶所及,大哥非常討厭她。
他永遠都對她不滿意,永遠都對她管頭管腳,永遠都瞪著她看。
在外人眼中,她一直是大哥的小苞班,但她發誓,「跟屁」絕非她的癖好。每次上學、放學、出門、進門,身邊總有大哥,是因為他覺得她不乖,才會嚴密盯哨,防止她交到壞朋友,尤其是壞的「男生」朋友。
記得六歲那年,準備入學,試穿制服的時候--
「是誰讓喬蓮穿那麼短的學生裙?」大哥陰著臉吼。
「哎呀,裙子穿得短才可愛嘛!」媽咪幫她扎好辮子,挪挪小橘帽。「再說,我們家又不是沒錢,干嘛買條長長的裙子讓她從小一穿到小六,是不是?」
大哥眼楮冒著火,直直看著她的裙襬,好像要把露出來的兩個膝蓋燒焦似的。
「帶她去換膝下十公分的裙子,還有--」冒火的眼眸轉移位置,她的小橘帽被扯了下來。「帶她去剪頭發,耳上一公分。」
「你要她變成西瓜皮嗎?」藍媽媽駭然驚叫。「女兒長得可愛,是要打扮來玩,不是給人摧殘的呀!」
「我就是要她變丑。」藍義陽瞇著眼,一臉凶狠。「愈丑愈好。」
那時她還听不懂什麼十公分、一公分的,只覺得大哥五指俱張,手勢看起來好可怕,她好擔心頭頭會跟小橘帽一起被他摘掉。
沒想到大哥連根頭發也沒扯到,不像媽咪,每次幫她弄,都會讓小橘帽的松緊帶彈到她脖子,好痛的說!
喬蓮回過神,把冷卻的白飯盛進愛心模子里,用湯匙舀起鮪魚餡料,專心做飯團,當她看到模子里倒出來的飯團,是完美的心形,不禁滿意地笑了起來。
站在視覺死角的男人,不悅地冷哼一聲。
她警覺地抬起頭來,看看四周,感覺怪怪的,好像大哥還在家似的……
這怎麼可能?她隨即否定自己的猜測。她一定是長年被管怕了,她明明看見大哥上了車,揚長而去了啊!
不過,大哥如果在家,肯定不會讓她做這些取悅別人的小東西,他最討厭她招來別人的注意力了。
記得十二歲那年來潮,胸前也開始脹脹痛痛,為了她的「內在美」,家里幾乎吵掀了屋頂。
「媽,她才小六,妳就給她買了五顏六色的內衣,還有襯墊的?」怒吼愈來愈大聲。
藍媽媽看來有點心虛。「啊就便宜啊,不知不覺就買了一堆嘛!」
「學生襯衫那麼薄,還白色的,一流汗,里面穿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藍義陽嚴厲的口氣飽含不滿。「干嘛?妳當她上學是為了參加內衣大展啊?」
藍媽媽被念得抬不起頭。
她沒讀過多少書,跟老公又是村夫農婦,托都市計畫的福,不值錢的祖傳農地突然價格暴漲,讓他們一夕之間成了暴發戶。老公跟她都口拙,不像兒子一開口,頭頭是道又咄咄逼人,歪理也能被他講成真理。
「別念了,我明天拿去換就是了……」藍媽媽被刮得有點沒面子。
喬蓮也嘟起小嘴。
其實她也沒打算要在「內在美」上大作文章,只是……唉,她很難解釋那微妙的心理,一部分的她,當然害怕被別人注意到,她的身體正在變化;但另一部分的她,卻有點想炫耀,自己已經是個小女人了。
「我們班女生都這樣穿,又沒有關系……」她囁嚅了兩句。
藍義陽一眼瞪過來。「你們班男生玩水槍嗎?」
她點點頭。要不是怕濕漉漉的回家會被罵,她也好想「參一卡」喔!
「別以為我不知道那些小毛頭拿水槍噴女生,想看的是什麼東西。」
雖然不知道他們到底想看「什麼東西」,但她識時務地噤聲。
藍義陽斷然下令︰「把那些內衣,拿去換成膚色素面的。」
藍媽媽還想幫喬蓮說句話。「可是,標簽都剪了,我想應該不能換……」
「那就買新的。」他強調。「素面、膚色,花紋愈少愈好。」
喬蓮握緊小拳頭。
重買就重買!不過那些漂亮內衣可要收好。體育課前換運動服,女生都會互相比較,她才不要從「內衣最炫的西瓜皮」,變成「內衣跟頭發一樣遜的西瓜皮」。
「學生襯衫也要重做。」藍義陽下第二道命令。
「嗄?」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同時愕然。
「叫裁縫師傅幫妳做幾件厚一點的白襯衫。」
她在心里發出悲鳴。大哥是想把她裹成木乃伊嗎?
「至于那些彩色內衣,去拿下來給我,以後不準再穿!」
就這樣,從此以後,她的「內在美」都是平淡乏味的極致代表了。
往事不堪回首!
喬蓮嘆了口氣,認真捏了幾個飯團,然後蹲,在櫥櫃里找便當盒,一眼瞥見領口下,酒紅勾勒出山巒起伏的線條,那顏色把肌膚襯得好女敕、好白,臉兒不禁紅了起來。
今天是個很特別的日子,是她十五年來,第一次約會。
她當然不能穿那種丑斃了的赴約。雖然她並不想真的發生「什麼」,但是……穿上美美的內衣,約起會來也比較有自信嘛!
她選好便當盒,站起來,徑自陶醉在美好的幻想中,而沒注意到一個黑影快速閃過,桌上的飯團立刻少了兩個。
打包完便當,她還要泡一壺冰蜜茶。
雖然游樂園里,吃的喝的什麼都有,不過她偷看過很多少女漫畫,里面都有畫,約會時,女生如果親手準備食物,一定會讓男生很感動,愛的火苗也會啪嗤啪嗤,狂燒起來。
她抱住兩頰。呵呵呵,藍喬蓮,妳居然在打這種如意算盤,真不害臊啊妳!
她搖好冰蜜茶,倒進保溫瓶里,再從冰箱角落,拿出先前做好的手工餅干,只要烤一下,他們就有甜點了!
她笑咪咪地把手工餅干送進預熱過的烤箱里,想著那個即將吃到這些食物的男生,心里充滿了各種浪漫的幻想。
那個男生好厲害!
他突破重圍,邀她出去玩,是多年以來第一個「沖破鐵幕」的勇士。雖然她記不太住他的長相,但這種戀愛般的氛圍,依然讓她暈頭轉向,陶醉不已。
她早就到了對異性好奇的年紀,偏偏大哥不準她跟男生接觸,還竭盡所能地將她與異性隔離,讓她有如被關在高塔里的公主。
而最讓她氣憤的,莫過于十四歲那年,她們班流行起「小天使VS.小主人」的學伴游戲。
她天天祈禱,跟她配對的男生快點打電話來。
等啊等,電話終于響了。
她從浴室里,隨便拉了條大浴巾,摀住重點部位,就沖出來搶電話,可惜……
還是遲了一步。
她拉著浴巾,在電話不遠處緊急煞車,看到大哥用那雙打籃球的大手,握著話筒,手背青筋暴浮,好像隨時都要擰斷它。
可惜線路另一端的快樂少年沒有發覺。如果他也在現場,必能感受到,那彷佛頸部被喀啦一聲,俐落扭斷的驚悚。
「我找藍喬蓮。」
話筒傳來又快樂、又宏亮的聲音,連遠在一公尺之外的她,也听得一清二楚。
「你哪位?」藍義陽沉下了臉。
「市立X中學生,王大偉。」神氣巴拉的口氣。
「口氣這麼跩?X中了不起嗎?」他不悅低咆。「找她什麼事?」
「她是我的小天使,我是她的小主人,我們星期六要一起去聯誼。」
「小主人」三個字,徹底按下核爆炸彈的按鈕。
「什麼小主人、小天使,簡直亂來!」無視于她揪著浴巾,一臉慌亂,大哥瞪著她繼續吼道︰「你這個鳥毛還沒長齊的小表給我听清楚,藍喬蓮是我的!」
「伯父,對不起,你誤會了……」快樂的王大偉好像發現情勢不對了。
「該死的,我不是『伯父』,我是她大哥。」
「大哥你好。」電話那頭的語氣,忽然變得必恭必敬。「請問你就是幾年前,校際籃球比賽中,在最後兩秒以一記三分球扭轉乾坤,拿下總冠軍的藍義陽學長嗎?」
他姿態忒高。「知道是我,還不快點掛掉電話!」
「對不起喔,對不起。」喀嚓!
事後她才知道,班上所有的小天使跟小主人都有配到對,有的還談起純純之戀,只有她跟那命中無緣的王大偉,連一句話也沒講到,只能望著當初抽簽的紙條興嘆。
唉,不只往事太不堪,就連情史也乏味,休再想起啊!
她解下圍裙,確認烤箱運作正常,便踏回房間里去洗澎澎。
今天,她要以美美又漂漂的模樣,跟她的「屠龍武士」,來一場浪漫的約會。
那個圓潤潤的影子哼著歌兒,消失在樓梯轉角之後,男人隨即踏了出來。
他身量高大,一身黑衣黑褲將氣勢襯得更加不凡,一雙銳利如刀的眼眸,正掃過桌上的便當袋與保溫瓶,心情很、不、爽!
樓上依稀傳來淋浴水聲,他面無表情,打開便當,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紅色粉末,窸窸窣窣地動作。
還有那壺該死的冰蜜茶!將便當回復原狀之後,他轉開瓶蓋,咕嚕咕嚕往嘴里灌,蜜茶甜在嘴里,火氣卻狂燒在心底。
她居然妄想在他的眼皮底下,去跟毛頭小子廝混?!
他一口干到底,用手背擦去嘴邊的水痕,順手用另一種「飲料」替代進去。
叮!餅干烤好了。
樓上的水聲戛然而止,興匆匆的腳步聲從樓上傳了下來,他迅速拴好保溫瓶,閃到一邊去。
只圍著一件浴巾的喬蓮三步並作兩步,跑了下來。
那雙銳利的眼神瞬間變得熾熱,在的肌膚上流連。
喬蓮濕濕的短發還滴著水,水珠沿著粉頸一路往下滑,滑過了雪背……
嗅……男人咽了咽唾沫,多希望自己的舌尖能取代那些幸運的水珠,滑過美麗軟潤的嬌軀……
喬蓮才剛戴上隔熱手套,就因爬上背脊的詭異感覺,打了個寒顫。
好像有誰在哪里看著她似的,那種被盯著的壓迫感,跟被大哥牢牢望著的感覺很像。
問題是,這個時候,除了她以外,家里應該沒有別人在啊……
懊不會是--鬼?!
她用力摀住嘴巴,把尖叫聲吞回去。
如果撞鬼,應該會全身發涼、寒毛直豎,不會像她這樣,覺得浴巾外的肌膚輕癢著,心兒還跳得奇快,腦子里只想著高大挺拔、脾氣卻壞透了的兄長吧?
「不用怕、不用伯,今天大哥不在家。」她下意識念著,安定心神。
听到這一句,男人譏誚地彎起了唇。
她打開烤箱,一股熱氣冒了出來。
她小心取出烤盤,陣陣香味立刻擴散到整個空間,她仔細審視成果,彷佛這些手工餅干,就跟鑽石一樣珍貴。
男人側身瞄了一眼--
巧克力口味,心形,瞎子都看得出這是在示愛。
花痴。他在心底冷哼一聲,非常不滿地看著她半彎著腰,檢視餅干的模樣。
那些餅干有什麼了不起?吃它們的人又有什麼了不起?有什麼值得她冒著著涼的危險,頭發未干、春光半露,用手臂緊夾了浴巾,小心翼翼、翻來轉去檢視?
看了就討厭!
他閃進一個房間,決定做點什麼,就算嚇嚇她也好。
很好很好,每一塊手工餅干不但形狀漂亮,而且香得不得了。喬蓮滿意地看著成果。
色、香都具備了,那味呢?
來試吃一塊看看好了。
她才拿起一塊手工餅干,還沒往嘴里送,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是大哥,一定是大哥查勤!媽呀,要快點接,不然他會起疑!
她一時情急,橫過身去拿放在櫃子上的手機,浴巾突然松開--
好燙!
她反射性地把燙著肚皮的東西揮開,烤盤瞬間飛出去,撞到牆壁才掉下來。
完了,她的餅干!
就在這一刻,她的指尖好死不死,按開了手機。
「喬蓮?」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
哇--好想哭、好想哭、好想哭!
「大哥。」她皺著小臉,帶著哭音回應。
「妳在哭?」
沒事亂哭也會招惹大哥懷疑。她想起早上「月兌隊」的原因,剛好派上用場。
「嗯……因為我肚子很痛。」
「我馬上就回去,妳等著。」藍義陽果斷地說。
她快嚇破膽了!幾乎可以看見期待已久的約會被破壞的慘況。
「不用不用,我應付得來。」
「妳現在有乖乖躺在床上休息嗎?」
「我、我……」任誰也不會相信,剛才那串乒乒乓乓的聲音是發生在房間。她咬咬唇。「我在廁所。」
「這就有點奇怪了。」他漫不經心地吟道。
這句自言自語,把她的心懸到半天高。
「哪、哪里奇怪?」她左張右望,真的很怕大哥從哪里冒出來。
「在廁所里講電話應該會有回音,但我沒听到。」
天哪,他耳朵那麼靈做什麼!「我剛剛走出來了。」
「這就說得通了。」讓她心驚膽跳的聲音,慢慢說道。「喬蓮,乖乖在家,不要搞怪,知道嗎?」
「知……知道。」
「那就這樣。」來去一陣風,電話迅速收了線。
喬蓮悻悻然地放下手機。明明也沒特別要說什麼嘛,干嘛打電話來嚇人,還害她燙傷。
她模模肚皮上,紅了一塊的皮膚,好痛!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
唉啊,她的餅干!
喬蓮丟下手機,跑到牆角去看。
完了,她的巧克力心形餅干都破掉了,勤奮的螞蟻揮軍抵達「事故現場」,正嘿咻嘿咻,把餅干碎片搬回窩里當存糧。
「喂,這些不是給你們吃的,走開,走開啦!」她急得跳腳。
螞蟻大軍不為所動,堅持要為冬天提早作準備。
「算了,反正那些餅干也沒有用了。」碎掉的心誰要吃?她難過地站起來。
她身後不遠處,男人傲慢的唇角勾了起來。
這個結果,比他預期的還要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