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七○四年中
唐朝京都原是在長安城,但自從武媚娘自稱「聖神皇帝」正式建立大周王朝後,已遷都洛陽,並建「上陽宮」作為處理朝政的主要宮殿。
中元時節,洛陽城里的南、北、西三市聚集了數萬民眾,夜以繼日的歡慶,上至宮廷下至朝野,男男女女手牽著手盤旋進退,邊舞邊唱著「踏歌」,其中有一名姑娘生得圓潤可愛,梳著半翻髻,頭上僅簡單別著一只銀簪,略施紅妝,穿著圓領羅衫,笑起來熱情洋溢,她挽著袖子,跟著大伙一起踏歌,因為笑容燦爛,惹來不少注目,甚至有人將她推至人群中央,讓她領著眾人齊步踏歌,她笑彎了嘴角,踩著輕快的舞步,接過別人遞給她的玉簫,吹著簫和著舞步,宛如凡間仙子,輕靈暢快,不算絕色的她,在人群里卻顯得璀璨奪目,星光熠熠。
「好個俊丫頭。」遠處華麗的樓台上,一雋雅男子輕懶地搖著孔雀羽扇,清清淡淡的贊著。
話落,身旁四、五名侍從立即消失。
不到一刻,已經有人來報。
「大人,打听到了,那姑娘是並州人氏,她爹是並州地方小闢鴛漢生。」長年跟在公孫謀身旁的校尉尚涌,得到消息趕緊上前說。
「並州來的?原來與陛下是同鄉。」他淡漠的頷首。
「大人,要屬下將人請來嗎?」尚涌小心詢問,大人今日心情不錯,竟然還有興致注意到女人。
他目光飄向正舞動著寬袖的小泵娘,手中的羽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不必……你去帶來吧。」他原想拒絕卻忽見那小泵娘竟打了某人一耳光,而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酷吏來俊臣家的狗,周子健。
這可有趣了,他當下改變主意決定見見這膽大包天的丫頭。
「是。」得令,一干侍從迅速出了樓台。
不消須臾,小泵娘已然忿忿地站在他跟前,對著他橫眉豎眼。「喂,你就是這群惡霸的大人?你押我來做什麼?」她性子似乎頗為火爆,一見他不驚也不懼,劈頭就問。
「大膽!」尚涌見她不規矩遂沉聲大喝。「眼前是公孫大人,你休得無禮!」
「公孫大人?」是誰啊?很大的官嗎?她忽而皺眉、忽而抿嘴,表情十足。
近距離瞧她,公孫謀細細審視,清睿的眉宇微微挑高,果然是個精神的姑娘,在洛陽要見到有朝氣的姑娘可不多了,因為這些年洛陽流行病美人,各個美人每天只顧著躺在床上無病申吟,將身子養得圓潤病態,听說這可是近來最引男人呵愛的體態。
這姑娘倒是不跟流行啊!他銳視,忽地輕扯嘴角,隱約發現她的氣色似乎沒有外觀瞧來那般精神哪……
「沒錯,這位就是公孫謀大人,你有幸見到大人一面,還不快感恩跪下。」尚涌見大人沒動怒,但她仍呆杵著不動,趕緊出聲提醒。
「公孫謀!你就是公孫謀?」她突然睜大眼楮。這就難怪了,方才進樓台時,就瞥見樓台四周布滿重兵數百,而樓台上的侍從更少說有三、四十個人專心在伺候著他一人,皇帝出巡只怕也只是這麼個排場了,這男人原來就是名滿天下的「佞臣」公孫謀!
只是這個大奸徒找她做什麼?她舌忝舌忝發干的唇,想不透。
「嗯?」公孫謀坐在鋪有紫金絲綢的長椅上,長指支著顱首,挑眉望著她一臉殺氣騰騰的俏臉蛋。
「好個公孫謀,我在並州時就听過你的名號,你是個混亂朝綱、助紂為虐,專門打擊李氏皇族罪大惡極的家伙,這樣的惡徒要我下跪?不跪!」她不屑的撇過臉去。
此話一出,眾人抽氣連連。從來沒有人敢在大人面前講這種話,這……這丫頭不要命了?
就見大人一向過分清冷的臉龐綻出了一絲笑靨,眾人更是倒抽一口氣,完了,大人果然被觸怒了!這不知死活的丫頭死定了!
「你當真覺得本官罪大惡極?」
隨著他的嘴角越揚越高,一干侍從的心窩就越沉越低。
「是啊,你是陛下的爪牙,專門幫他誅殺忠良、迫害良民,這些罪孽三世都洗不清。」
「你倒是直言不諱啊!」這丫頭比想象的有趣,不知是無知還是原就不想活了?
難怪連來俊臣那廝養的狗也敢打。
「當然,我這人有什麼說什麼,我還听說你——」她突然頓下。
「听說什麼?」他越听越感興趣了,這丫頭說了不少他早知道卻不曾親耳听聞的話啊!
「我還听說……听說你也是皇上的男寵,所以皇上才會如此寵幸你,對你言听計從。」她一副不屑于啟齒的羞憤模樣。
這大逆不道的話當場讓眾人嚇破膽,個個面如死灰,這話先前有位儒生與人交談時不小心影射了此意,此話傳到大人耳里後,那名儒生被烹殺了,尸骨成了熟食,還喂了狗,而這丫頭竟敢當著他的面,連「男寵」兩字都敢出口,這下場還能比那儒生好嗎?
「你的膽子還真不是普通的大啊!」公孫謀低首,精眸微斂,再揚首,笑如春風。
一干了解他的人已經開始毛骨悚然了。
「咦?怎麼人家越罵你,你笑得越開心?這會瞧來倒是挺像親切的大叔叔了!」她眨著明亮有神的大眼說。看來這人並非真的挺壞的,甚至好脾氣的不像外傳的那樣血腥陰戾。
他收住笑容,微愣。親切?嗯哼,會有人用親切來形容他?忽地,他暢聲大笑,好個蠢丫頭!
「丫頭,就讓你見識本官真正親切的一面吧。」他轉向身側。「尚涌,本官的愛犬們久不知肉味了,這丫頭就交由你烹——」
「誰?是誰敢在來大人面前將人劫走?」
他話未盡,樓台下就傳來周子健的惡氣聲,他倏地收了口,但笑容加大。
又來新的樂子了。
「沒錯,是哪個混帳東西不把老子放在眼里,敢劫走本官要的人?樓台上不要命的混帳是何人?還不快給本官滾下來請罪!」樓台下的來俊臣帶著家犬周子健吆喝著。
來俊臣可是本朝第一的酷吏,為當今女帝發明了不少殘害靈肉的惡刑酷法,上至高官貴族,下至販夫走卒,只要栽在他手上的人,少有活命的機會,就連全尸都很難,人人懼他如閻王,就怕惹到這陰險小人,落得個尸骨無存的下場。
他仗著酷吏之名,在朝野間囂張橫行,無人敢管,這會料定樓台上的人不長眼,敢與他作對,找人晦氣來了。
「來大人,你口里的混帳東西是指本官嗎?」公孫謀依然閑散的高坐樓台,只是稍稍提高了低沉音量。
他這聲音傳出,讓原本叫囂撇嘴的來俊臣與周子健當場變了臉。
尤其是來俊臣,他幾乎慘白了雙頰。「公……公孫大人!」
「嗯,你還認得本官的聲音啊?既然如此,來大人還要本官滾下去請罪嗎?」
「不……不……小臣……小臣罪該萬死,這就……這就滾上來請罪,馬上就滾到大人面前。」來俊臣與周子健兩人一副魂飛魄散的模樣,連滾帶爬的奔上樓台,一見到公孫謀的金面,立即發顫的跪地。「小……小臣該死,小臣該死!」來俊臣這人前不可一世的小人,見到公孫謀竟然如同見到鬼魅一般嚇得屁滾尿流,這景象若讓其他人見了,還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來大人何罪之有?」公孫謀笑問。
來俊臣一見他的笑容,登時腳底發涼。「小臣冒了大不敬,竟敢冒犯大人,還請大人饒了小臣一回。」他索性趴在地上,抖著求饒。
「不知者無罪,來大人,你不用緊張,起來吧。」
來俊臣趴在地上一听立即松了口氣要起身,才抬首就望見公孫謀的笑靨立時又腳發軟的癱下。「大人,小……小臣知錯了,您再給小臣一次機會吧,小臣……哇……」說著說著竟嚇哭了出來。
「喂,你這人真是莫名其妙,人家公孫謀都說不知者無罪了,你還哭個什麼勁?你真是男人嗎?」一旁的小泵娘蹙眉出聲。
「你!」人人都知道眼前的人是一個笑閻羅,他不笑則矣,一笑便是要人命,這人笑容一出,難道他還有命在嗎?
正在無恥求饒竟遭這小泵娘譏笑,來俊臣頓時面紅耳赤的停止哭泣,惱羞得咬牙。
「你住口!還不都是因為你,我和來大人才會冒犯公孫大人的,你這丫頭還敢在這兒嘴碎,當心——」周子健彬地,見到那敢呼他巴掌的丫頭竟然就站在他前頭,當場怒說。
「當心什麼?」公孫謀興味的截斷問。
周子健心驚,他怎麼又在大人面前造次了,嚇得忙搖首。「沒什麼,小臣該死,一切由大人定奪。」
「由本官定奪?你指的是這小丫頭給你一巴掌之事要本官為你作主?」
「你怎麼知道我打了這家伙一巴掌?」她驚奇的問。
鮑孫謀抿抿唇。「說,為什麼打人?」一雙漂亮的黑瞳直勾勾地盯著她。
這讓她跳得不太規律的心兒,心悸了一下。「哼,大伙跳舞跳得好好的,這家伙突然冒出來當街對著每個姑娘調戲,說是要為他家大人挑選臂月的作陪姑娘,想擄人尋歡,我氣不過當然賞他一個五指印,誰教他欺人太甚!」小泵娘紅唇扁了扁,既委屈又正義。
「原來是這樣啊?」他眸瞳一瞟,瞟向了周子健,唇畔綻出詭異的笑來。
周子健嚇得渾身發僵。「大人,這……這是誤會,小臣絕沒有當街擄人,這事跟來大人也沒有關系——」這會可不敢把主子來俊臣拖下水,只好一肩扛了。
「欸,你緊張什麼?這叫公孫謀的家伙還不是從你手中把我擄來?他跟你們是一路貨,你們這麼怕他做什麼?」小泵娘一臉的不解。明明是烏龜笑王八,真不明白惡霸對惡霸應該是好兄弟,怕什麼呢?莫非這個叫公孫謀的家伙是惡霸之首?
「我……」周子健臉色發青,哪來的蠢丫頭啊,竟敢說他與公孫大人是一路貨……他……他們哪配啊!
眼前的人物可是酷吏的老祖宗啊,就連他的主子都只能算是他跟前的一條搖尾巴的哈巴狗。
「小泵娘說得對,你們怕什麼?本官又不會吃了你們。」公孫謀起身,身上的環佩鈴鐺隨著他的動作搖曳出叮當脆響。
「大人……」來俊臣與周子健口水一咽,簡直要尿褲子了,平日可都是他們兩人將人嚇得拉屎拉尿的,這回對方僅是起身搖扇,他倆就已經要失禁了。
鮑孫謀欺向兩人眼前,與他們四目相對後輕喚,「尚涌。」
「屬下在。」尚涌立即趨前應聲。
「你可听說過有人罵過本官混帳的?」
「回大人,沒有。」開玩笑,敢這麼說大人的恐怕一出生就注定夭折了。
「嗯,既然來大人罵都罵了,本官就瞧在他無心之過的份上……割了他的舌頭輕懲一下算了吧!」他開恩的說。
來俊臣嚇得張大嘴繼而想到舌頭不保,馬上面無血色的雙手捂緊嘴巴。
鮑孫謀說完,攏了攏眉頭,又瞧向周子健。「尚涌,本官曾幾何時與人同路過?」
「回大人,您一向獨來獨往,雖然多得是想趨炎附勢的人,但是大人一律不屑至極。」尚涌答。
「所以也就是說,周大人也是趨炎附勢之徒嘍?好吧,既然本官不喜與人同路,就斷了他一雙足好了。」
周子健一听,匡啷一聲,身子軟下當場撞上桌角,立時頭破血流。
他瞧了,俊顏略顯不悅。「就這樣了,下去吧,別妨害本官賞月了。」
尚涌得令要將兩個哀嚎癱軟的人拉去行刑。
「等等,喂,公孫謀,你怎麼能說要人舌頭就要人舌頭,說要人一雙足就要人一雙足,太霸道了吧,雖然他們是本朝大惡徒,你若殺了他們眾人額手稱慶,可這會這姓來的不過罵了你兩句,那位姓周的所謂與你同路,更是出自我的口,你干麼這麼血腥,光這樣就要人殘疾,太不講理了,如此一來,你不比這兩個酷吏更可怕、更暴戾!」小泵娘怒指。
鮑孫謀嘴角微揚,負手而立,孔雀羽扇輕拍著腰背。「你總算明白親切之于本官的定義了。」
「嗄?」她心驚。
「丫頭,你叫什麼名字?」他哼笑一聲,忽然問。
「純水,鴛純水。」她瞪著他,警戒的說。
「鴛純水,純純之水。」他眯了眯冷眸,劍眉皺了皺,不明白為何听到這個名字,竟有些心神微震。
「喂,你講點道理嘛,別要人殘疾了。」她嘟著嘴為人說情起來。
「鴛姑娘,你可知自己也是自身難保,還有余力幫人求情?」他面無表情的說。
「自身難保?」她這才想起來俊臣不過是罵了他一句混帳,而她可是劈哩啦說了不少他的壞話,糟了,他該不會也要割她的舌頭吧?她立即捂著嘴。「不要吧,別割我的舌頭。」她退一步,驚覺危險的瞪著他。
「放心,本官不會割你的舌頭的。」他發現逗弄這丫頭還挺有意思的。
「呼,嚇死我了。」她喘聲拍胸。
「本官方才就交代尚涌了,他會將你烹殺了喂食本官的愛犬。」他淡淡地、惡意地笑出聲。
「啊!」她漂亮的瞳眸瞬間驚恐地瞅著他。
鮑孫謀滿意的頷首,這種表情就對了。「本官特許你留下遺願,有什麼需要本官替你達成的嗎?」他難得大發好心的說。
「我真的會被烹殺?」
「本官的話如同聖旨,你懷疑?」
「哇……你果然是禍國殃民的家伙,這麼殘忍竟然要烹殺我……嗚……既然你要殺我……我只有一個遺願,那就是你放了來俊臣他們吧……嗚嗚……」得知真的要被烹殺,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他臉色有著說不出的怪異。「要本官饒了他們,這就是你的遺願?」還以為她會哭著要他饒了她,又或者請求將她的尸首留下別讓狗吃了才是,但這丫頭竟然違反常理的反為別人求起情來?
「嗚嗚……他們雖壞卻也是人,苟活于世卻殘缺,未免也太可憐了,你殺了我沒關系,但是饒了他們吧。」她一面抽泣一面說。
「若本官不肯呢?」
「是你說讓我有遺願的,你想出爾反爾」她怒極,一口氣有些上不來。
見她不尋常的呼吸急促,他攏緊了眉。「本官行事隨著喜好,就算出爾反爾你又當如何?」他反問。
「你!你——」約莫氣昏了,她竟用力喘了兩聲,痛苦的捧心後就在他跟前軟子,他丟開隨身扇子,在她吻地前一把將她抱進懷里。
「大人?」尚涌趕上前,大人的身子可不能教這即將要死的丫頭給弄髒了。
他愣了愣,正要將懷中的人交給尚涌時,才抽身就發現不知何時她竟緊緊抓著他的前襟不放,他臉色微沉的鎖視著她揪心痛昏的模樣。
尚涌見狀用力一扯才將她的手扳離。「大人,屬下這就將這該死的丫頭烹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