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
深夜,茶夙潭風塵僕僕的由外歸來,一群人簇擁著他下馬,他月兌下黑色披風,立即有奴僕快手接去。每隔一段時間,他都得離開京城視察茶府各處的產業,這次因為繞道去處理一些事,時間間隔得長一些,離家已有兩個月了。
他一路走進大廳,僕人得到他要歸來的消息,廳上的燈沒敢熄,他眼 一瞥,黑眸微眯,立刻就發覺這里比他離家時又多了些許改變,原本的梨木椅不見了,換上帶著清香的檀木椅,牆上的潑墨畫也換成古文詩詞。他繼續往前走,長廊上出現好幾盆牡丹,盡避在夜晚,傍著夜色,還是能點綴得長廊風景無限。
他踏進房間,一絲淡笑掠過他的唇。才幾天,這女人連他的地盤也敢動了。
以為他瞧不出來,牆角的那只百年古董花瓶變成一株修飾雅致的松柏盆栽,床腳下也多鋪了塊錦織地毯。
他不動聲色的將一切納入眼底,人往屏風內走去,一桶熱水已經備在那,他的習慣是一回到府里立刻沐浴包衣。
服侍他的尚衣女們走了進來,紅著臉幫著他更衣,當看見他精壯的身軀時,個個是臉紅心跳,暗自興奮傾心。
「退下。」他習慣在浸泡入浴後,便將閑雜人等遣退。
這群尚衣女只好帶著依依不舍的目光魚貫走出。少主總不讓她們踫他的身子,曾有人大著膽子想為他擦背,卻立即遭到斥責,因此被打成重殘的也大有人在,慘事發生過幾回,便再沒有人膽敢企圖接近他了。
尚衣女們照著規矩退至屏風外等候,半個時辰後,听見水花四濺的聲音,知曉主子自浴桶內起身了,這才連忙上前為他穿上衣物。
因為已是深夜,她們為他穿上質料舒適的內衫,不系上帶子,任那大片性感的胸膛袒露。
「都走吧!」他斜臥上床後,再次下令趕人。
眾女面對這張波瀾不興的冷臉,縱然有心伺候,最終仍只能失望的離開。
不多久,有人在他門邊徘徊。
听見腳步聲,他嘴唇微揚,神態不再像剛才那樣的冷淡,甚至帶了些莫名的浪蕩。
「你要在外頭晃多久,還不進來!」他開口。
立時門悄悄的被推開一條縫,有一顆腦袋探進來。「你回來了喔。」余系芍靦腆的笑著。
「嗯,來!」他的話總是簡短。
她乖乖的走進來,見他居然袒露胸膛,鼻間還聞到一股剛沐浴餅的清新味道,她雙頰馬上緋然,頭垂得低低的幾乎不敢多瞄他一眼。
茶夙潭見了餃著一抹笑,也沒打算將衣物穿好,依舊舒適的閑躺在床。「這麼晚了有事?」他閑閑的問。
這時間她該睡了才是,他本想明早再去見她的,她卻自己先跑來了。清澈的鳳眸靜靜的凝視她。
被深凝的人卻渾然不覺,一雙眼直盯著腳丫,有些期期艾艾。「那個……我是想問你,有……有……有沒有?……」她支支吾吾了半天,就是沒下文。
「你想問什麼?」他難得好耐性的沒發火。
「有……有沒有接到信?」她終于問出口了。這深夜不睡,听到他回來就眼巴巴跑來,為的就是這事。
「信?」
余系芍眼眉稍稍飛揚起來,「是啊,我寫給你的信……你沒有接到嗎?」瞧見他深蹙起的眉心,她表情明顯失望起來。
「什麼時候送的?」
「兩個月前,你一離開,我就送了……」奇怪了,怎會沒收到呢?
「誰幫你送信的?」他再問。
「我不曉得,我將寫好的信交給老爺,他說會負責將信送到你手中的。」原來沒送到啊。
他劍眉皺了皺,「我曉得了,這事我會處理的。」
「不用處理也沒關系的,反正……反正你沒看見也好,里頭沒寫什麼的……」
沒寫什麼老頭會藏起來?哼!「說說看,你寫了些什麼?」
「不說了,既然沒看見就算了。」她轉身打算走了。
「回來!」他冷眸斂了斂。
「是。」听見他揚高的語氣,她馬上識相的轉回身來。
茶夙潭審視了她一會,見她皮膚水女敕女敕的,臉圓圓的,豐盈了不少,對自己的爹沒那麼惱了。「坐到我床邊來。」他吩咐。
「啊?」
「別讓我說第二次。」
他聲音听似一如往常的冷然,她卻全身緊繃,馬上一坐上床沿,一雙圓亮的眼直視前方,不敢亂瞄,就怕看見不該看的。
他勾了勾唇角。這女人害羞得跟只兔子沒兩樣,真不像是個寡婦。
「能寫信了?」他睇著她染上紅霞的側臉。
余系芍輕點了頭,很不好意思。習讀了半年的書,終于能寫些字了。
「那好,以後你就幫著我記些事吧!」
她听了迅速轉過頭來,但一對上他赤果的胸膛,馬上又慌慌張張的垂下腦袋。
「你……你讓我幫你記事嗎?」她口吃的說。
「你會讀會寫了不是嗎?」他好笑的瞧著她的反應,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明顯。
「可是……還很粗淺,是十歲孩童的程度。」她沒什麼自信。
「那就邊學邊做事,除非你想在我這繼續白吃白喝?」
這話讓她立即挺直背脊。「說的沒錯,我不能再這麼白吃白喝下去。」
她在這兒,名義上是老爺的夫子,實際上卻是成天跟著老爺讀書寫字,吃香喝辣,無所事事,唯一的苦差事,就是在晚膳後得听老爺談「心事」,除此之外,她過的簡直是大小姐的生活,連一件衣服也沒洗過,她原本粗糙的雙手早已變得細女敕白皙,讓她常常望著它們產生濃濃的罪惡感。
「好,如果你不嫌棄,就讓我幫你記些事。」至少讓她有事做,也比較不會遭到府里其它人的白眼,瞧不起她只是個沒用的食客。
「嗯,這次我會在京城多待些時候,等辦完爹的壽辰才走,之後我要去趟下坡城,你正好跟著我去。」
余系芍眼楮瞬間亮起來。「下坡城?」
「不想去?」他故意問。
「你真願意帶我去?」
「除非你不想去。」
「想,想去,我很想去!」她立即興奮的應道。
離家一年多了,不知家里情況如何,娘身子可有好些?更不知同樣嫁了人的姐姐現在怎麼樣了?夫婿不在,夫家人對她可厚待?這些她都很掛心,可礙于自己是寡婦的身份,她不敢去關心,怕只會連累姐姐被夫家瞧不起,再加上自己先前過得並不好,也怕姐姐心疼,所以索性連口信也不敢托人帶回給家人,如今她在茶府,日子過得穩定平安,有機會當然想回去下坡城瞧瞧娘,打听姐姐過得好不好。
就知道她會想去,茶夙潭唇邊忍不住啊出一抹寵溺的笑。
「說說你當初在下坡城的生活如何。」他半闔著星目,全身放松的要求。
見到他如此模樣,她精神也自然而然的松散下來。「我家就住在下坡城的老街上,家里有五口人,哥哥老惹是生非,娘終年病著,姐姐與我同一天出閣……」
他噙著笑听她說起小時候與姐姐到溪邊玩耍,不慎落水被路人救起的糗事,還听她提起過年家里米缸連一粒米也沒有,一家人跑到親戚家去乞食,以及後來她兄長惹禍傷人,逼得兩姐妹賣身嫁人,籌措銀兩讓兄長月兌罪……
這些他靜靜听進耳里,不置一語,神情也未見波動,她說著說著,眼皮越來越重,慢慢地身子越放越低,聲音也越來越小。
他悄悄挪了位置,不到一刻,一具柔軟身子緩緩往下落,終至垂躺在他床邊,呼吸勻順的睡去。
他如深陷泥沼般移不開目光,良久,唇畔才悠然綻出微笑,騰出自己的被子,輕輕覆在她身上,意態悠閑的跟著躺下,眼楮未闔,目光不瞬的凝望。
「東西呢?」一大清早,茶夙潭出現在爹親面前。
「什麼東西?」茶聯合心虛的裝傻。
他斜睨,「我沒什麼耐性,你最好別惹我。」
「瞧你對自己的爹說的這是什麼話?」茶聯合惱羞的扯胡子。
他攏了攏眉頭,「還不拿出來?」
茶聯合見拗不過去,嘴唇蠕了蠕。「凶什麼凶,不過是張破紙罷了,也不想想你不在時,我是怎麼幫你照顧人的,養得白白胖胖不說,還花了全副精力去教她讀書寫字,想當年我自己讀書時都沒那麼認真用心——」
「拿來吧。」完全沒有听下去的意思,他不客氣的直接打斷。
老人家臉上一僵,只好停止碎碎念的邀功,不情不願的走回床邊,翻開床鋪,在一堆瞧起來像是廢紙當中翻找出一紙信來。
找出信後正要將床鋪翻回,茶夙潭走了過去,抽出壓在床鋪下的那些紙張,瞧了後,面色古怪。
茶聯合見了拼命干笑,一副做了虧心事被逮的模樣。
他怎麼忘了,這些東西也藏在這里?這下,糗了!
「爹,這些是什麼?」茶夙潭冷冷的發問。
「就……就是讓那丫頭練習用的造句……」
「「茶夙潭是烏龜王八蛋」,這是造句?」他隨便抽出一頁紙念出上頭的內容。
老眼飄到一旁去,假裝沒听見。
「茶夙潭不孝,不肯在家多陪陪老父!」
「茶夙潭是個重色輕父的渾小子?」
他念著手中一迭廢紙上寫的字,再翻了幾頁,眼神驀地一緊。「余系芍對茶夙潭琴心相挑、擲果河陽……你教她寫這些?」這回他愕然了。
「她得學些成語嘛……」茶聯合眼神越飄越遠,完全不敢與兒子對視。
「她知道所寫的這些字的意思嗎?」茶夙潭板下臉,沉聲問。
「我有解釋,但她大概還不是很懂吧……」一臉心虛的回答。
茶夙潭面色更顯難看。這些都是女子向男子訴衷情意的句子,爹竟然這樣戲謔那女人!他往下再翻開幾張,更火。「衾寒枕冷、趑趄卻顧?」
茶聯合听到這兩句卻挺起胸膛,態度理所當然起來。
「本來就是,這幾句我可沒教錯,你常常拋家外出,一出門最少個把月才會回來,我與那丫頭難道不是被單寒涼,枕邊冷寂?」說著,他瞪了兒子一眼,「你拋下我這糟老頭就算了,那丫頭畢竟是女人,與你離別後會有多孤獨寂寞你不知道嗎?沒良心的!」末了還罵上一句。
茶夙潭感到啼笑皆非了。爹故意教那女人一些艱澀的成語,誆她一時不懂,這是在對兒子不滿的懲治,還是真在說出那女人的心聲?
「外頭風月無邊,希望茶夙潭不要穿花峽蝶?」看到這句,他幾乎要失笑了。
那女人若知道自己寫的都是些什麼,大概會想撞牆去死吧?
他這個爹真是頑劣到欠揍了!
茶聯合見兒子臉色發臭,這才總算不好意思的搔搔頭,「哪個女人不期盼自己的男人別在外頭拈花惹草的,我若不是見那丫頭在家里老是痴望天邊,也不會突發奇想的要她寫這些。」他解釋。
「她經常發呆?」茶夙潭挑眉問。
「是啊,每次你一出門,她就開始發呆,也不知在想什麼?」
「喔?」他似笑非笑。
「喔什麼喔,人家是在想你!你在時,雖不見得有空理人家,但總是還見得著面,她笑容也是滿滿,但你一走,她整個人就顯得無精打采,除了跟我這老頭聊天時有點神采外,其余時候總是悶悶的。」
茶夙潭抿嘴笑了,他實在很難相信有人與爹「聊天」時能夠出現什麼神采來。
「這就代表她想我?」
「難道不是,你都沒發現嗎?她其它字寫得還是丑得緊,唯有「茶夙潭」三個字漂亮確實,這不是特別下過工夫是什麼?」
他的笑容加深了,雙眼盯向手中的紙張,幾乎每頁紙上都有著「茶夙潭」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