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愛夢見自己又落進秦準河中,身子被冰冷的河水包圍,甚至沒法呼吸,可不管她如何拚命往上游,卻始終沒能到得了水面。
她只能透過藍幽幽的河水,看著朱瞻基和孫仲慧在船艙外憑欄笑語,兩人恩愛如神仙眷侶,都對身陷水中的她視而不見,而伴隨著他們嬉鬧的笑聲,她絕望地慢慢沉入河底。
然而可怕的是,之後她竟來到地獄,有兩個面貌猙獰的鬼差說她是毀壞大明國作的罪人,硬是把她關進一副棺材中,扔進地獄之火中焚烤。
她很害怕,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能任由火焰炙烤,她頭疼欲裂,喉嚨也被燒灼得嘶啞,令她迫切地渴望水分的滋潤。
「水……」
她痛苦地發出吃語,睡夢間也不知是誰好心地喂她水喝,她就像沙漠中久經干旱的植物一般,好不容易遇上一場笆霖,就拚命汲取水分,咕嚕咕嚕一連喝了好幾口。
那幾口水清涼甘甜,緩解了她的痛苦,使她慢悠悠轉醒。
她緩緩睜開眼楮,見睡前點的燭火還亮著,屋內並無一人,更別說桌上的茶具,依然保持著原來的狀態。
她狐疑著。難道剛剛那是夢嗎?咽了口唾沫,猶覺喉頭干干的,或許真是作夢。
覺得口渴,她挪動身子想下床,這時有個穿青衣的人影進門來。
因來人背著光,等他出聲後,郭愛才認出是皇太孫宮的太監總管吳瑾。
「初日,你醒啦?」吳瑾尖細的聲音帶著和藹。
「吳公公。」她急忙要下床施禮,卻給對方制止了。
要她躺下後,吳瑾又招手讓後面捧著水盆的小太監上前,給她擰了條濕帕敷在額上,又倒來一碗姜湯。
「你真是不小心,眼下殿下大婚在即,竟還染上風寒。咱家已向殿下轉達此事,殿下準了你幾日假,你就好好養病吧。」
冰愛捧著姜湯的手一抖,接下來吳瑾還說了什麼她完全沒听進去了,只是拚命的吸氣,勉強自己喝完姜湯。
他要大婚了,也好,本來就該如此,也難怪他急著討孫仲慧歡心,那可是要陪他共度一生的人,自己算什麼呢?
殊不知,接下來的幾天,每當她入睡之後,總有個人來到她床畔站上一會,疑視了她的安詳睡顫,才滿足地離開。
冰愛病好之後,拚命找事來做,也常跑東宮去關心太子的減重情況,她想藉由忙碌來轉移注意力,朱瞻基對她的態度依舊冷淡,這些日子以來,他竟未曾正眼看過她一眼,就連她病了也都不聞不問,這使她更加心寒難過。
今日隨他去探視孫仲慧,看看他們這對準新人濃情蜜意,她心里就一抽一抽的疼。
好不容易告辭了孫仲慧離開,又見他腳步極快,一次也沒有回過頭看自己一眼,想起過去他總會留意自己有無跟上,有時慢了幾步,他還會回頭罵她腿短不濟事,掃描她幾句,但實際上是刻意停下等她,而今,他是真想甩開她了……
冰愛垂著腦袋,拖背步伐,與他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見他逐漸遠去的背影,她的心里有種無法形容的難受,慢慢地,腳步便止住不動了。
人像是失了魂一般,呆望著他一步步走離視線範圍,原來,他真的沒注意到她不見了,步伐連頓一下都沒有……
一滴淚莫名就滴落下來,心酸酸的、澀澀的,根本無法理解。
她臉低垂,眼淚就直接落在胸口上。
很快地進入七月,朱棣冊封了胡善祥為太孫正妃,孫仲慧居于她之下,只是太孫嬪,據說,她為此憤怒痛哭了一場。
朱棣會做這樣的決定,應是想藉此拉攏明顯不合的朱瞻基與朱高煦。
他向來偏愛次子,可皇位又不能傳給他,內心總是愧疚,又深知他性格驕恐強悍,怕將來孫子繼位後容不下這位蠻橫的叔叔,因此立胡善祥為太孫正妃,希望將來次子若真的惹出事端,孫子繼任大統後能夠看在妻子的分上,容忍叔叔的跋扈。
只可惜,他千算萬算,還是算錯孫子的心思,此舉只是讓朱瞻基心里積下對朱高煦更多的反感。
皇太孫大婚是在奉天殿舉行的,朱棣極其重視,不僅親自主持,還比照太子婚儀規格辦理。
冰愛並未獲允服侍朱瞻基前往進行婚儀,這一天她躲在潛廊下,看著他身穿衰冕禮服,顯得意氣風發、氣度不凡,竟是莫名想哭。
她往陰影處退了退,像是怕被誰看見自己在這偷看,也怕被人發現自己臉上狼狽的表情。
看著朱瞻基被一群人簇擁著離開,待會他即將在宮門外乘上金格,前往兩位妃子家中,為這座宮殿迎來新的女主人。
想著晚上洞房春宵的時候,他是會先去正妃胡善祥那,還是到受他喜愛的孫仲慧那過夜;又或者,上半夜是胡善祥,下半夜歸孫仲慧?光想到這些,就令她心情惡劣至極。
雖然是皇太孫大婚的吉日,天空卻烏雲沉沉,開始飄下牛毛細雨,實在掃興。
她瞧著落雨,覺得眼楮里也有一團濕氣,胸膛內更像是壓抑著一股異樣的酸楚,讓她的心久久放不開。
雨珠如珠簾,落地後灑進廊內,沾濕她的鞋襪,可她渾然不知,失魂落曉地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才轉向自己屋里去。
在廊上走著,一想到未來自己得看看朱瞻基與胡善祥、孫仲慧以夫妻相稱,彼此嫌蝶情深,夫唱婦隨的情景,她就難過得忍不住流淚。
幾珠淚滴滑落,她抹干淚痕,心里卻是一驚,原來自己是這般不甘願、不樂見,甚至難過到要流淚的地步?
皇太孫大婚,宮里一片喜慶歡欣,能見證一場迸代王室的婚禮是多麼難得的機會,按理說,她該是興奮期待的,而不是心懷悲酸苦澀,恨不得逃離此地。
她一直以為自己夠理智,也不斷告誡自己不可以動心,但終究還是讓那個人在心里生了根、發了芽嗎?原來不知不覺中,她已經這麼喜歡他了?
她和朱瞻基根本是不可能的,不說兩人身分地位懸殊,自己如今還是個宦官,他不可能對自己有那種感情……
這麼想著的同時,郭愛忽然聯想到一件事,會不會……朱瞻基近來之所以這麼冷淡,就是因為發現了她的心意,想避開她,他一個即將成親的皇太孫,萬一被個小太監纏上,豈不成為後世笑柄?
冰愛想著突然冷笑,眼淚也撲簌簌落下,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傷心,不值,真不值,那個老成又心機深沉的少年,不由分說的將她調到他身邊,極盡縱容、疼寵,等新鮮感一過,察覺不對頭便轉身抽離,高高興興去結婚當人夫。
淚水嘻在眼眶中,又熱又燙,人家將來是大明君主,而她只是個頂替了朝廷欽犯身分的假太監,她還想如何?
然而即使她這麼對自己說,那股郁悶的心情卻怎麼也排解不去。
不行,日後她還得暫時在這宮里待上一陣子,排解不去也要排解,她必須盡快忘掉這份感情才行……
夜深,身穿華貴禮服,絕不應該在此出現的人,走進內侍住所。
今日他大婚,卻全無雀躍之心,一整日心神不寧,被人拱著走過一場場儀式,在奉天殿上與妃子行禮時,在建席上與眾皇親貴戚一一敬酒應酬時,甚至入了洞房喝合巹酒時,無時無刻,他想著的都是初日。
他簡直不敢相信,即使痛下決心不再搭理,刻意待對方刻薄,告誡自己那人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奴才,還是無法將之忘懷,不但如此,心還好痛好痛,像被刨去一塊肉似的。
所以,他這個新郎官不顧勸阻,丟下新婚妻子,擺月兌眾人,偷偷溜到這里來,只是想知道他對自己的大婚做何感想,可會因此失望,還是會從此討厭他?
他一直想著這些問題,想得坐立難安,才眼巴巴地跑來,想著初日若傷心,他要安慰他。
結果他看到了什麼?
軒窗大啟,對著月色好菜好酒擺滿桌,好吃好喝一頓,最後爛醉如泥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真是好生快活啊!
原來,這一夜心里難受的人竟只有他嗎?
他想生氣,可看著那小家伙酣睡的面容,白皙的皮膚染上一片配紅,在月光下更顯得嬌艷不可方物,頓時也沒了脾氣,輕嘆一聲,索性在桌側坐下,拿過一只杯子,替自己斟酒。
一連酌飲幾杯,他仍不罷手,像是想借著醉意豁出去,眼光也不再閃躲,直勾勾的看著那張睡顫的側臉,從光潔飽滿的額頭,順看兩彎秀氣柳眉,掃過如扇長睫,沿著翹挺的鼻梁而下,最後停在柔滑的朱唇上。
他注視了好一會,一時意亂情迷,忍不住就傾頭過去。
呵,還說自己對他沒有出格的想法,他今天才知道原來自己是個偽君子,喜歡一個人怎麼可能不想踫他,哪怕他是個男的、是個太監……
豈料只差絲毫之距,那睡得安詳的人忽然迸出一聲輕罵,「混蛋……」
他笑了笑,挪回身子,撇唇道︰「混蛋,我道誰才是真正的混蛋。枉費我過去傾心待你,有什麼好吃的也是第一個給你捎來,今日月下酌酒這般美事你倒是躲起來獨自稟受,真該罰。」
見她沉睡默不回應,他又道︰「你這奴才既能陪我毫無顧忌的斗促織、捶丸,還能與我平心談論國事、家事……你與別人多麼不同,是我生平所見最有趣也最機敏的人這般特別教我如何不喜愛?」說著,幽幽一嘆,有些失神,「想我貴為皇太孫,大明未來儲君,要什麼沒有?偏偏在這上頭出了差錯,為何偏偏是你得了我的心,你可是個閹人……你若是個女子,必能與我珠聯璧合、笙罄同音、相知相惜。」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感慨,邊說,他的眉頭就皺得越緊,他餃著金湯匙出生,是人人眼中的天之驕子,偏偏最想要的東西,上天卻不如他的意。
「與你相知相惜,永不分離……」郭愛睡得迷迷糊糊,卻也應和著他的話道。
他眉梢舒展,訝異地笑,「永不分離,你想和誰不分離?」即使知道這不過是他的夢話,他還是忍不住追問。
初日竟有希望相知相情、永不分離的對象嗎,那是誰呢?
冰愛又呢喃了一句,他听不太分明,湊過去听,只听懂一句「喜歡」,卻不知是喜歡什麼,他的一顆心就這麼懸看,遲遲等不到下文。
他不耐等待地推推她催促,卻顧及面子的說反話,「喂,喜歡誰倒是說啊,雖然你是個小太監,但憑著本殿下和你的交情,要成全你也未嘗一」太孫殿下。「
听到她輕吐出此句,朱瞻基心跳立即漏了一拍,人也差點跳起來,不可置信地望著她。
再說一次,你再說一次,你想和誰永不分離?你心底喜歡的人是誰?
他在心里頻頻吼著,身子幾乎興奮地顫抖著,這一刻他甚至想拋下一切,交換她這個答案。
「太孫殿下……祝你和太孫妃早生龍子。」
听到這一句話,他臉色立即一沉,眼底也出現怒意。
可是不過片刻,他就覺得自己的反應荒謬。
他到底在期待什麼,剛剛竟胡亂和初日說了一通,還期待他說喜歡自己?
這種情形不是他一直預防發生的嗎,所以先前才故意表現得疏離,那現在又是怎麼回事?
這麼一想,他忽然有些清醒了,站起身來打算離去。
可就在這時,睡夢中的郭愛卻抓抓頭,動作大了些,竟把發帶給扯松了。
見狀,他想幫她系好,手一踫,發帶卻順勢解開,那頭如瀑青絲就這麼散在他的大掌上,觸手滑順細膩,還隱隱透出一股馨香,那不是香料的氣味,而是淡淡的發香。
他緩緩動了動手指,沒抽走手,反而將手指揉進她如緞的青絲里,又輕撫上她的頭,忘情地一撫再撫,大掌甚至貪婪地順著她的玉頸往下,探入衣襟之內……
猛地,郭愛又有動作,一手揮開他,嚷道︰「,別亂模,我們女人不是好欺負的,當心我告你不要臉的色胚!」
「女人?」
這家伙真是醉得不輕。朱瞻基輕笑,但隨後黑瞳卻轉為幽深,眼光變得銳利,斂了面上的溫柔,直直注視著眼前的小醉鬼。
「初日?」他試探地輕問,眼光卻盯著那隨著緩緩呼吸的胸前。
見其沒有反應,他緩緩扶起郭愛的身子,手探了出去,卻猶稼了許久才模上去。
一片平坦,是他多心了?
他抿緊唇,板著臉不相信,這回索性揭開她層層衣襟,直到看見那里胸的白布條,眼里頓時迸出憤怒的火光。
「可笑,太可笑了!」他低咒一聲,又將衣襟拉得更開一些,都到了這一步,他非得親眼證實了才肯罷休。
他獨自糾結了多少日夜,莫非真相卻是初日實為女人,將他耍得團團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