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來得好快,仿佛是一夜之間的事。
陽光開始淡起來。曬在人身上,暖暖的,香香的……唔,香是面包的香氣……還有菊花的那清淡凜冽的香……
「喂、喂……」一串與此情此景極不合適的聲音打斷了她的美夢,「喂,快下來賣面包!」
「哦……」她翻了一個身,又準備睡過去。
「哦什麼呀!」聲音的主人很不給面子地在她頭了敲了一記板栗,「快點下來!」
「%#¥*¥**¥……」她在肚子詛咒他一萬遍,該死的阿澤,一跑到他的地盤上,就作威作福起來。
她一面揉著被他敲痛的地方,一面咕咕噥噥走下狹窄的樓梯。
這是一幢在小城里最常見的小房子。樓下是個店面,二樓才是住的地方。方才她做美夢的地方是樓頂的天台。上面有前任租客留下來的大量花草,還有一把不算太破的躺椅。那是她的安樂窩。
下午三點鐘,美味記的面包準時出爐。濃郁的面包香味充滿了整條巷子,許多主婦和孩子聞香而來,這就是她最忙的時候。
「三個豆沙的,兩個火腿的,還有兩個肉松的!」
這是39號樓里的張女乃女乃,家里有三四個孫子孫女。
「嘿,女乃油包女乃油包,還有吧?」這個嬉皮笑臉的家伙是讀書成績相當不好的「女乃油包」。據說原先人們都習慣叫他「女乃油小生」來著——也許是這家伙長得還有那麼幾分姿色?不過從明心來了之後人們都跟著她叫「女乃油包」了。
「唉呀,今天的羊角包好大呀,昨天怎麼沒這麼大?」每次都挑三揀四的韓媽媽。
「嘻嘻,今天搞活動。」她一面笑,一面利落地把面包裝進袋子里,收錢,找錢。
一個小時之後,才有空坐下來喘口氣,賺了一大筆的阿澤笑眯眯地送上一杯果汁拍她馬屁,「辛苦了!」
「當然。」她倒當仁不讓,一氣喝完,「再來一杯。」
阿澤乖乖地再倒一杯,順便問一句︰「晚上吃什麼?」
「吃紅燒帶魚。」
「不是吧?」他幾乎要暈倒,「我們已經吃了一個星期的帶魚啦!」
「可是你還是說味道不太好嘛!」她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臉,「那麼就做到你喜歡吃為止?。」哼哼,敢批評她的廚藝!
「怎麼會?怎麼會?」好在這小子總沒白活二十好幾年,聞言連忙說,「其實已經很好吃了。可是我還想吃別的菜,行不?」「很好為什麼還要吃別的菜?」
「因為、那個這個已經這麼好吃的,別的一定更好嘛!」
「唔!這樣啊!那就吃芋頭牛肉?。」
「啊?」他再一次暈倒,「那道菜我們上星期已經吃了呀!」一連吃了四天哪!
「你的要求還真高啊!」她把杯子一放,長身而起,「那就請我去香辣魚吃吧。」
「咚」!阿澤徹底倒下去,不醒人事。
她翩翩然地上樓去。
失戀的女人果然會性情大變啊,那個乖巧可愛善解人意溫柔體貼的莫明心到哪里去了?
不多會兒,她已經換了衣服下樓,「走吧?」
「真去啊?」
「難道還有假去?」她白了他一眼,「我們辛辛苦苦一整天了,難道不應該犒勞一下自己?你賺那麼多,難道準備統統帶進棺材里……」
「走!」他大手一揮,關上門。不能再讓她這張烏鴉嘴講下去。
兩個人都吃得沉默。
吃香辣魚,是一種自虐行徑。
吃的時候,他想起娉婷愛吃。
而她,則想起有一個人,陪她吃過這道魚。
辣氣騰騰地,薰得眼楮發紅。
秋夜的晚風有點涼,把辣騰騰的神經吹得熄下來。兩個人步行回家,晚風中,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婷婷今天去那邊上班了吧?」
「嗯。」他輕輕地應了一聲。
棒著幾座城,往事都顯得那麼遙遠。
頓了一下,他說︰「安斯哲他,已經結婚了。」
「嗯。」她在秋風中理了理有些紛亂的頭發,「我知道。」她淡淡地說。頗有交情的舊同事早已經在網上把消息吹到了她耳里。
阿澤在風里看著她,看著一個動如月兌兔的明心變得沉靜。
一段成功的愛情,可以讓一個人幸福。一段失敗的愛情,卻可以讓一個人成長。
明心,長大了。
雖然,成長得這樣苦澀。
「喂,你愁眉苦臉干什麼?不過一頓香辣魚,大不了等我的稿費到了,請回你?。」
唉,成長歸成長,卻還沒有月兌胎換骨。起碼嘴巴還是沒有長進。
「你的小說寫得怎麼樣了?」
「唔,快結尾了。」
「怎麼樣,他們倆最後在一起了嗎?」
「還沒想好。」她一腳踢飛一塊小石子,偏過頭望向這個忠實且唯一的讀者,「你覺得呢?」
「即使不在一起,他們也是相愛的。」他說。
「嗯……就像你還想著婷婷,我還想著安斯哲……」她微笑了一下,仰望小城的星空,吐出一口氣,「你看,我們明明都有愛著的人,卻不能在一起。可不能讓他們也這麼可憐。」她在風中張開雙臂,以吟誦般的語調,高聲說,「讓所有在現實中不幸福的人在小說里得到圓滿吧!」
阿澤學著她的樣子,對著天空高聲叫︰「讓所有喜歡吃面包的人都到我的店里來吧!」
「破壞我的情緒,你找死啊!」明心兩眼一瞪。眼看就有一場暴力事件要上演,阿澤識趣知機,遠遠地跑開了,才笑著說,「我賺錢,你也可以分贓啊!」
「我要獨吞!」
她追上去。
翻飛的秋風里,兩個人一路追打著,用青春的熱情揮霍心中的哀傷。
氣喘吁吁地回到小店,阿澤靠在門上掏鑰匙,明心蹲在地上喘氣,「我說……廚房里還有酒嗎?」
「那是留著佐菜用的……」阿澤咕噥著開了門,眼楮在不經意見,看見一個人影。
秋天的夜晚,月兒倘未升起,街角的路燈散發著蒙蒙的昏黃的光亮,有一個人,拖著箱子,站在路邊。
他呆了一下。
這個人影太熟悉了,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認得出來。
「娉婷……」
這個名字從他嘴里溜了出來,順著秋風,爬進明心的耳朵。
「婷婷?!」她站了起來,一顆腦袋四處亂晃,也發現那個模糊的人影,她有點懷疑地捅了捅阿澤的腰,「喂,你確定嗎?」「是我。」那個人影應了一句,拖著箱子,有點艱難地走了過來。一張臉在路燈下悄悄顯露五官,帶著一絲傷感,一絲愧意,一絲惶惑。
「婷婷!」明心跳過去一把抱住她,興奮極了,「真的是你啊?喂喂喂,阿澤你快看,真的是婷婷啊,她來找我們了,哦不,她來找你啦!」她把娉婷拉到阿澤面前,忽然又想起,「咦,你不是要去分公司嗎?不是吧?這麼巧,分公司就在這里?」她自己把自己弄得一驚一乍。
「我在半路下了車。」娉婷微微低著頭說話,眼神始終不敢停在兩個人眼上。
「哦……」明心顯出明白狀,「你打算先跟我們玩一天再去呀?」
「不……」娉婷的聲音小小的,低低的,但很清晰,「我不打算去了。」
阿澤的目光,一直停在街邊那盞路燈上,整個人也似乎被施了定身術,不曾動過分毫,直到听了這句話,他的身體晃了一晃,兩眼如火如炬,迅速照到娉婷臉上來。
明心花了數秒鐘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驚喜的表情馬上出現在她臉上,她開心地把阿澤推到娉婷身旁,「這小子不知道燒了多少高香,觀世音終于顯靈了呢!」
阿澤看了娉婷一眼,那一眼充滿了慌亂和驚喜,嘴里卻淡淡地說︰「外面風大,進去再吧說。」他順手接過了娉婷的箱子。
這箱子一接,娉婷的心才算放下了,手隨著箱子,輕輕挽住了阿澤的手臂。
「吃過晚飯了嗎?」明心很熱心地問。
「還沒有。」在那趟火車上,每到一個站台,車上的廣播就要報一遍即將經過的城市。這個小城的名字也在其中。每听一遍,她的心就要揪一下。車子緩緩靠站時,她再也坐不住了,拎了箱子就下了車,「下車就到阿澤家里,伯父說他在這邊開了家面包店,我就來了。」
「呵呵,好啊好啊,我來給你準備吃的。」唔,又來了一個試驗品啦。
「我來。」阿澤已經挽起袖子下廚房了,隨便還丟下一句,「你做的東西,別再拿來荼毒生靈了。」
「耶?婷婷來了你就長威風了!這麼些天還不是我侍候你吃侍候你穿,還給你打工——你整個一個舊社會剝削勞動人民的地主惡霸!」明心聲聲控訴,完全不記得是自己強逼別人吃她做出來的東西,嘰嘰歪歪地進了廚房,忽然又「撲哧」一笑,「喂,臉上笑開了花吧?為什麼要躲到廚房里來?不好意思見人嗎?」
「誰說的?」阿澤一面反問,臉上的神經卻不听話,嘴角一個勁地往上勾,明心白了一眼這個心口不一的家伙,回過頭去看那一臉溫馨幸福模樣的娉婷。
燈光下,娉婷特別漂亮。臉上那種安寧和緩的神色令她看起來特別溫柔,那是一種放下重負的輕松,以及確定前路將通向何方的清明。小小的客廳,因為她這溫柔的笑容而變得溫暖。明心站在廚房門邊,看著一個因為愛而如此溫柔美麗的女人,一個為愛的人悉心下廚的男人,人世間的幸福宛如汪洋,那渾厚的波浪一浪浪地漫過自己的身體,充滿了這個房間。
明心起得晚,娉婷和阿澤已經出去買菜,廚房里有著煮好的雞蛋面條。她安靜地吃過飯,拎著筆記本上天台去。
是個大好晴天。陽光格外燦爛,天台上的花草都開得很好。也許是因為天氣的溫暖,茉莉花竟然還在開放,暖暖陽光中,彌漫著郁郁的花香。明心長長地做了一個深呼吸,把這天地精華統統吸入肺腑,然後打開電腦,繼續她未完的故事。
這是一個虛構的故事,可她卻越來越深地融入到里面。男主角越來越像那個人。不允許衣服上有細小褶皺,永遠干淨挺拔,不染塵埃;說話的時候,語調都是淡淡的,即使是笑,也同樣像淡秋的天空;喜怒哀樂藏得很深,要細心分辨才能察覺一二……
越寫越像那個人啊……
十指輕輕敲擊鍵盤,她的臉上有淡淡的笑意。
好吧,像就像吧,既然在現實中他不可能屬于她,那就在書里面重新制造一個吧。
「明心,吃個桔子吧。」
娉婷端著一盤青皮桔子上來。
「呵呵,有你在,我就不用給駱老爺打長工了。」明心笑嘻嘻地剝了一個,以往買菜的事都落在她身上的。
娉婷一笑,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細膩的肌膚,烏靈靈的雙眼,「明心,你很漂亮。」
「唔,這個我知道。」她倒不客氣。
「難怪,董事長那樣喜歡你。」
「唔,這個我也知道。」她仍舊笑嘻嘻的。
「明心……」娉婷有些意外,想把那些前塵過往都告訴她,可是看到她這副毫不在乎的神情,又有些遲疑,「明心,我得告訴你一件事。」娉婷鼓起勇氣,「你和董事長之所以分手,完全是申時青設的局,而我……而我也是她的一分子……」
「什麼?」明心沒大听懂。
娉婷苦笑一下,「你知道那個時候,為什麼阿澤要離開我嗎?以前,我也待他冷淡過,可他從未想過要離開。這次,是因為你。」娉婷說得有點艱難,這件事,是她心里最大的毒瘤,「我這個分區經理助理的位置是怎麼來的?是出賣朋友得來的。」
「然後呢?」明心閑閑地問,仔細地把桔瓣上的白色經絡撕掉。
「然後……」然後你們就分了手,而安斯哲已經和申時青結婚。這就是然後……娉婷看著明心過分淡然的神色,卻說不出口。
「然後我就在這里聞聞花香寫小說。」明心替她說下去,「你看,我一天可以寫六千多字呢,這本書很快就要結尾了。」她快樂地一笑,淡紅的唇在陽光下看起來特別柔軟美麗,「這本一定可以出版!因為它把我自己都感動了,一定也可以感動別人。我把自己的愛都放進了里面。婷婷,很快我就可以實現理想了,寫出能夠感動大家的愛情故事!」她沖娉婷俏皮地一眨眼,「喏,這就是然後。」
「明心……」娉婷被她的反應震得說不出話來。她不恨嗎?不怨嗎?不遺憾嗎?她的朋友令她失去了愛人,難道,她甚至一點也不生氣嗎?
「好婷婷,你別自責了。老實說,我曾經怪過你,可是,現在,你回到阿澤身邊了,我很高興。」明心握著娉婷的手,笑著說,「如果你不回來啊,我會在每本小說里都寫上一個因為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而失去這個世上最愛她的人的笨蛋女配角。等你老了,你的孫女在你面前看這樣的書,念給你听,最好把你氣死,後悔死。」
「可是明心,你怎麼辦呢?」娉婷沒有被她的玩笑逗樂,憂愁更寫到了臉上。
「寫最動人愛情故事!做最偉大的愛情小說家!」明心快樂地說。
「你要一直一個人嗎?」
「唔……這個啊……」她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耶,「要不你趕快和阿澤生個兒子吧,長大了做我的老公。」
暈倒。
到了這一刻,娉婷才能確信,明心,真的沒有事。真的,還是那個明心。那個心地純潔透明,沒有一絲雜質的明心。
「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恨不怨呢?」娉婷真是太意外,太意外了。她在上樓之前,設想過無數種明心得知真相後的反應。也許她會把桔子砸到自己臉上,也許她會叫自己滾開,也許她會痛哭……每一種娉婷都想過,並且為此躊躇了一夜,還是阿澤告訴她,對于錯誤,人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面對它。
「怨恨啊……」明心靠在躺椅上,面朝碧藍的高空,絲絲白雲在上面飄浮,像童年的夢境一樣美麗,「為什麼要怨恨呢?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他帶給我許多的甜蜜和回憶,這些已經夠了啊!並不是每一對戀人最後都可以在一起——像梁山伯和祝英台,即使是為了對方死了,也要變成蝴蝶在一起飛呢。」她微微眯著眼,心里面真的浮蕩著淡淡的,細細的歡樂,這歡樂夾雜在絲絲的惆悵和感傷里,變成另一種更為純粹的感動,「只要喜歡過,就不必怨恨,不必悲傷……愛情帶給我們的,已經夠多了……」
她轉臉對娉婷一笑,「總之,我現在很好啊,夢想已久的小說終于要出爐?!」她的注意力開始回到小說里去,在娉婷微笑著轉身離去之前,她加上一句,「如果真覺得不好意思的話,這個星期的面包就歸你賣啦!讓我好好把小說寫完——稿費來了請你吃香辣魚!」
呵,明心啊……走下樓梯的娉婷終于流下了眼淚,淚水沖掉了心中的內疚和負擔,她的心像被水沖洗一樣清明透亮,看著樓下忙碌的阿澤,緩緩走過去從後背擁住他,在他耳邊,輕輕地,輕輕地說了一句︰「阿澤,我愛你。」
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要盡全部力量來愛他。
當你不愛一個人的時候,要盡全部力量來愛自己。
所有的經歷都在我們的心里,有無數的風華美景,開在每個日落的地方。
明心結束那篇小說的晚上,阿澤和娉婷特意燒了幾個好菜來替她慶祝,聞著香味從房間探出頭來的明心鼻子不停抽動,「唔,什麼好東西?」
「清炖甲魚,給你補身體。核桃天麻燜鴿子,給你補腦的。」娉婷一個個替她介紹,「這是肉沫猴頭菇,油淋菠菜,還有這盤……」她托起一只盤子,「這是我精心炮制的美容水果沙拉,飯後吃。」
「哇,不是吧?這麼多好吃的?你們發財了?」明心一面說,一面拎起筷子,口水已經飛流直下三千尺。
「這兩天生意特別好。」阿澤很高興,「新搬來了一戶人家,簡直是面包人。讓我們把每天最後剩下的面包,無論多少,統統給他送去。」
「竟然有這樣的事啊?」明心的興趣來了,「他們不會是利用面包進行什麼科學試驗吧?」
「也許人家開了餐廳,要用面包嘛!」娉婷打斷她的胡思亂想,「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