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誤 第3章(2)

退朝後,哥舒唱回到府里,望著折子出神。

「哥舒老將軍要是看到這張折子,一定比皇上還要生氣吧?」

聲音從門口傳來,來人身穿儒裝,淺灰色的衣帶將他襯托得飄逸出塵。

「清和?」哥舒唱微微一怔,「你回京了?」

「嗯。」清和在他面前坐下,就如同在自己房里一樣自然,道,「其實還有別的方法的。」

「哦?」

「趁著現在賜婚的聖旨還沒下來,我找人替她換一副容貌,娶她進門,先斬後奏,皇上總不能讓你休妻,頂多找個碴罰你一點俸祿——可得快,萬一聖旨一下,抗旨不遵的大罪,就是哥舒老將軍也吃罪不起。」

扮舒唱默然,半晌道︰「不行。」

清和有絲詫異,「為什麼?這是最穩妥的辦法。」

「我以為你會懂得……」哥舒唱看著他,「你以為你當初幫我,是你真正懂得……清和,我怎麼能為了跟她在一起,讓她沒有了身份,沒有了姓氏,甚至連自己的容貌也沒有?!」

「容貌……」清和一嘆,「既然連一切都沒有了,又何必在意容貌?」

「讓她頂著一張陌生的面孔和我一起生活……我,我……」哥舒唱的頭垂下去,雙手抱著頭,「不能這樣……太自私,太自私了。」

清和默然,道︰「前面已經做了那麼多,只差最後一步,你甘心就這樣放棄嗎?」

「……我還有一條路。」

「嗯?」

「掛印。」

清和眉毛一皺,「我沒有想到哥舒唱也會有這樣任性的念頭。」

扮舒唱苦笑。

是太任性了……掛印一走了之,皇上那頭怎麼辦?父親那頭怎麼辦?他從懂事起就被譽為「最像哥舒翎」的孩子,在哥哥們已經上戰場隨父親殺敵的時候,他被送進問武院,修習身十八般武藝再隨父出征,那個時候,三個哥哥都已經戰死了。

「我只剩你一個了。」父親說。

唯一的兒子,唯一的希望,哥舒家唯一的延續。

二十二歲那年,他承襲護國將軍位,英武年少,得到越陽公主垂青,大路通天,青雲直上。

不可以任性。你不是自己的,你是哥舒家的。

你姓哥舒。

你要優秀,最優秀。

承父位,打勝仗,娶公主,這是命運對他的獎賞,需要他一直付出所有努力去回報。

只是,很累。

他無力地撐住自己的額頭,這樣一刻,無比地思念她。

苞她說話,一起吃飯,摘一朵花簪到她的鬢邊,在她唇上輕輕一吻。細細的流水,細細的陽光,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生命的意義到底在哪里?到底要做什麼?什麼都不願去想。

只想兩個人,在一起。

正在跟小孩玩的忽然打了個噴嚏。

和嬸關切地問︰「著涼了?」

「不是。」笑,「是唱想我了。」

和嬸也跟著笑,小孩子扯著的衣擺,要求她再跟他玩石子兒。

和嬸問道︰「這位唱公子,家里是大官吧?」

「咦,你看得出來?」

「世家子弟,跟旁人是有點兩樣的。」

「嗯,他跟許多人都不一樣。」雖然她並不認識多少人。

「他家的少女乃女乃很厲害吧?」

「應該很厲害吧?」畢竟是公主啊,「不過他們還沒有成親。」

「沒有成親就將唱公子管得這樣嚴?」和嬸咋舌,「這女人可了不得。」

一笑。

和嬸小心翼翼地問︰「你的家里人,同意你這樣跟著唱公子嗎?」

「家里人……」嘆息,「我不知道我家在哪里,也不記得我的家人。」

這樣的回答在和嬸看來是一種傷心的回避——她真是越來越同情這位異族姑娘。異族女子在大晏世家是不受歡迎的,姑娘一定是在唱公子的家里受了委屈吧,才不得不這樣偷偷模模地躲到這個小城上。

「姑娘,你別嫌我多嘴。咱們都是女人,將心比心我才多這個嘴。」和嬸道,「你總不能一直這麼下去啊,你得為自己的將來著想。」

「怎麼著想?」

「趕快替唱公子生個孩子!有了孩子,名分就定下來。母憑子貴,就是這個道理。」和嬸道,「鎮西邊上有座送子觀音廟,特別靈!什麼時候我陪你去拜一拜,一準能生個大胖小子!」

「孩子?」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目光落在在一旁玩的小孩身上,小男孩虎頭虎腦,十分可愛,忍不住心里一甜,問,「真的很靈嗎?」忽又想起,「不行,唱不想我出門。我長得跟你們不同,出門很容易被人注意。」

「這很簡單。」和嬸很愉快地支招,「戴上風帽就好了。」

當下和嬸便翻出一頂風帽,帽沿垂下布簾,嫌不方便,讓丫環找出一條輕紗裙裁下一大堆,替換下厚厚的布簾。戴上之後,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人的面目,里面人卻能很輕松地看見道路。

這是第一次出門,走在路上,總有認識和嬸的人打听這位身姿高挑曼妙的女子是誰,透過輕紗,隱隱只看到一點朱唇,紅得耀目。和嬸只說是自己遠房的外甥女,听說這里的送子觀音靈驗,專門過來求子。

廟里香火很盛,進進出出幾乎全是女子。孩子是否注定是女人操心一輩子的事?年輕的女子想要個孩子,年老的想為孩子求個孩子。

學著和嬸的樣子跪下,從來沒有拜過菩薩,面前這高大慈悲的漆像真的有人們所說的那麼通靈嗎?

菩薩,你真能听到我的願望嗎?

我希望自己可以做唱的妻子,可以牽著他的手逛街,可以成為他的家人,可以朝朝暮暮地看到他,一生一世都不分開。

有孩子固然是好的,沒有孩子也沒有關系。

我只要有唱就可以了。

「請菩薩保佑我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耳畔仿佛有這樣的聲音。

這是自己的聲音。

心里是這樣想的……卻有一絲恍惚,那個人好像並不是自己……隱約看見兩個人跪在佛前,虔誠跪拜,「請菩薩保佑我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生生世世,永不分離呵。

菩薩真能保佑嗎?心里卻已忍不住相信,菩薩已經听到,並且會代自己實現。

菩薩俯視眾生,慈眉善目。

雖然明知道即使輕紗遮住了自己的臉,卻遮不住周圍人的好奇,回去的路上,還是忍不住變了逛。

喧囂的叫賣聲,街上擁擠的人群,茶樓里飄下來的小曲,熱鬧的紅塵,俗世的快樂,對她有致命的吸引力。

茶樓上二胡伊伊呀呀地拉,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嬌聲細氣地唱。起初她不知道那樂器的名字,還是和嬸告訴她,說完,和嬸感嘆︰「你竟然什麼都不知道——難為你的漢話倒說得這麼好。」

這話說得怔了怔。按她的容貌,應該不是漢人。為什麼,卻說得這麼好的漢話?

她記得睜開眼楮的時候,唱問︰「你醒了?」

她毫無疑問地听懂了,點點頭,又問︰「這是哪里?」

那是一間小小的民房,房主是路媽的女兒和女婿。路媽在街上看到她暈倒在路邊,所以把她撿回來。

她的所有回憶,就是從這一刻起。

意外昏倒,貴人相助,遇上英武又優雅的男子,愛上了他。

回憶之前一大片的空茫,什麼都沒有。因為沒有一絲線索,所以干脆放棄了希望。反正這樣的日子也不賴,她有唱。

有唱,就足夠了。

女孩兒唱︰「捍撥雙盤金鳳,蟬鬢玉釵搖動。畫堂前,人不在,弦解語。彈到昭君怨處,翠蛾愁,不抬頭。」

她小小年紀,自然解不出詞中意,但是聲音宛轉,別有一股動人處。听到「畫堂前,人不在」,悵然一嘆,輕輕和著她的曲調唱了一遍。

她的聲音低沉,吟唱時有輕輕的沙啞,里面仿佛歷經歲月風霜跋涉而來的澀意,就像第一遍的濃茶,入口總是苦澀,次後便是回甘。

茶樓里的客人們都望過來,輕紗帽沿遮住了她的面容,隱約看見紅唇一點,十分明艷。

嘆了口氣,向拉二胡的爺爺道︰「老人家,人生苦短,需及時行樂,你拉這麼傷心的曲子做什麼?換點喜氣的吧!」

「二胡聲音暗澀,越悲傷的曲子用二胡拉越好。」答話的卻是唱曲的女孩子。

掏出一錠銀子遞給她,笑道︰「那麼,不要二胡了,換別的吧。」

女孩子看了看銀子,又扭過頭去看了看爺爺,道︰「我爺爺只會拉二胡,要是姐姐想听,我可以彈別的。」

說著,從角落里拿出個包袱,解開來是一把三弦琵琶。她撥了兩下試聲,道︰「你不用撥子嗎?這麼彈手不疼?」

女孩子「呀」了一聲,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彈琵琶,對方又給這樣高的賞錢,一時緊張,居然忘了拿撥子。

和嬸問︰「姑娘彈過琵琶?」

「沒有呀。」道。

和嬸點點頭,「那就是以前看過別人彈——我見你不知道二胡,以為你也不知道琵琶,正想告訴你呢。」

「也沒听過。」隨口答,一面看那女孩子調音,女孩子的手法不是很熟練……她驀然怔住。

她可以肯定,自己沒有彈過琵琶,也沒有看人彈過琵琶,但是,她何以知道彈琵琶要用撥子?何以知道不用撥子手會疼?

何以知道這女孩子彈琵琶的手法不熟練?

這種冥冥之中的篤定由何而來?

難道說,在記憶之前,在那一段完全空白的時間里,曾經,曾經有過一個琵琶?

早已滅絕了的希望,忽然之間,仿若死灰中掀起一點火星。

以前……以前……她的以前……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杯里的茶傾在身上。

琵琶聲已經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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