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冷戰了數日,少鸞比當初還要早出晚歸,但因听說是和朋友談合伙做生意的事情,老太太也就沒有太念叨。玉棠照舊和喬天出去,最常去的是戲園子,因為玉棠愛看戲。今日演的是《夜店》,那演武松的身段靈活,玉棠瞧了半天,點頭道︰「這人倒像是會家子。」
喬天道︰「這是上海最有名的武生,不過卻是個女的。」
玉棠睜圓了眼,「有女武生?」
「她的藝名叫做杜雁秋,乃是杜老大的干女兒——不過這一節少有人知道罷了……」正要細說給她听,忽然瞥見少鸞同著三五個人走進來,不覺「咦」了一聲。自打當年那件事後,傅少鸞是早已絕跡戲園了。喬天連忙招手叫他。
他轉過臉來,先瞧見了坐在邊上的玉棠,穿一身金魚黃旗袍,正是當初做的幾件里的一件,貼合著身段,宛如一只上了岸的美人魚。
玉棠也看見了他,卻別過臉去磕瓜子,只看台上。這邊喬天問他所為何來,少鸞便說想開個上海最大的玩樂地,要有吃有喝有玩有樂,窮富皆有,老少通吃,因想把戲園子這塊納進來,所以今日來看看。
喬天拍手道︰「有這等好事,也不告訴我去。我告訴你,沒有青幫的人入股,你這生意可做不成!」
「你哥已然入了股子了,至于你嘛……」少鸞拍拍他的肩,「你手里有幾個錢?縱有錢,也要留著娶媳婦用,別讓人等得心急火燎——」
一語未了,玉棠回過身來,把瓜子一擱,挑眉道︰「你這話說誰呢?」
「誰等便是說誰咯。」少鸞滿面帶笑,嘴角彎彎,「我還有事,先走了。」微一點頭,便去了。玉棠氣得牙癢癢。
喬天看出他兩人之間的不對,問︰「怎麼了?」
「沒什麼!」她氣鼓鼓道,戲也看不下去了,好心情全叫傅少鸞攪了,便提前回去。
洗過澡,一時半會卻又睡不著,明明已經過了暑熱,心里卻躁得很,爬起來到花園里練飛刀,用的是二爺平時玩西洋飛鏢的靶子,篤,篤,篤,「死傅少鸞,臭傅少鸞……」她射一刀,便罵一句,力量擲出去得到了反應,雖然天黑看不清準頭怎樣,心里卻稍稍解了點氣。
汽車的燈光從大門外掃進來,有人回來了,玉棠沒放在心上,直到把刀全部投了出去,方吁出一口氣。驀地感到不遠處有動靜,她警醒地喝了一聲︰「誰?」
那人慢慢走了過來,到近處眼楮便適應了這模糊的星光,是傅少鸞。他走過去把靶盤取下來,只見十幾把眉刀全擠在中央,不由贊了一句,道︰「只可惜,這種飛鏢靶子也只夠你玩一次。」刀尖都透到靶子後面去了。
玉棠劈手把靶盤奪回來,把刀一支支地拔下來,少鸞看著那刀一支支在她心里消失,「我說你這刀到底是放哪里的?」
玉棠不理他,收好了刀就走,少鸞拖住她的胳膊,賠笑道︰「玉棠妹妹,好妹妹,好小姐,我肚子餓得很,你去給我下碗面好不好?」
玉棠甩開他,「我是你家廚子嗎?要吃面找廚子去!」
少鸞笑道︰「好,好,總算開口了。」
玉棠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星光下,眼楮里像是要滴下水來似的,「你不用跟我好一陣歹一陣的,我知道,你回來上海啦,有得是人陪你玩陪你樂,你也用不著拿我打發時間了。咱們只管各人過各人的,從此兩不相干。反正誰少了誰,也照樣過得樂得。」
她說完便走,少鸞「哎」了一聲,到底沒喚住她。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四下里寂靜無比,只剩蟲聲蟄蟄。
餅了幾天,二爺和二太太從日本回來了,帶回來許多稀奇玩意兒,卻正值少鸞最忙的時候,連接風宴都沒有出席。老太太因向大太太道︰「你看他忙成這樣,屋里也沒有個人照顧,真是可憐!丫環能做的有限,早點給他找一房媳婦是正經。」
大太太答應著,笑道︰「總要等他把眼前的事忙完了再說。」
「那是自然。現在叫他看,豈不是給他添亂?我們不妨再訪到人選,等他的事業穩定了,大家一起出來坐坐。」老太太說著嘆了口氣,卻是充滿滿足的,「我一直說少鸞這孩子樣樣都好,就是一直長不大,現在,可總算是懂事了。」
二爺湊趣道︰「男人會長進,多半是有女人在背後激勵,我看少鸞沒準已經有了人了。」
二太太先啐了他一口,「那我怎麼沒瞧見你長進?你還沒有尋著自己的心上人嗎?」
大家都笑了起來,二爺也笑道︰「看來,要表清白,我只有給少鸞打工去了!」
二太太問玉棠的事怎樣,老太太道︰「快啦。」再沒有比操持後輩的婚事更令老年人高興的事了,老太太已經興興頭頭地替玉棠辦下許多東西,又想著「少鸞未來的媳婦」,每樣多備了一份。
大太太道︰「老太太多少年沒出去逛街了,今年一年都快抵得上往年十年。」高興歸高興,眼看已近秋涼,老人家在外面受了點風,當晚就咳嗽起來,第二天大夫便上門了,說了好生靜養。
那一陣子天氣都不好,連連地下著雨,雨絲里夾著寒氣,傅公館里又有人病倒了。這次卻是少鸞。年輕人向來是不把天氣放在心上的,風里來雨里去,有時連傘也懶得打。往常是沒事,近些日子操勞過度,身體卻已經吃不消了。他倒下得比老太太晚,燒卻比老太太厲害。叫了西醫來打針,又留下西藥。原說不過是場小小靶冒,誰知幾日都沒好,生意上的事正是最後關頭,少鸞帶病又出去了幾次,病得越發重了。
老太太急得直罵西醫不管用,命人請了中醫來,抓了大把的藥,就在屋子里熬。又命老同看著不讓少鸞出去,「賠多少錢都不妨,你要把身子搭進去才是要了我的老命!」老太太道。
少鸞便被關了起來,有緊急事都是用電話同底下人聯絡。然而到底有事是下面的人擺不平的,急得他直冒火星子。二爺二太太少容少清輪翻來看他,玉棠原先打定主意是「就當不認識這個人」,然而到底卻不過親戚情分,跟著二太太一起去看了他一次。進門先聞得一陣苦澀藥香,少鸞正半靠在枕上喝藥。皺著眉屏著氣「咕咚咕咚」往下咽,看到二太太進來,只點了點頭,及至看到二太太身後的玉棠,一口藥險些噴出來。
此時丫環又來喊少爺接電話,他便去廳里了。玉棠站在門邊差點忘了給他讓路,太意外了,仿佛才幾天不見,竟然就瘦成這個樣子,一雙眼楮伶仃地往上吊了起來,面頰上泛著不健康的紅暈,下巴變得尖削,哪里像那個風流蘊藉、談笑間風度翩翩的傅二少?
「唉,少鸞也真夠辛苦的。」二太太也替他嘆息,「你二叔要是有他一半,我就要燒高香了。」
片刻少鸞回來,二太太問他覺得怎麼樣,他道︰「沒怎麼樣!就是老太太跟我作對!再這麼關著我,我要就白忙活了!」二太太道︰「你要在老太太面前吃得下飯,胖回來,老太太自然放你出去。現在別說是老太太,就是我們看著也不放心。」
「我不過是一時吃得少點,就當減肥好了,嬸子還一向扣著吃呢,是不是?你們快去給我勸勸老太太,再這麼關著我,我要瘋了——」
他的氣息當真已經有點不對了,這麼站著,玉棠已經感覺到他的鼻息灼熱,伸出手去探他的額頭——這個舉動讓兩個人都呆了呆,目光在空中交匯,俱充滿了訝然和不自在——玉棠飛快地收回手,但他的額頭的溫度已經留在了掌心。
二太太也探了探,驚呼︰「怎麼這麼燙?」
「剛喝了滾燙的藥。」少鸞道。
「那也不該燙成這樣,這樣下去還了得,還是吃西藥吧,不,干脆叫醫生來打針吧。」
「你讓我出去,把該辦的事都辦了,心里不躁了,自然就退燒了。」
這話也不無道理,可老太太就這麼一個獨孫,眼看著外面風雨淒迷,焉能放他去著風受涼?自己親自來屋子里守著。她自己的病還沒好全,少鸞自然不能讓她這樣,只好熄了出門的念頭。只是心火不降,吃喝無味,對病確實有害,老太太整日叫廚房變著法兒做新鮮東西,奈何少鸞只是嘗幾口便退了出來。
少鸞的病,終于重了起來,醫生帶了瓶子管子來給他輸藥水。少鸞人已經有點迷糊,大家團團圍在邊上,老太太只急得落淚,每逢他清醒些兒,便問︰「要喝點什麼?吃點什麼?」
少鸞起先不答,後來把眼一睜,在人群里找到了玉棠,「給我下碗面吧?」
老太太忙央玉棠︰「好孩子,辛苦你了,按說不該勞動你,可他是個病人——」玉棠沒等她說完,便把頭一點,轉身去廚房。屋子里門窗關得緊,出來涼風帶著水汽吹在臉上,臉頰仿佛濕潤起來,用手一抹,才知道自己掉淚了。無由地,這傷心來得迷茫又突然,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會這麼難過,一邊和面,一邊在心里絞痛,仿佛她搓揉的是自己的一顆心。
只要想到他剛才的眼神,心就一陣陣地疼——那雙眼楮里面是祈求,還是其他,她說不上來,只是被他那樣望著,整個人都受不住。
面好了。因為考慮到病人薄弱的腸胃,把辣椒去了。少鸞還是吃得開心,大半碗片刻就去了。老太太高念了一聲佛,緊張了幾日,心里一松,暈了過去,眾人又是一陣忙亂,把老太太弄回房,醫生也跟過去。
「玉棠。」少鸞喚了一聲,待要跟著大伙兒一起走的玉棠停住腳,回過頭,她的眼楮濕濕的亮亮的,少鸞問道︰「你哭了?」「沒,在廚房里讓煙薰的。」
「……辛苦你了。」
「……沒什麼。」
客氣話說完了,屋子里一陣靜默,再開口卻是同時說了個「你」,少鸞笑了,這大約是他病中第一次笑,笑起來的傅少鸞,仿佛又是原來的傅少鸞,那道笑紋深深地鉗在面頰里,「你說吧。」
「你說吧。」
「倒跟我客氣起來了,我還以為你真跟我絕交了呢。」
「誰說絕交來著,我只不過說你不煩我,我不煩你,省得老吵架,大家都清靜點。」
「那你為什麼都沒再理我了?眼也不瞧我,跟你說話也不理。」他說得甚是委屈。
玉棠眉毛挑起來,「你幾時跟我說過話?」
「你眼里就像沒我這個人,我想跟你說也說不上呀,比如這次,我都病成這樣了,你才來看我一次。」他看看面碗,「看,叫你做碗面,也偷工減料,辣子呢?明知我嘴淡,還下這麼淡的面。」
玉棠終于知道他是故意找碴,只是這次卻著不起惱來,心底里還有一股細細清泉直往外冒,「哼」了一聲,「想吃辣子面嗎?先把燒退了呀!」
「吃不到辣子面,這燒恐怕就退不了。」
雖然是這樣說著,藥里的效用終于上來了,他漸漸困起來,玉棠替他把被子拉到胸前——果然是瘦了,手腕上骨節都突了出來。她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慢慢退出來,替他帶上門,臨去仿佛听他叫了一聲,再听時又沒有動靜了。
兩個病人安靜下來了,全家也就安靜下來了。晚上玉棠正準備睡覺,忽然有人輕輕叩門。心里一驚就坐了起來,因為都知道這個時候她要睡了,除非要緊事絕不會有人來的——眼下除了那兩個病著的,還有什麼更要緊的——拉開門來,門外站的卻是少鸞,裹著床薄被,立在面前。
一顆被提得老高的心放下來,悠悠蕩蕩地一時三刻不能歸位,不覺有火,「你夢游啊,這麼晚不在屋里,跑來干什麼?針打完了?」
「真是好心沒好報,」少鸞自顧自地從門縫里擠進來,遞給她一個鐵皮盒子,「這是朋友來探病時送的外國巧克力,你沒吃過的。」
玉棠把盒子接過來,人卻依舊趕到前面堵著他,「那我多謝你,你快回去歇著吧。」
「嘖嘖,你不知道什麼叫禮尚往來嗎?你送了你東西,你好歹得送我一點。」
「我這里可沒什麼朋友送的外國貨。」
「但你有地道蘇州產的蜜餞呀,」少鸞舉目四顧,「放哪里了?我嘴里淡得很,想找點祭祭舌頭……你不會全吃完了吧?」玉棠無法,去開大箱子,把里頭的小盒子拿出來,「你要吃哪樣的?」
「隨便。」
玉棠便找了個梅心攢心果盒,把每樣都倒出一些裝起來給他。屋子里只亮著床頭一盞台燈,台盞上繪著牡丹花,燈光把花的影子投到牆上、家具上、人身上,她身上穿著絲質睡衣,領口的扣子沒有扣,淺淺地露出一彎脖頸,柔黃燈光下像一截玉脂瓶兒……少鸞連忙把自己眼楮挪到別處去,忽然發現那些盒子一概滿滿的仿佛當日裝起來的模樣,「你怎麼都沒吃?」
玉棠的手頓了頓,又繼續去開一盒桃條,「誰說我沒吃?只不過吃得少罷了。」
「怎麼?到了上海就不吃蘇州的東西了?你忘了在蘇州時你一天能吃掉一盒。」
「在蘇州愛怎麼吃怎麼吃,吃完了立馬能再買啊,在這里當然得扣著點。」
不,其實不是這樣的。她不願吃這些蜜餞,甚至不願開這些箱子。這些東西里頭裝著蘇州的那幾十個日子,每一個日子都像是用茉莉花串起來的一個個的夢,想起時會忍不住微笑,但是再想下去,卻又覺得傷感。
她不知道這種情緒從何而來,但讓自己難過的東西,總是早點拋到腦後為好。有些東西,當你曾經看見過它的美好,卻知道再不能重復的時候,就會告訴自己連同它的美一起都忘了吧。
少鸞不知道她的想法,但她的眼神依依,卻是另一種語言,無聲地抵達他的心底,他輕聲道︰「傻瓜,蘇州這麼近,想去隨時都能去。再者,上海也不是買不到。」
「是嗎?」玉棠把裝滿了的果盒遞給他,「那你還不自己去買?還要到我這里來蹭?我告訴你,上海買的是上海買的,蘇州買的是蘇州買的,我就要蘇州的。」
「你還就認準蘇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