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鸞記 第7章(1)

老太太自然是第一個高興的人。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寫信給明杏兒,第二件事是把自己經年攢下的好料子翻出來,準備給玉棠置嫁衣。又把箱子底全開了,那些珠寶首飾全擺出來讓玉棠自個兒選。

玉棠只說不用,老太太再三要她挑,方隨手拿了兩樣。

少清道︰「現在都興穿婚紗的,女乃女乃您還當玉棠姐要蒙蓋頭啊?」

「那敬酒服總是要換幾身的,難道樣樣都是洋玩意兒?」老太太親自挑了幾件,塞到玉棠手里,「你若嫌款式不合式,可叫人改去。成色卻是極好的,如今市面上的遠不如這些。」

幸好只是訂婚,不然按老太太的意思,還有三朝服六朝服,那是從里到外從頭到腳每天都要換新的,不許重樣。然而饒是如此,已經是大費周折。更兼鄧子聰從南洋回來了,三媒六聘親自托了人來提親,大太太一來因少容年紀漸長,二來鄧子聰這回生意成功,算是發達了,便允了。

這對有情人自然歡天喜地,為婚事忙了起來。傅公館里當真是雙親臨門,個個笑容滿面——只除了兩個人外。

一個是少鸞。他著實太忙,從香港回來以後,幾乎沒著過家門,吃睡都在天外天。家里有喜事也見不著他人影。老太太和大太太原本還想催一催他和莫小姐的事——既已同去了香港,估計有戲——奈何竟找不到開口的機會。

另一個卻是玉棠。不知怎的,這位關小姐平日里大方爽利得很,好事將近,反而羞人答答起來。也不見她在廳里說笑了,也不見她同少清打打鬧鬧了。平日里她說話直爽,向來是大家的開心果,眼下一天里卻有大半天呆在屋子里。

二爺猜︰「或許這是她們老家風俗,出嫁不興歡天喜地——不是還有哭嫁一說嗎?」

二太太道︰「我看多半是婚前恐懼癥——她和喬天雖說處了些日子,但到底不長,不免擔心將來的生活。」

然而任何一個家庭逢著有兩件大喜事的時候,個人的情緒總分不了人們多少心。只有少清最閑,這天放學,來找敲玉棠的房門。玉棠來應門,身上還穿著睡衣,頭發蓬松,臉上還帶著幾分倦意,少清「咦」了一聲,「昨晚去做賊了嗎?看看這都什麼時候了!」

玉棠開了門就歪到床上去,懶洋洋道︰「午覺睡久了點。」

「那餓了沒?我買了雞蛋糕來。」說著把盒子打開,女乃油、面粉和雞蛋混合在一起的甜香頓時飄了出來。

「我沒胃口,你自己吃吧。」

「那就吃些蜜餞開開胃。」少清在這屋子里是極熟的,平常也往這里來尋吃的,熟門熟路地找到那些蘇州帶來的蜜餞,自己先拈起一顆,再把盒子遞到玉棠面前。玉棠的目光在那上面怔怔地停了兩秒鐘,心頭像是籠著一片迷霧,迷霧里伸出一只涼津津的手,在心尖上狠狠地捏了一下,一下子痛得幾乎要迸出淚來。

少清見她眼眶驀然紅了,吃了一驚,玉棠吸了口氣,靠在枕上閉了閉眼,低聲道︰「我不想吃,你拿開吧。」聲音已經微微沙啞。

少清只得收了蜜餞盒子,嘴嘟起來,嘆口氣道︰「你跟大姐,都是新娘子,卻是天差地別。玉棠姐,難道你不愛喬先生?」「愛?」玉棠睜開眼楮來,「我沒你們新派,我們那兒的女人,是不講愛的。」

「那你們講什麼?」

「彼此看得過去,還算合得來,便行了。愛,愛是什麼東西……像少容跟鄧子聰那樣的?那得花多長時間呀,什麼時候才結得了婚?那是你們新派人講究的,我可沒那麼多工夫。」說著她又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有一肚子的氣息在里頭纏綿徘徊,總吐不盡。

「可是,要天長地久地過一輩子,總要找一個自己很喜歡很喜歡的人啊!」

「跟誰不是一輩子,再說喬天待我也不賴,我看他也順眼,總之定了親就好了,再過半年,就結婚。」見少清睜著一雙滴溜溜的眼楮瞧著自己,玉棠一頓,「這麼看我做什麼?」

少清吐了吐舌頭,「我原本還猜你是另有喜歡的人呢,看來不是呀!」

玉棠拍了拍她的後腦勺笑了,「我自到這里來,就跟喬天在一起,還有誰呀。」

「二哥呀,」說著少清又吐了吐舌頭,「你剛來的時候,老太太可是想把你們配成一對。」

「他?」玉棠冷笑了一下,心底里的濃霧卻泛泛地漫上來,眼前幾乎都有片霧氣,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我跟他八字不合。」

「合的,老太太合過的,不過那時你倆互相看不順眼,老太太自然也就不提了,後來又有了喬先生,更丟開了。」

「這就是緣分呀……」玉棠故作輕松地眨了眨眼,「待訂了婚,喬天便要在外面找房子了,等一結婚,我便要搬出去。到時候,大家見面的機會就少了。」

少清道︰「沒事,我們常去看你,你也常來看我們。」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下人便來請晚飯。

少容和鄧子聰也來了,兩人采辦了一天的東西,雖累,興致卻高,一樣樣把東西拿出來給眾人看。新房牆上掛的畫,拍的婚紗照片,婚床上放的喜慶女圭女圭,蕾絲刺繡的燈罩,花生造型的瓜果盒……擺得滿沙發都是。還有送給玉棠的東西,鐘形的玻璃罩子罩著一對水晶雕成的一對安琪兒,俱生著翅膀,底下有托盤。少容擰開機關,托盤便緩緩轉動起來,音樂叮叮地起響起來,水晶人兒在燈下閃著光。

這種新巧玩意,一度是玉棠最喜歡的東西,少容也算是投其所好,她和鄧子聰能在一起,玉棠功不可沒,這自然只是小小一件禮品,她向玉棠道︰「待你結婚的時候,我還有一份大禮送你。」

玉棠點點頭,心里面卻是恍恍惚惚的,總覺得這些離自己很遠,比在飛龍寨听到「上海」這個地方時還要覺得遙遠。自己就要定親了,就要結婚了。原本就是奔著這件事來的,事情真的開始了,卻無端地覺得有些恐慌,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夜里常常睡不著,白天補覺,卻也睡不安穩。這天晚上翻來覆去,便知道肯定沒覺睡了,干脆起來到花園里走走。花園里隔不遠亮著一小盞燈,照亮道路。一棵樹上掛著一塊靶盤,那是二爺玩英國飛鏢用的,上回被她玩壞了一塊,又換了新的。玉棠在它面前停下,慢慢掏出刀來。

少鸞回來時已經是清晨了。街道上清冷得很,有人在發煤爐子,扇子扇起一股股的青煙,還有人出來倒馬桶、買菜。天其實還沒有大亮呢,在夜與晝相交的模糊時刻,天地間像是籠著一股霧氣。也許是他的眼楮里起霧了吧,盯了一個晚上的牌,眼楮已經累得熬不住了,身體卻不想歇著。到了家,也不想回屋,而是走到花園躺椅上去透口氣,卻不料已經有人在了。

玉棠的辮子全盤在頭上,身上穿著來時的男裝短打,袖子挽起來,指間一抹寒光,不遠處二爺偶爾用來練英式飛鏢的盤子上,已經插了三五把柳葉眉刀,手里的正要揮出去,眼角余光瞥見個人影,回過臉來。

練刀的時刻,她的眼楮仿佛也帶著刀一樣的鋒利殺氣,直接穿過時光與晨霧,投射到少鸞身上。

少鸞步子一頓,仿佛心髒真的被刀尖刺中,一陣冰涼的疼痛,全身的力氣忽然都失去了,他轉身往回走。

一道寒光貼著他的耳邊飛過,「篤」地釘入他身邊的一棵樹干上。

「過來。」玉棠在後面拿起桌上的手巾擦擦手,坐下。見他不動,道︰「第二刀可沒這麼準了啊。」

「又不去賣藝,玩這個做什麼?」少鸞轉過臉來,嘴角勾起來,已經帶上了笑,走過來把椅子一勾,坐下,「咱們不是已經絕交了嗎?」

他眼楮里有血絲,底下一片青黑,玉棠默然看了他半晌,他也看著玉棠,臉上的笑卻漸漸掛不住了。面前的人瘦了,兩個人都有這樣的感覺。

一時怔忡,玉棠問︰「生意怎樣?」

「還行。」

「反正你總是有辦法的。」

「那是。」他揉揉肚子,「有點餓,你吃過早飯沒?」

「還沒。」

「那一起去吃飯吧,」他站起來,「老太太也快起來了。」

玉棠卻坐在那兒沒有動,手擱在扶手上,十指在自己月復上扣起來,臉瘦了些,下巴尖了,越發顯得眼楮沉甸甸,瞳仁黑漆漆,襯著眼白,一望無際,「少鸞。」她喚了一聲,久久沒有說話。

少鸞卻已經邁不動腳了。好像,好像,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先前兩人交惡,她自然是不會叫他。後來和好了,叫起他來只用「哎」一聲,或者,眼波一轉,他便知道了。她的眼楮是最好的呼喚,他的名字從來沒有出現在她嘴邊。

「坐下吧,」玉棠仍舊看著他,「我有話說。」

少鸞便坐下了,還想再維持那副輕松的神情,卻已經不容易了,他偏過頭去看丫環們在花園里摘插瓶的花,「唔。」

「你的手臂怎麼樣了?」

「沒事,小口子,早好了。」

那邊的聲音停了停,方道︰「那天是我出手重了,對不起。」

少鸞扭過頭來,「咦,這位是關玉棠小姐嗎?」

「你別嬉皮笑臉,好好听我說話。過些時候,我女乃女乃就要來了,到那時候我跟喬天的事就算定下了。真嫁了人,我就不住這里了。雖說都在上海,可上海這麼大,我又是個已婚的婦人——我不像你們那麼新派,結了婚還到處玩,我自然是要守在家朝里,生兒育女。到時候,我們未必還有多少見面的機會……」

「別說得跟遺言似的。」少鸞不耐煩地敲了敲桌子,心里頭一股說不出來的煩躁,像有小蟲密密麻麻地嚙咬他的心,要按著極大的性子,才能坐得住,「放心,喬天會帶你出來的。」

玉棠卻像是沒听見他說話似的,繼續道︰「我是從小兒跟男孩兒一起長大的,但論親密,除了我哥,就是你了,連喬天也得靠後。我們兩個人的脾氣都不好,從今往後,我們都別吵了吧。你要是心情不好,跟我說一聲,我不在那個時候理你就是了。我心情不好,你也別來招我就是。我在這兒的日子也不長,別讓我以後想起來,淨記得咱們吵嘴的事。」

清霧的迷霧將散未散,秋天的涼意似有還無,一點一點圍過來,肌膚上感覺到一股寒意一直透進去,透進骨頭里,透進胸腔里,連一顆心,都變得寒浸浸的,再跳一下都覺得艱難。

少鸞低了一回頭,再抬頭時,勉強笑道︰「那就是你忘恩負義了,我鞍前馬後做牛做馬地伺候你,還抵不過一頓吵,真是。」他撐著桌子站了起來,「大道理說完了吧,咱們快去廚房找吃的吧,我的肚子早餓扁了。」

廚房里熱氣騰騰地蒸著包子熬著粥,時間還太早,都沒熟。少鸞便一迭聲叫人拿面包來。他向來是禁不住餓的,一餓就要嚷。也不知幾天沒刮胡子了,下巴上一片青黑。自那次病後,一直沒有胖回來,下巴始終尖尖的。隔了一陣子沒見,像是又尖了些。

玉棠看著他的側臉,不知怎的,只覺辛酸,挽袖道︰「我來下面給你吃吧。」

「別,等你下好面,我餓也餓死了。」

這是頭一回,提到面的時候他會拒絕。玉棠低下頭,慢慢地把袖子放下來——這一世,總有別人張羅他吃喝,她下的面啊,他總是不能吃到的時候。

到那個時候,她下面給誰吃呢?喬天會吃嗎?會在吃得稀里呼嚕嗎?會為一碗面嬉皮笑臉再三央求嗎?會在她下面的時候不停在身邊轉,吃完之後又給她說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嗎?

會嗎?

只是這麼想著,心里的霧氣終于化成了水,「嗒」地滴到衣襟上。

「那你先吃,」她沒抬頭,「我先走了。」

「唔。」少鸞沒有轉過臉來,他大口地咬著面包,仿佛幾天幾夜沒吃飯似的,往嘴里塞了又塞。面包又苦又澀,他勉強咽下去,卻哽在胸口,大聲咳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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