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鸞記 第8章(1)

上回來是酷暑,這次卻是秋涼。兩人在黃昏時下了火車,坐人力車到宅子里,下人們已經備好了晚飯。吃過飯,兩人簡單地洗梳了一下,玉棠要晾干頭發,便在院子里擺了三兩樣茶果坐著。

只是這時節,風吹來頗有幾分涼意。正是月半,一輪明月當空升起,風拂過松樹,發出沙沙的聲響。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明天去耦園拜會沈家的事——這是老太太交代的任務。

玉棠正對著風把頭發一綹綹梳通梳透,這可是件浩大的工程,少鸞也在旁邊幫忙,一面吹著涼風,一面道︰「我今夜我把被子抱出來睡。」

玉棠道︰「好啊,明天就用不著去做客了,直接去看大夫。」

「可我真是喜歡這里……」少鸞低聲說,等她的頭發干了,自己躺回躺椅上去,枕著自己的雙臂,仰面望著明月與飛星,輕輕吐出一口氣,道︰「這樣躺著,好多平時不會去想的事,都會冒出來,清清楚楚的——你記得那天你問我的事嗎?」

這話問得含糊,時間地點俱無,玉棠卻一下子明白了,他說是夏天的那個晚上,她從耦園回來見他一人躺在這里的事,便問︰「怎麼?」

「那天我就是一個人躺著,想著那個白天你說的話,越想越覺得,這幾年真是白過了,確實就是個吃閑飯的敗家子,于是我想,我也該做些事了。可我做些什麼好呢?辦‘天外天’的主意,就是那個時候想出來的。」

玉棠想起他那日神情,笑了,「那你那時怎麼不說實話?」

「我原想等辦成了再說嘛,可等辦成了,又覺得沒什麼好說的,你在里面玩得開心,我就知道我辦對了。」

「原來你做成大事是我的功勞——那你怎麼謝我?」

「送你幾大箱蜜餞啊,」少鸞道,「一箱一箱抬過去,讓喬天以為你有多少嫁妝,正數著發樂,結果全是吃的,才知自己娶了個吃貨……」

話未說完,肩上已挨了一拳,他「哎喲哎喲」嚷著︰「蜜餞怎麼了?兩人一起吃不正好嗎?他不要,你帶著它來嫁我……」「你再拿結婚的事開玩笑,我可不客氣了。」玉棠正色道,見他肅容點頭,方問,「你和莫小姐怎樣了?」

「莫小姐……和莫小姐沒怎樣啊……」

「還瞞人吶,她都肯跟你出遠門,自然是看準了你的人的。」

少鸞便笑,「那你肯跟我到蘇州來,也是看準我的了?」

一顆栗子便丟到他臉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我只是在上海待著悶得慌,趁機出來透透氣。」

「那她又何嘗不是呢……」不過說起這個,倒勾起他一件心事來,忽然坐正,問道︰「你老實說,那天你們兩個為什麼醉成那樣子?當真是你拉著喬天喝的?」

玉棠得回想一下,方道︰「是啊。那天心情不好。」

「你心情不好不是罵人和練刀的嗎,什麼時候會喝酒?」

「那是心情格外不好。」玉棠瞧著他,「傅少鸞,那時候你多討人厭啊,你自己不知道?簡直像只蒼蠅似的,嗡嗡嗡在人身邊轉來轉去,趕都趕不走。」

少鸞臉上僵了片刻,重新癱回椅子里去,「……我倒不知道自己這樣失敗。」

「沒事,你也有討人喜歡的時候就是。」玉棠把頭發辮成辮子,一面辮,一面道,「譬如這次……說來也奇怪,不知為什麼,我到了這里,就覺得活過來似的,在上海,反而覺得悶得透不氣來。」

少鸞把手一拍,「哈哈,咱們一樣,我一到這里,不知怎麼忽然就覺得像是魚兒到了水里,真是渾身上下都舒坦。在上海老是吃不下睡不著,煩得很,連家里有喜事,也提不起勁來。」

「可不是,我自己定親都覺得沒勁呢……」兩人在這點上的感受,到是出乎意外的契合,「我女乃女乃叫人替我算命,說我的紅鸞星應在上海,看來是算錯了,應該在蘇州才是。」

「那你把喬天蹬了,重新在蘇州找一個。」

「唉,沒那個精神了,」玉棠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談一次戀愛就已經覺得怪累的了,還找人談呀,才不去呢,趁早結了婚,趁早定了事吧。」

「所以說你是個鄉下人,人家都說,戀愛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那就讓人家美好去吧——現在想想,還是從前的法子好,兩家人覺得合適,挑個日子把酒席一辦,就成了,多省事啊。什麼相處啦,了解啦,結了婚有的是時間了解呢!這世上大多都是普通人,有幾個好得天上有,又有幾個壞得地下無?跟誰在一起都一樣。」

少鸞拿了顆栗子丟還給她,「真是白在上海呆了!枉費我教你這麼久,把你從個鄉巴佬教成上海美人兒,怎麼這腦殼里裝的東西還是六十年前的?」

玉棠看也沒看,張手就把栗子接住了,慢慢地剝開殼。這栗子在炒的時候,殼上便劃了一個十字,一炒,皮就綻開,露出里頭油黃的肉,香氣撲鼻。她剝好了,卻不吃,擱在碟子里,又拿了一顆起來剝,問道︰「你是有名的公子,談的戀愛不計其數,那你告訴我,戀愛到底有什麼好?」

少鸞一時還真答不上來,「這戀愛嘛……這戀愛……」兩個人在一起喝咖啡吃飯跳舞看電影,一言一語地說著些風情話,確實是他做得最多的事——不做這些,他原來也不知道自己做什麼呀,比起公事來,談戀愛真是最省力最能消遣光陰的法子。在此之前他最拿手的就是消遣光陰——想順便活動活動筋骨,可以去騎馬或打球,或者跳舞也不錯;只想靜靜地坐著,那麼上茶樓、看戲、看電影,都是好去處;想找些刺激,就去賭場……做這些的時候,一個人總是無趣的,總要有另一個人陪著。而這個人,又最好是個女人,為你的英姿和勝利歡呼,一切便變得有意思起來。

「你談了這麼多次,還不見結婚,可見,談來談去也沒什麼好的。」玉棠道,「所以說,人都是兩只眼楮一只鼻子,大家都一樣,和誰結不是結?」這話倒更像是說給她自己听的。

「我之所以沒談下去,是因為女人都像你一樣,直奔著結婚去的。我可不想這麼早結婚。」

玉棠「嗯」了一聲,「男人啊,倘若願意同你結婚,才是真喜歡你。」

「這是什麼歪理。」少鸞把她剝好的栗子都拿來吃了,心頭有點說不出來的……茫茫的滋味。她說話總是有些歪理,這些歪理,听著時覺得歪,細想一下,又覺得頗有道理。他道︰「你反正已經找著人結婚了,已經有人真心喜歡你了,還有什麼不足?」這話他說得有點僵硬,提到這點心里便像是堵著塊什麼東西。

但這話卻正是玉棠想問自己的。是呀,還有什麼不足?為什麼,老覺得哪里不對勁?老覺得哪里空蕩蕩的?又為什麼對定親這回事一點勁也提不上?最近她是連見喬天的興致都缺缺了,只懶散散的,不願說話。

蘇州是個避世的好地方,或者說,是「避事」的好地方。到了這里,一下子離上海遠了,離婚姻遠了,身上便輕了起來。

第二天早上,下人準備了蝦仁面、油條和南瓜團子。蘇州的面食和上海的面食,滋味其實都差不多,都是面歸面,上面澆上澆頭。但兩人吃起來,都覺得蘇州的更好。

吃過了早飯,便拎著從上海帶來的些許禮品,到沈家去。沈家自然留兩人中飯,好好款待了一番,下來回來時,又留吃點心,又要留晚飯,兩人辭了半天才罷。

從沈家出來,是下午三四點的辰光,日影有些西斜,把兩個人的影子拖得長長的。日頭照在人身上暖暖的,風里卻有一絲微涼。街上有鄉下人挑著擔子賣菱角和藕,少鸞問︰「你吃不吃藕?」

「除了印度人的咖喱,我沒什麼不吃的。」

「那好,晚上我來給你露一手。」說著去稱了兩斤藕,擔子里還有幾只蓮蓬。

這東西玉棠少見,便拿起來玩,少鸞一並買了,拎著往宅子里走,玉棠道︰「晚上只吃藕嗎?」

少鸞想了想,「也是,不如我們自己去買菜來燒。」當下問清了菜場方向,只是到了這個時候,攤子上多半已是收攤生意。除了買到一條魚、兩把青菜外,其余的都是菜頭菜腳了。好在下人們自然已經買好了一天的菜的,也不用發愁,兩人慢慢地轉回家去,路過賣蜜餞的攤子,少鸞的腳步停了一下,不由自主,眼望玉棠。玉棠也看著他。兩人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片刻少鸞回過神來,又往前邁了,「明天來。」他道,「今天拎著這些東西不好拿。」

「嗯。」玉棠贊成。不要買吧,至少,今天,現在,不要買吧。現在她只想看少鸞挽著袖子拎著菜的樣子,一種很清悅很清悅的喜歡。及至少鸞下廚,她便在旁邊看,嘴角一直微微地翹著,大眼楮里如寶石點金,浮扁燦燦。少鸞本來是低弄切藕的,被她一看,有些不自在,「看什麼?」

「學手藝啊。」

「嘿,那可沒那麼容易!」他將她推出去,「去給我剝栗子去!」

玉棠便乖乖去剝栗子,剝不到兩顆,又轉回來了,「好了沒有?」

「哪有這樣快?!」少鸞才把成品放起蒸籠,「要慢慢蒸——不過你可以來幫我殺魚。」

「這簡單。」玉棠說著就把魚從網兜里掏出來,不料魚身滑,一扭就蹦出來了,跌到少鸞腳下,少鸞彎腰去捉,正趕上玉棠貓腰過來,兩人頭對頭踫了個正著。

「哎喲!」少鸞先叫了起來,「你練了鐵頭功嗎?」見玉棠疼得直揉腦門,便用袖子墊著手替她揉。

玉棠抱怨︰「說了我來捉,你湊什麼熱鬧?」

好不容易將魚捉了上來,這下到了她關玉棠顯身手的時候了,篤篤篤三下,手勢快得少鸞看也沒看清,魚已經在砧板上變成了三段。

少鸞認真研究了一會兒魚,再將那充滿研究性的目光放到玉棠身上,「你殺過魚嗎?」

「不是這麼殺?」

「你至少要剖開它的肚子,把里頭的東西拿出來啊!」

「這樣不也能拿?」

「……算了,」少鸞放棄了要這個助手的打算,「看來你除了下面條,什麼都不會。」

「在我們那兒,會下面就夠了!」玉棠眨了眨眼,「我倒一直听說上海男人出得廳堂,入得廚房,一直想見識見識呢。」

晚餐是紅燒魚,炒青菜,炒菱角以及一碗蛋花湯,最後端上來的是冰糖蓮藕。蓮藕里塞了糯米一起蒸熟,上鍋時澆上冰糖汁。

少鸞問︰「味道怎麼樣?」

玉棠放下筷子嘆了口氣,「看來你除了會蒸這道藕,什麼都不會——魚太腥,菜太生,菱角太爛,湯又太咸了……」

少鸞挑了挑眉,瞪了瞪眼,終于還是忍住,「……第一次能燒成這樣,已經不錯了……」

「那這藕你不是第一次燒?」

「藕我見人燒過……」他抱臂,臉上作昂然狀,「以我這過目不忘的記憶力,下次再看別人燒幾回菜,便可成大廚了。」

「既如此,給我下碗面來吧。」

「什麼?這話應該我說吧?」

「你也知道自己的菜實在讓人吃不下飯啦?」玉棠背靠著椅子,氣定神閑,「你不是過目不忘嗎?你都見我下過多少次面了!」

少鸞挑眉瞪著她,然而融融電燈光下,這個人的眼楮微微地含著光,似有星辰在里面運轉,嘴角笑意泛上眉梢。他不記得從前是否看過她這樣的笑容,但此時此刻,只願她這樣笑著,他做什麼都好。

他站了起來,玉棠倒有些詫異,「做什麼去?」

「下面呀,」他懶洋洋地答,「這輩子還沒人吃過我下的面呢。」

「算了,」玉棠也起了身,「還是我去吧——你那手藝,估計又是沒法吃的。」

兩人倒爭起來,一路你爭我搶去了廚房,少鸞道︰「我記得有人說過,便是下面給狗吃,也不給我吃,怎麼忘了?」

「哼,我是下給自己吃,有說給你嗎?」

「那我更要自己下一碗了,再難吃總比餓肚子好。」

當下便跟著玉棠一五一十依樣畫葫蘆地學了起來,和面,揉面, 面,切面,下面,再調料。玉棠的手法快,他跟了這樣就跟不上那樣,到最後干脆勺起玉棠調好的油潑辣子和切好的蔥花蒜末芫荽,倒進自己的面碗里。

玉棠「咦」了一聲,「竟然搶到土匪頭上來了!」

那邊少鸞已哧溜吸了一大口進去,眉頭卻皺了起來,眼望著玉棠面前那碗。玉棠瞧著他,好像就是沒辦法抵抗他這種眼巴巴的眼神呢——就像那次他病了,那樣眼巴巴地說想吃面,讓人覺得一顆心化成了水。嘆了口氣,她把面碗推到他面前。

他頓時笑了,長長笑紋出現在左頰上,「我可吃了哦?」

「吃吧,」她撐著頭,瞧著他,「女乃女乃逼著我學下面,原本就不是下給自己吃的……」她微微地吐一口氣,聲音已經低下來,「何況,我下的面,你吃一次,便少一次了,我又何必小氣?」

少鸞只覺得這鮮香面條忽然變成了鋼針,堵在喉嚨里上下不得,灌了一大口水,方吞下去,眼楮里嗆出些淚花,「說什麼呢,以後我就到你們家蹭面去。」

玉棠微微地笑了一下,心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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