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麟兒緊隨其後來到逐鹿園。印老太君倚在軟榻上,除了臉色蒼白,並無大礙。她見他拈著太君的脈,神容淡淡,成竹在胸,懸在心頭的大石終于落了下來。
她知道他雖隨和,卻也有些淡薄,他會醫治太君,卻不見得有耐心向他們解釋如何醫治。只要他不出現為難的表情,多數沒什麼危險。不是篤定,她只是相信他。
將捏在手中的畫輕輕折起,她悄然退出房。莎嘆一直站在廊柱邊,她看了莎嘆一眼,瞳子向角落一滾,轉身向開闊的逐鹿園走去。
莎嘆垂下眼睫,無聲跟上。
三天後的藥汁是墨綠色,在印家人的擔憂猜疑中,印老太君喝了下去。一個時辰後,身出虛汗,手腳無力。
五天後的藥汁是灰褐色,在印家人的憤怒焦急中,印老太君喝了下去。三個時辰後,月復瀉不停,手腳無力。
最後一碗藥,翁曇沒說什麼時候給印老太君喝。
這幾天,印麟兒出現在他眼中的時辰少了很多,沒她在身邊念「呦呦鹿鳴」,偶爾他會感到有點無趣。然後,他想到自己還有一件事要做。
于是,天氣晴朗,師徒二人向秋那寺殺去。時辰是故意挑好的,遠道而來的兩只都在寺里。
入寺,走了一圈,師徒二人來到內院深處。遙遙見一名小和尚迎面走來,翁曇與掃麥相視一笑,停下腳步等小和尚走近。只是,小和尚一見他,頓時嚇得七佛升天萬佛朝宗,前腳打後腳扭頭就跑。他也不阻攔,目送小和尚跌跌撞撞跑過拐角,肩頭輕輕顫動,滿肩蒼發隨風揚起,絲絲縷縷,笑態可掬。
掃麥忍了笑,明知故問︰「師父,照舊?」
他點頭,「去主持禪房。」有台見到他,一定會去告訴慧香,為了平息事端,慧香一定會來找他。他嘛,只要殺到主持那里就行了。關于秋那寺,多謝他這徒兒掃麥,該知道的都打探到了。
禪房外有兩棵高大的古木,一株樟樹,一株榕樹。樟樹下有石桌一張,石椅四只,早有一人站在石桌邊,背對他們,手指徐徐撫過古老的樹皮,不知是年華感嘆或是紅塵紛繞,良久,悠悠一嘆。
翁曇直殺禪房,對閑雜人等沒興趣。不料那人听到腳步聲,轉過身一看,詫異出聲︰「翁兄?」
「印大公子?」翁曇頓步,對于印楚萇的出現微感意外。
「翁兄怎麼會在這里?」
「來會……兩只故人。」
印楚萇低低覷了他一眼,謹慎地問︰「兩……只?」
他雲淡風輕地點頭,話題一轉︰「印大公子拜佛啊?」
印楚萇扯出虛弱的笑,「是啊……最近總覺得心緒不寧,想為太君求一張簽……」印愛最近在除草,麟兒提出來的,她帶著一群家僕將家中草地割得狼藉一片,誰勸也不听。他看著麟兒長大,知道她不是一個魯莽的人,這麼做必定有原因。他問過麟兒,麟兒吞吞吐吐,雖然說得斷斷續續,可他听得明白……
家宅……不寧嗎?他垂下眼簾,寧願如此相信。
迸木陰陰,幽涼的風徐徐拂過樹枝,樟樹枝頭的小花紛紛落下來,粒粒點點打在身上,給人一剎那的恍然夢境,就像璀璨的琉璃,一摔,就碎。
心尖一觸,感嘆涌上來,他低吟︰「麒麟畫,麒麟冢……流水白頭,呼雲之出,誰與同夢?遙想、紅桃妖時,東風並醉,綠柳舒枝,華顏邂逅。怎奈、風定悲愴,雨卷淒涼,愁思昏昏,風雨怎當?風雨定當。風雨難當。」
翁曇听了半天,才知道他不是對他說話,是吟詩作賦。
印楚萇的出現並不能改變他今天的目標,才一轉身,印楚萇的聲音非常——不適時地——再度響起︰「家就是家,不管有多少人,不管有沒有爭吵,總是一個家。一家人相處久了,或許有時是會有一些不愉快,可是……只是……還是……不願散的……」
很壓韻!翁曇小贊一下,偏頭,「你和我說話?」他不想在印楚萇身上浪費時間,見印楚萇沒有直接回應——抬頭與他對視不算——他就當他繼續吟詩了。不理,直殺禪房。
秋那寺的主持是竹上大師,年過五十輪,修行三十載,個子不高,很瘦,但又沒到枯柴的地步。早就有小沙彌通報有人闖禪房,竹上初時一笑而過,直到掛搭的慧香急沖沖跑來他才困惑了一下,不知即將到來的闖入者是何等來歷。隨後,他又見印楚萇跟在一位蒼發公子身後走進來,以為蒼發公子是印愛的朋友,便笑臉相迎。
印愛是秋那寺的香油大戶,每年禮佛塑金身從不吝嗇,突然帶個朋友來他也不會介意哈……
竹上先與印楚萇寒暄,彼此稱呼,問了印老太君的身體,心中雖然詫異翁曇詭異的發色,但沒問出來。
翁曇一見慧香就貼了過去,故人相見分外眼紅。掃麥飄到有台身邊,開口就問他那天吃的熊力大補丸效果如何。有台低頭念經,眼觀鼻,鼻觀心,可是他又不敢念得太大聲,怕引來厭世窟窟主的關注。
翁曇隨興逗了慧香幾句,妖長美目向竹上一瞥,嗤哼︰「竹上主持,你怎麼能讓慧香大師屈居在這樣一座小小的秋那寺。你難道不知道‘小廟容不下大佛’的道理?」
竹上合掌一揖,「老衲愚鈍,不知施主為何有此疑問?」
有台在一邊偷偷擦汗。他真想叫竹上假裝听不見,聰明人……他是說聰明的出家人,都不會想惹到七破窟。
「請問秋那寺有幾座大殿、幾尊佛像?」
「由南往北,大殿五座︰天王殿、大雄寶殿、法堂、羅漢堂、藏經閣。諸路菩薩三十六尊,其中大佛六尊︰大日如來、彌勒、觀世音、文殊、普賢、地藏……」
「佛像用什麼材料塑成?」
「大佛以黃銅為內胎,外披漆彩雲衣,法座蓮台。」
「嘖嘖嘖嘖——」掃麥譏笑搖頭,「這種材料粗劣的佛像還好意思拿出來炫耀,主持你真是……」話在這里停住,不言而喻的輕蔑讓竹上微微變了臉色,偏偏掃麥吊足了他的不滿後又澆上一瓢油,「你知不知道七佛伽藍有多少佛像?佛像以什麼材料塑胎?以多少金漆繪衣?請什麼人為諸佛點楮?佛像下的蓮台有多少瓣?每瓣上有多少花紋多少菩薩?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眼楮往橫染上一吊,掃麥惋惜道︰「慧香大師,你屈在這里真是浪費了。」
旁人听了他的話,會理解成他為慧香抱不平,其實……
竹上不及言語,慧香已低吟佛諾,嘆道︰「貧僧在伽藍修行是修行,在秋那寺修行也是修行。佛像不在多少精粗,而在人心中是否有佛。何處不佛,何處是佛!」
「說得好!說得好!好一個‘何處不佛,何處是佛’!」印楚萇拍掌。掃麥瞪了他一眼,見自家師父沒什麼動靜,就繼續將矛頭對準竹上——
「竹上主持,說出來怕嚇到你。七佛伽藍有十七大殿,諸佛盡有。此外,東、西羅漢堂,內立羅漢八百八十一尊,寶塔八八六十四座,供奉佛骨舍利,三層藏經閣,古經珍籍羅列其中,另有戒台一座,長五丈寬三丈,可容百僧。秋那寺與七佛伽藍相比,簡直就是童子拜觀音。」一番話無比響亮,末了,他見有台在旁邊皺起眉頭、欲言又止的樣子,不由謙虛請教︰「我有說錯什麼嗎,有台大師?」
叫他大師啊……有台臉皮一跳,他原本只想默默念經,被掃麥一問,不禁看向表情莊嚴的師兄。沒見師兄阻止,他嘆了口氣,「我伽藍戒台長五丈八尺,寬三丈七尺。」說完立刻閉嘴。
「哎呀,抱歉抱歉!」掃麥竟然承認自己的失誤,連連道,「是我記錯是我記錯。還是有台大師秉性聰慧,對自家伽藍寸草盡知。」
有台合掌回禮,被掃麥贊得小臉通紅。他原意只是想指出掃麥的數字錯誤,听在竹上耳中卻成了故意顯耀的意思。
戒台大就能長蓮花嗎?
欺人太甚!
掃麥繼續澆油,「七佛伽藍內的大佛三分之一是銅胎金身,三分之一是木胎金漆,還有三分之一因為年代久遠,珍貴無比。其他力士、羅漢更不用說,栩栩如生,形態各異。近年來,主持句泥大師專請名師名匠繪制地獄變相圖,紅塵之中百態、千態、萬態從容羅列,萬劫不朽。」停了停,喘喘氣,他提高聲音,「總之,七佛伽藍就是——殿大、佛大、鐘大、鼓大、鼎大、台大!」
此情此景,舌綻蓮花!
竹上手拈佛珠,一個「大」字在耳朵里回響了七八九十遍,不等慧香開口便道︰「誠然,秋那寺的確不比七佛伽藍那般光耀。」
「主持明白就好。」落井下石之余,掃麥不忘憐憫地拍一拍有台的肩。心有靈犀呢……
寂聲良久的厭世窟窟主終于咳了一聲,「掃麥,不得無禮。」
「是,師父。」
「對了,印大公子……」翁曇點名叫人,「听說印愛每年都為秋那寺供奉了不少香火,慧香大師從七佛伽藍遠道而來,陋身修行,廣傳佛法,你們倒不如將香火轉供七佛伽藍,得到伽藍佛祖的庇佑,這樣才能子孫興旺,財源廣進,家宅安寧。」
印楚萇一臉怔忡,不知如何對答。供奉香火他是沒什麼意見,不過這「轉供」一說……好像于情于理都很失禮啊……
「印大公子覺得我的提議如何?」
印楚萇見竹上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噫噫半天,勉強笑道︰「諸佛慈悲,在下以為……」
「不要‘以為’了。」翁曇拂袖站起,妖長美目流光閃爍,「這種山神小寺廟除了念經抽筋之外還會什麼?若不是慧香大師修行在此,我才不會到這里來。慧香大師,後會有期。掃麥,我們走。」
亂贊一通,師徒二人就這麼騰雲駕霧地告辭了。
禪房內,一片死寂。
地獄紅蓮緩緩綻放。
印楚萇剛才還一肚子愁腸詠嘆,現在月復內空空什麼都沒有了。他尋了個「家有要事」的借口,抱拳行禮後,轉腳飛撤。
他不知道翁曇為何要大贊七佛伽藍,明明江湖傳聞七破窟和七佛伽藍的關系一點也不好……
慧香目送印楚萇的身影消失在林陰深處,表面上神容莊嚴,心頭卻隱隱不安。他一直戒備翁曇,怕他突然發難在秋那寺掀起事端,卻沒料到他卻當著竹上主持的面大贊七佛伽藍……不,不是贊,分明是挑撥離間。
心情大好,面念微笑的蒼發公子悠悠然走在大街上,意態和煦,然而,半斂的眼底卻有一絲深沉。
對于印老太君的毒,三碗藥已經起了效果,剩下的最後一碗需再等幾天才行……
「師父……」掃麥在他身後輕聲提醒,「印大公子追上來了。」
翁曇步子不停,謔道︰「掃麥,如果我說治好老太君的條件是印愛不能向秋那寺供奉任何香火,你覺得如何?」
「好啊!」掃麥雙眼一亮,「如此一來,那個主持一定恨死慧香了。」
和尚也有虛榮,和尚也會攀比,和尚也小氣,和尚也是人。不同的和尚聚在一起,若是哪家寺院太破爛、佛像無金身,反而會讓主持羞紅了臉。
不怕僧比僧,就怕寺比寺!
師父今日的目的很簡單——為七佛伽藍樹敵。
記下記下,回到窟里他要和掃農一起分享……
「翁兄!翁兄!」印楚萇追了上來。
掃麥自動讓位,好讓印大公子和自家師父並肩而行。印楚萇剛一抬手,他就听師父對印楚萇道︰「如果你問老太君的病,無可奉告。」
印楚萇張張嘴,「……」
「如果你想轉供七佛伽藍,還是免了。」他沒必要讓那群走路像抽筋的和尚得到意外的香火。
「……」印楚萇閉上嘴,不問了。
數日後,他再到秋那寺上香,無意中听見兩名小沙彌談論慧香和有台,這才知道他們已經離開。從小沙彌的言辭中,表面上是竹上主持自覺羞愧,認為秋那寺小廟小佛怠慢了他們,由此避而不見,其實是給他們酸言冷臉,冷嘲熱諷,讓他們自行離開。他還听小沙彌說,竹上主持有交待,日後若是七佛伽藍的游僧再到此地掛搭,不必給什麼好臉色。
想不到出家人的心胸竟然狹窄到如此地步,實在是感觸良多。他搖頭之余,想起近日來家中發生的事,又是一陣唏噓。
首先是太君的病。翁曇的最後一碗藥是乳白色,太君喝下後竟當場吐血斷氣。質問翁曇,他卻不屑一顧。班兒提了劍要取翁曇性命,卻中了他的「鬼門十三針」,雙臂無力,哪還殺得了人。當時一團亂,不料翁曇卻將太君的尸身移到房內,點燃一炷細香,燒完一半後,他命掃麥將太君扶成坐姿,運功一掌擊向太君心口。令他們震驚的是,太君猝然迸出一口血,竟緩緩睜開了眼楮。當時沒人出聲,或者說,沒人還能夠發出聲音,腦中全是空白。
扁鵲,華佗,張仲景,醫術都很厲害,可是他們沒有親眼見過。而前方那滿頭蒼發的素袍公子,他們觸手可及。
太君復活後,翁曇繼而以銀針刺脈,讓太君進入昏睡。到夜半時分,太君醒來,他命掃麥煮了一碗藥粥喂太君喝下,這才告訴他們,太君身上的毒已經完全清除,但身體受創非常嚴重,需要慢慢調養才能恢復原本的健康。
在他們誠懇求問下,翁曇寥寥解釋了幾句,大意是以毒引毒,先將沉于心脈中的四葉重樓之毒引入身體各個細脈中,再遏制毒性,令太君短時間失去心跳。這段失去心跳的時間里,血脈中的毒素因為生命的中止而失去效力,然後他以純厚內息直擊心髒,使心髒強行跳動,慢慢恢復生命。
怎麼好像在听《搜神記》一樣?
「如果有個萬一怎麼辦?」班兒小聲咕嚕了一句。沒想到被翁曇听見了,他居然不負責任地說——
「我用的本來就是厲方,活得下來,是你們老太君命硬,活不下來,那是天意。」總歸就是一句話——不關他的事。
庸醫啊……
他們終于認識到此人的正邪難測。隨後,翁曇寫了幾張方子給太君調養,原本昨日就要離開,卻不想家中又出了一件事。
這次出事的是麟兒。他本想再以重金求診,沒想到麟兒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