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純然背靠鋼琴,不發一言任由她擺布,並趁機打量這個女人——或許該說女生吧,因為穿著連身吊帶牛仔褲的她,看來像個高中女生,加上及耳的蓬松卷發,配上圓圓的隻果臉,沒有粉飾的五官相當清爽稚氣。
仔細端詳,她的大眼楮圓亮清澈,俏鼻小巧,心型小嘴,蜜色肌膚,談不上是個絕色美女,頂多是個賞心悅目的可人兒。
瞧她非常認真處理傷口,好像比他還緊張擔憂,于純然有點悵然,他最寶貝的雙手受傷,要是以前,他鐵定萬分焦急懊惱,但現在,他已不太在乎了。
「幸好只有手掌破皮,沒有傷及手指。」花小蜜收好急救箱,朝他嫣然一笑。
于純然盯著她天真的笑臉,心里有股似曾相識,卻又無以名狀的奇異感覺。
他認識她嗎?
「你長途跋涉回來,一定很累了,你想先休息一下,還是吃點東西?」花小蜜儼如女主人般殷勤招待。「對了,你的行李還在庭園,我去幫你拿進來。」
花小蜜正想往外走,便瞧見他的行李袋已安放在窗邊,而小孩們則蹲在地上,目不轉楮瞅著他們瞧,她隨即會心一笑,朝小孩們丟出一個飛吻當作感謝。
于純然轉頭看去,發覺一雙雙好奇的大眼楮盡往自己身上骨碌碌轉,他頓感不自在,繼而站起來提議。「我想先和妳單獨談談,我們進里面去。」
于純然率先往屋內走,花小蜜向小孩們打個手勢,示意他們不要進來,然後急步跟上他。
花小蜜招呼周到地奉上熱茶,然後乖巧地在沙發上坐下來,笑咪咪地看著于純然。
她不是作夢吧,他真的回來了,就在自己眼前,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于純然瞥了一眼盯著自己傻呼呼發愣的少女,就算他再遲鈍,也能輕易瞧出她露骨的愛慕之情,不過他並沒有任何感覺,因為對他趨之若鶩的女人滿街都是嘛,他怎會一一在意。
「妳叫什麼名字?」
蝦米?神游太虛回來的花小蜜圓瞠大眼,她想象過和他重逢的一刻,幻想著浪漫感人的相認場面不下數千回,但絕對料不到事實會是如此殘酷,他居然大煞風景地問她︰小姐貴姓大名?!
「我是小蜜,花小蜜,你認不出來嗎?」她有點不甘心地指著自己的臉追問。
于純然在心中嘆一口氣,像她這種長相平凡的女生,怎麼可能讓他記住,她該不會以為自己是個絕世大美人,能讓人一見難忘吧!
等等,她姓花,難不成她是——「妳是花管家的女兒?」
「沒錯,我就是那個常跑來听你彈琴,和你一起偷溜出去玩的野丫頭,你還教我彈琴,和我約定……」她戛然住嘴,不想提醒他。
因為約定這種具有約束力與承諾的事情,如果當事人不記得,或壓根兒沒當一回事,那就根本不存在任何意義。
「你記得嗎?」
怎麼可能記得!他懶得去回想,直截了當回答。「那麼小的事情誰會記住。」
轟隆!
她彷如被一記雷電劈中,眼前漆黑一片,靈魂被抽走,雙目空洞無神的她,垂頭喪氣地垮下雙肩。
想不到真的被損友們說中,他早就把她忘光光,什麼海誓山盟、承諾約定,全都只是小孩子的戲言,誰會記住?誰會記住!
「妳沒事吧?」
瞧她突然像個電池耗盡的機器人,一瞬間失去動力,于純然正想起來查看,花小蜜卻霍地抬頭,含著淚眼可憐兮兮地追問。
「你真的對我沒半點印象嗎?」
于純然只好仔細端詳她,努力搜尋記憶。
其實關于小時候的事情,他一向只有獨自一人練琴的回憶,不過既然她是管家的女兒,又是童年玩伴,他應該多少有點印象,這張臉……
他突然頭痛起來,腦子里一片空白,他揉揉太陽穴,放棄回想。
「我對六歲前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可以說幾乎全沒印象。」面對她殷殷期盼的小臉,他沒有說謊欺騙。
他……他……他有夠絕情絕義!
她的最後一線希望為之幻滅,枉費她一直對他念念不忘,十六年來守身如玉,腦袋里心里都只有他,他卻不曾把她放在心上!
于純然果然是「愚蠢人」,她沒給他取錯綽號,他這個沒記性、沒心肝、沒腦袋的笨蛋!
嗚!嗚!她好傷心呀!他實在有夠可惡,把她的初戀,還有初吻,全部還回來啦!
花小蜜像小孩子般揉搓眼楮,小嘴高高噘起,並在心里咬牙切齒地抱怨。
于純然看著她備受打擊的模樣,感到有點于心不忍,只好好言安慰。「記不住孩提時代的事情也是人之常情,畢竟年代久遠,妳也別再緬懷過去。」
這下子她更想哭了,什麼叫人之常情?明明就是他開口要自己等他回來,他們還打勾勾約定,什麼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他這個大騙子!嗚!嗚!
怎麼適得其反了?
他只好亡羊補牢加上一句。「比起過往,現在與將來才更重要吧,花小蜜,我保證會記牢妳這張臉與名字,從今以後都不會再忘記妳。」
花小蜜霎時停住所有動作。
他說的也有道理,沒錯,活在當下。
她不能老惦記過往,他們都不是小孩子了,不管小時候感情如何要好,現在沒感覺、不來電的話,總不能勉強彼此。
她從指縫中偷瞧他,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俊臉更為成熟帥氣,他的眉心習慣性地輕蹙、眼瞳帶點憂郁,笑容總是含蓄客套、舉止極其優雅氣派,一如往昔的內斂疏離個性,在在都依舊沒變。
他仍然是她的小王子,喜歡與心動的感覺不曾因時光而褪色磨滅。
這教她安心下來,並且相信他應該也有同樣的感覺,只是沉睡在記憶深處。
但那又如何呢?她一定會用盡所有辦法,即使撬開他的頭殼,她也不會讓他遺忘掉一切,再不然,就讓他重新喜歡上她好了。
好!就這麼辦!
花小蜜重新振作起來,精神抖擻得連半絲沮喪也不復存在,更喜孜孜地接受他的「和解協議」。
「好吧,看在你這麼有誠意的份上,我們就重新開始。」
瞧她一臉甜滋滋,還說得有夠曖昧,她不會是誤會什麼了吧?
于純然頭皮有點發麻,他還是頭一回遇到這種怪人,希望她的「妄想癥」不會太嚴重。
「你在德國的公演才剛結束,為什麼會突然回來台灣?」既然不是回來找她,他干嘛跑回來?
她還滿清楚他的動向嘛,看來真的是他的粉絲了。「我正在休假,所以回來走走。」
「你打算留多久?」他一定是受到神的指引,以及她的感召而回來的!
「還不知道。」于純然聳聳肩膀,他這次隨心而行,並沒決定去留的日子。
「你這麼久沒回家,一定要多住幾天,不要急著離開。」她非常用力地游說。「一來可以好好休息充電,二來順便四處逛逛,看看這里的改變。」
無視她的熱心過頭,于純然不置可否地別開臉龐打量四周。
雖然大部分家具都蓋上白布,但沒覆上厚厚的塵埃,看得出來經常有人打掃,花管家也算盡責了……
對,他差點忘了弄清楚,剛才的景況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妳和那些小孩子為什麼會在我家里玩耍?」
「這個……」她該怎麼回答?花小蜜食指輕點食指,眼神閃爍地四處游走,吞吞吐吐說不出所以然。「那個……」
「今天應該不是踫巧吧?你們經常跑來我家的庭園玩,對嗎?」他相信自己的猜測八九不離十,因為她驟變的表情無疑代為承認了。
「也不是啦。」她聲如蚊蚋地回答,誰說他愚蠢了?他這麼精明,鐵定蒙混不過去的,還是坦白從寬吧。
「其實我們只是借用你家里的鋼琴上課,順便在庭園玩耍而已。」
說起來他剛才的確听到鋼琴聲,這下子就罪加一等了,他皮笑肉不笑地宣判罪狀。「簡單來說,你們擅闖民宅,私自佔用我家財產。」
「我們並沒有擅闖民宅。」她忙不迭解釋。「爸爸一直都受聘于于家,替你們看管打理這棟大宅,不過近年來爸爸身體不太好,我才會代勞,每天過來打掃。」
「即使妳是代理管家,也沒有權利讓閑雜人等進來,更別說隨意使用屋內物品了。」她不會連這點基本常識也不懂吧?!
「我也只是善用資源嘛,反正房子空著,鋼琴沒人用也滿可惜的。」她滿臉諂媚笑容,飛快瞎編出一大堆理由來。
「大宅終年都死氣沉沉,活像生人勿近的凶宅,好陰森恐怖的感覺,但現在常有小孩子們過來吵吵鬧鬧,四處都顯得生氣蓬勃,就連庭園里面的花花草草也生長得特別茂盛盎然,不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嗎?」
她還真會胡扯!于純然才沒有被她的歪理蒙蔽心智,不過看著她豐富的臉部表情與夸張的肢體動作,也不失為一項有趣的娛樂,光是這樣看她「表演」,他便想發笑——
一股熟悉的感覺突然涌上心頭,他腦海里閃過零碎模糊的影像,縱然捕捉不住任何片段,但他隱約感受到一片歡樂笑聲,那是他早已忘卻的珍貴記憶。
餅去如何苦苦思索,都徒勞無功的孩提回憶,好像正一點一滴慢慢浮現出來,是因為他回到家的關系嗎?
于純然凝視眼前仍覺陌生的小臉,不知為何,他有股沖動,很想對她說一句︰「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