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妖 第四章

每一回迪卡斯出現在「斗牛士」總是引起眾人的熱烈歡迎,這回自然也不例外,各個爭相上前去搶著和他打招呼,恭喜他的腿傷終于完全痊愈了。

除了龔以羚,她當作沒看到,繼續做自己的工作。

這是她回到「斗牛士」工作半個月後,自她不告而別離開他家翌日開始,他就不曾出現在「斗牛士」,直至今天,他終于又出現了,而她有種很奇怪的預感。

他是特地來找她的!

「嗨!以羚。」

丙然,真不曉得他在想些什麼,有那麼多女人自願讓他泡,為什麼還要如此執著于她呢?因為不想讓自己的「全勝功績」添上一筆失敗的紀錄嗎?

「先生,請這邊坐。」她冷淡地把菜單交給他,完全一副標準女侍的模樣。「請問你要點些什麼?」她可不想為了他的「全勝」紀錄而委屈自己去迎合他。

迪卡斯深深凝注她片刻。

「龍舌蘭。」他說,並把菜單交還給她。

望著她格外挺直的背脊,他暗暗嘆氣,自維克多口中,他得知她為何會突然不告而別,猜想她對男人的不信任感必然更加嚴重了,現在,在安撫過那位墨西哥少女之後,他是特地來做補救的。

但在她那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度下,他又該如何補救呢?

「請用。」放下龍舌蘭酒和檸檬片,龔以羚即轉身欲待離去。

「請等一下。」迪卡斯及時喚住她,然後取鹽罐灑了一些鹽在手背虎口上,再用手指擠檸檬汁入口,迅速舌忝一口鹽巴,接著把酒一飲而盡,動作一氣呵成,瀟灑迷人。「再一杯。」

片刻後──

「請用。」

「請等一下。」迪卡斯再一次喚住她,這回他先用檸檬搽手背,在搽有檸檬汁的地方撒上鹽,迅速舌忝去鹽巴,很快將酒一飲而盡,再拿另一片檸檬慢慢咀嚼。「再一杯。」

再片刻後──

「請用。」

「請等一下。」灑鹽,舌忝鹽,一飲而盡,再咬一口檸檬片。「再一杯。」

又是片刻後──

「請用。」

「請等一下。」這回他既不灑鹽也不咬檸檬片,先一飲而盡龍舌蘭,再來一大口辣椒汁。「再一杯。」

她終于知道附帶那一小杯辣椒汁是干嘛用的了。

「等等!」龔以羚忍不住了。「為什麼你喝的方式都不一樣?」

轉著空酒杯,迪卡斯噙著誘惑的笑。「第一種是純墨西哥式的喝法,第二、三種是普遍一般人的喝法,第四種是墨西哥人的另一種喝法。」

報以羚看著酒杯一會兒,再以指控的眼神瞪住他。「你是故意的!」

迪卡斯沒有否認。「我還有其它種喝法,妳要不要繼續看下去?」

報以羚不語,轉身離去,片刻後,送來龍舌蘭酒的是另一位女侍。晚一些時,他上台彈吉他,對著她猛唱情歌,龔以羚干脆躲進廚房里去幫忙。

這樣連續十多天後,某人終于看不下去了。

「以琳,請妳進來一下好嗎?」

才剛踏進餐廳,龔以羚就被維克多叫進辦公室里。

「你要炒我魷魚嗎?」她先發制人地問。

「呃?」維克多怔了怔,忙道︰「不,不,只要妳是真的需要工作,『斗牛士』絕不會主動辭退任何人。」

「那……」龔以羚仍是滿臉戒備。「是為什麼?」

維克多露出友善的笑容。「請先坐下。呃!要來一杯嗎?」

來一杯?

可怕的字眼。「哪一杯?」

維克多又怔了一下,「呃!那個……」他轉望酒櫃。「或許妳想要……」

「不要酒。」

「當然。」維克多藏住笑,倒了一杯咖啡給她,再為自己調了一杯香甜酒,然後在辦公桌後落坐。「其實我是想跟妳談談迪卡斯。」

戒備的神情又跑出來了。「談他干嘛?」

維克多輕嘆。「里維拉老是跑來跟我抱怨,說迪卡斯一直不準他接下新工作,因為迪卡斯放不下妳。」

報以羚輕蔑地哼了哼。「他非把我納入他的采花紀錄上不可嗎?」

聞言,維克多若有所思地注視她一眼,再往後靠向椅背,沉思片刻。

「有一件事,迪卡斯絕不會同意讓妳知道,但我想妳也許有興趣知道。」

報以羚眼神狐疑。「什麼事?」

「迪卡斯……」不知為何,維克多突然冒出一朵大大的詼諧笑容。「他已經三十歲了。」

「我知道。」

「但他仍然是個處男。」

報以羚呆了呆,毫不考慮地沖口而出,「不可能!」

「以聖母瑪麗亞之名……」先在胸前比了個十字架手勢,再舉手作發誓狀,維克多臉上的表情更滑稽了。「我發誓。」

「這怎麼可能?」龔以羚仍是一臉「我听你在說」的不信任表情。「他明明是個玩弄女人的……」

「他是個濫好人。」

維克多打斷她的話,端起酒杯來輕啜一口,放下。

「也許妳知道,他母親是美國人,因為這樣,所以當年他父親被他祖父趕出家門,因為他祖父的思想非常保守,不允許他父親和『外族』通婚,于是他父親只好帶著他母親住到美國去。但在他九歲的時候……」

他吁了口氣。

「一次空航失事令他失去了父母,他是少數幾個生還者其中之一,他那個懊悔不已的祖父才專程趕到美國去接回他,為了撫慰他失去父母的痛苦,他的祖父母非常疼愛他,包括他的姑姑更將他當作親生兒子般愛護,而迪卡斯也把他姑姑視作母親一樣敬愛。可是在他十四歲那年……」

又端起酒來喝了一大口,維克多深吸了口氣,繼續低喃。

「他姑姑自殺了,因為她被一個別有居心的男人騙了感情、騙了金錢,也騙了身體。迪卡斯一直很難過,也很自責,他始終認為如果當時他懂得該如何去撫慰心靈備受創傷的姑姑,他姑姑也許能夠撐過那一段最難熬的日子,而不致走上絕路。因此……」

黑褐色的目光筆直地凝住報以羚的雙眼。

「自那而後,他總是盡心盡力去撫慰那些被男人傷害而墜入絕望心境的女人,希望她們能了解被一個男人騙了並不是世界末日,直至她們重新建立起自信心,拋去沮喪的心理,他再鼓勵她們從頭再來過。」

話到這里,他頓了頓,再重重地說︰「不,迪卡斯從來沒有玩弄過任何女人,而是在盡力幫助她們,希望她們不會像他姑姑一樣走入絕路,這是他對他姑姑的回報。」

他在說天方夜譚嗎?

報以羚听得傻臉,但維克多的神情是那樣真誠,真誠得讓她不能不垂下眼去平心靜氣仔細深思。

他說的是真的嗎?

是,應該是真的。

一個能夠為貧民全心付出的男人怎麼可能會以玩弄女人為樂?

這是她最無法理解的一點疑問,而且她在這兒也有一段時間了,卻從來沒見過有哪個因為被他玩弄而心生怨恨的女人找上門來,甚至听都沒听過,無論是男人或女人都同樣的喜愛他,這全都是因為……

他從來沒有玩弄過任何女人!

難怪他一再追問她是不是被男人欺騙過,原來是要確認她是否需要他的「幫助」,因為她一直不肯承認也不否認,他便單方面決定她確實被男人欺騙過,認為她的確需要他的「幫助」,于是開始纏住她不放。

「可是那些女孩子,她們不會愛上他嗎?」一旦愛上他,又不能跟他在一起,這也是一種傷害啊!

「會,怎麼不會,她們每一個都死心塌地的愛他,但是我想他確實擁有某種魔力能夠說服她們每一個人,讓她們明白他們並不適合在一起,于是她們心悅誠服地把那份愛意轉化為友情,另行去尋找適合自己的愛情。不過每當她們遭受挫折時,她們還是會回來找他尋求鼓勵,因為他總是有辦法挽救她們的心。」

真有那麼神?

報以羚怔忡片刻後,「可是他看起來是那樣邪惡……」她喃喃道。

邪惡?

也只有她說那是邪惡。

維克多不禁失笑。「不,那是男人的魅力,從我認識他的第一天開始,我就發現他有那種特殊魅力,並且嫉妒得很,而我跟里維拉都是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那一年他才十歲,全校的女孩子都迷死他了。」

男人的魅力?

是嗎?

報以羚驀而甩甩頭,毅然道︰「不管是邪惡或魅力,那是另一回事,現在,我想我確實是誤會他了,你放心,我不是那種有錯抵死不承認的人,我會對他交代清楚的。」

「不需要那麼嚴重,」維克多忙道。「只是妳對他太冷漠,我覺得他不應該得到那種待遇,畢竟他是好意。」

「我知道,」龔以羚起身。「既然是誤會,我自然不會再那樣對待他了。」

維克多揚起滿意的笑。「那就好。」

報以羚看了一下手表,「快六點了,我該去工作了。」語畢,轉身便待離開。

「請再等一下!」

報以羚回眸。「還有什麼事嗎?」

「是還有件事……」維克多遲疑一下。「老實說,妳是個堅強的女孩子,我並不認為妳需要任何幫助,事實上,妳也不像過去他所幫助過的那種脆弱的女人,但他卻非常堅持妳需要他的幫助,或許,這點妳也應該記下來,有空的時候想一下究竟是為什麼?」就他看來,迪卡斯是踩到「地雷」,不小心「炸死」他自己了。

那有什麼好想的?

報以羚困惑地蹙了蹙眉,但仍點頭記下,不過一走出辦公室她就忘了這回事,只專心思索她到底該如何向迪卡斯解釋她的事。

全盤托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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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餐廳生意特別好,所有人都忙得團團亂轉,由于客人不斷點歌,迪卡斯也整晚唱個不停,龔以羚連對他展露一下友善笑容的空閑都沒有,直至午夜過後,大家才有空輪流坐下來吃晚餐。

端著餐盤,眸一轉,龔以羚發現迪卡斯也躲在角落桌進餐,于是她端著餐盤過去。

「我可以一起坐嗎?」

迪卡斯愕然抬眸,訝異得差點說不出話來。「呃!當……當然可以,請坐。」

報以羚一邊坐下,一邊看著他的餐盤直皺眉。

「我實在不懂,這樣吃除了辣味之外,你還能吃出什麼味道?」

迪卡斯想了一下。「呃!辛味?」

報以羚失笑,他也跟著笑了。

叉起一塊椒鹽雞,「不過我爸爸也很愛吃辣,事實上,他跟你非常像,我是說外表,一個非常俊美又有魅力的男人,並且……」龔以羚神情自若地微笑。「以玩弄女人為樂,總是拿他玩過多少女人向朋友炫耀。」

迪卡斯驚愕地張大眼。

「我媽媽是被他玩弄的第一個女人,當年他和我媽媽結婚後一起到美國留學,在美國生下我,」龔以羚一面吃,一面繼續說。「兩年後,因為我爺爺生病,爸爸便趕我媽媽帶我回台灣去替他照顧爺爺和女乃女乃,等我爺爺女乃女乃先後過世之後,爸爸立刻回台灣來要求媽媽和他離婚。真是滑稽,原來他和我媽媽結婚的目的,只不過是為了要讓我媽媽心甘情願的提供他留學資金,還有為他照顧爺爺和女乃女乃。」

迪卡斯張了張嘴,又闔上。

「當時我八歲,已經能夠了解爸爸有多沒良心,所以拒絕跟爸爸回美國。但是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媽媽因癌癥過世,我沒有別的路可走,只好到美國依靠爸爸,然後親眼看著爸爸一個女人玩過一個女人,有別人的老婆,也有自己公司里的下屬,還有朋友的女兒,也親眼看著人家上門來哭鬧、來吵架,而爸爸又是如何像打發乞丐似的打發掉那些傷心欲絕的女人。」

頓了一下。「三年後,我十六歲,有一位大學生突然跑來對我說他喜歡我,希望我能作他的女朋友,因為他看上去很誠懇,所以我答應他可以先作普通朋友。沒想到半年後的某一夜,他找我出去看電影,看完電影送我回家時卻把我載到郊外意圖強暴我……」

迪卡斯抽了口寒氣,臉色陡變。

「……他說我爸爸玩弄了他姊姊,所以他也要玩弄我來報復我爸爸,可惜我不肯上當,他只好使用這種下下策。幸好當時有另一對情侶也開車到那兒,我拚命叫救命,這才逃過一劫,不過……」

她放下叉子,嘆息。「我沒有辦法責怪他,他一直是個很好的朋友,我想他也不願意那麼做,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我爸爸。所以等我高中畢業之後,我就立刻逃離我爸爸,打算自力更生活下去。這……」

她抬眼直視他。「就是為什麼過去我會那麼痛恨你的緣故,因為你的外表十足像我爸爸,一個有魅力又喜歡玩弄女人的男人。」

講到這里,她突然明白為什麼自己老是覺得迪卡斯很邪惡,因為在她眼里,爸爸是很邪惡的,而那股邪惡就在于那份使他能夠到處蠱惑拐騙女人的男性魅力,而迪卡斯的魅力比她爸爸更勝幾分,她自然認為迪卡斯比爸爸更邪惡。

迪卡斯靜默了會兒,而後慢條斯理地取下墨鏡──這是他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摘去墨鏡,用那雙深黝的紫眸真摯地回視她,並握住她的手。

「我為妳感到很抱歉。」

不知道為什麼,他那雙以往總是令她戒備萬分的邪魅紫眸,此刻竟帶給她難以言喻的溫暖與撫慰,令她不由自主地揚起一抹感激的笑。

「謝謝。」然後,她垂下眼,因為不習慣他帶給她的這種嶄新的感覺,她感到有點不自在,為了掩飾這份不自在,她不覺月兌口揶揄道︰「听說你還是個處男?三十歲的老處男?」

握住她的手驟然僵住,她半抬眸自眼睫毛下偷覷,驚訝又好笑地瞧見他的臉色迅速轉紅再變紫──幾乎跟他的眼楮顏色一樣,一副尷尬又不知所措的模樣,哪里還有什麼亂七八糟的魅力,早就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不到十秒,他一言不發猛然跳起來沖向辦公室,她立刻隨後追上去,見他一腳踹開辦公室的門,怒氣騰騰地撞進去一把揪住維克多的衣領。

「他媽的,是你對不對?是你告訴她我還是個……是個……」

他臉色更赭紅,說不下去就不說了,一拳飛出,維克多往後跌回椅子里,揉著下巴齜牙咧嘴,眼底卻是滿滿的調侃之色。

「我沒有說謊啊!」

「你還敢說!」

迪卡斯正想再送出另一拳,驀聞身後傳來一陣很無禮的爆笑聲,他回眸,瞧見龔以羚很不客氣地捧著肚子大笑不已。

天哪,這男人真的很可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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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解開誤會之後,迪卡斯便時常在白天邀請龔以羚出去玩,傍晚再送她去上班,他也順便留在那兒唱一、兩個鐘頭,下班後再送她回馬可家。

而一旦撇開偏見,龔以羚也覺得迪卡斯其實是個非常可愛又迷人的男人,跟他相處也十分愉快,再加上一份曾經誤會他並錯待他的愧歉,所以從不曾拒絕他的邀請。

「馬可的家太小了,餐廳二樓的房間給妳住吧!」

「那不是你的專用休息處嗎?」

「我也不是常常到那兒,何況那兒有一間睡房和一間休息室,妳可以住睡房,有需要的時候我用休息室就足夠了。」

報以羚慎重考慮過後,知道他說的沒錯,馬可家確實太小了,也許馬可不在意,但那三個小女孩老是跟她擠一張小床也實在很可憐,所以便按照迪卡斯的話搬到餐廳二樓去住。

這點自然令大家感到相當意外,但也不是太意外,從他為保護龔以羚而摔傷腳那天開始,餐廳里所有人便隱隱約約感覺到,迪卡斯對龔以羚的態度不同于以往對其他女孩子那麼單純,只是無法確切地說出來哪里不同罷了。

最明顯的事實是,他找龔以羚出去玩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撫慰她,而是很單純的只是找她出去玩。

他從來沒做過這種事!

「今天又要帶我上哪兒?」

「看過墨西哥人的婚禮嗎?」

「沒有。」

「那待會兒妳就可以看到了。」

迪卡斯表示那是朋友的婚禮,天知道華瑞斯城里有哪個人不是他的朋友,走在路上幾乎每一個墨西哥人都會主動跟他打招呼。

所以當他們趕到婚禮場地時已相當遲了,新婚夫妻的肩膀和手已經被一串很大的念珠所纏繞──表示雙方的結合和對婚姻的保護,並且來賓們也圍繞著新婚夫妻站成一個心形的圈,這表示第一支舞即將開始。

一看到迪卡斯,大家馬上歡呼著把他們倆拉進圈圈里,一旁的Mariach──墨西哥合奏樂團隨即開始演奏「達拉克達爾班的婚禮」,那是一首在西班牙影響下所發展出來的方丹戈舞曲,一對對的舞者依照指示在指定位置上跳舞,並不停地旋轉,展現高超的舞藝。

斑超的舞藝?哪里來的高超舞藝,才剛開始,龔以羚已經暈頭轉向了。

開什麼玩笑,她又不會跳什麼墨西哥舞,連最簡單的慢舞都不會,他是故意要整她的嗎?

只一會兒,她就狼狽地逃出圈圈外,一溜煙躲到椅子後面去──怕再被人拉進去──欣賞他們跳。

「酷!」

墨西哥舞與西班牙舞非常相似,但比西班牙舞更充分流露出狂野的力與美,活潑俏皮、熱情奔放,強而有力的腳尖、腳跟、腳踏步和踢步,步法緊湊利落,舞態花俏迷人,不僅跳的人滿頭大汗,連看的人也跟著滿頭大汗。

連跳了好幾支舞後,迪卡斯才離開舞圈退下來休息,一面扯下領巾擦拭滿頭汗,一面咧出白牙齒對她露出邪惡……不,深具魅力的笑容。

唉,他就是愛亂放電!

「會彈鋼琴吉他,又會唱歌跳舞,你到底有什麼不會的?」

迪卡斯很認真的想了一下。「我不會做生意。」

的確,生意人才不會做出像他那種毫無代價的蠢事。

「你在大學是念什麼的?」

「歷史。」

「歷史?」龔以羚上下看他一眼,搖搖頭,不予置評。

「怎麼了?」

「跟你一點都不搭!」既然他問了,龔以羚便很坦誠地說出實話。

「哦?那妳認為我應該念什麼?」

「音樂。」

迪卡斯莞爾。「天生就會的東西,干嘛還要特地去學?」

報以羚歪著腦袋想了想,「說的也是。」再嘆氣。「我就不行了,我天生就是個節奏白痴,拍子怎麼抓都抓不好,老是慢人家好幾拍。記得幼兒園畢業典禮時,全班上台去表演民族舞,結果人家都跳完了,我才跳到一半,想跟著人家停止,又想到老師千交代萬囑咐,跳錯了沒關系,一定要跳完,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像白痴一樣在台上跳個不停,連音樂都沒有,天哪!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時候有多糗。」

迪卡斯捧月復大笑,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報以羚面無表情地斜著眼看他。「笑,笑,盡避笑吧!你最好不要給我抓到什麼糗事,到時候我非笑死你不可!」

「我……我教妳。」迪卡斯仍止不住笑,卻硬拉著她回到舞圈里。

「不要!」龔以羚驚惶地大叫。「你故意要我出糗是不是?」

「放心,我一定可以教會妳的。」

「不要!」

「沒問題,來……」迪卡斯一邊揮手暗示樂隊慢下節奏,一邊示範給她看。「我先教妳幾個最基本的動作……」

兩個鐘頭後,基本動作會了,但龔以羚仍抓不準拍子,不過她笑得很開心,因為沒有人嘲笑她,大家都只為了歡樂而開懷大笑,所以她也跟著開懷而笑。

「天哪!真搞不懂你怎麼能跳得那麼輕松愉快又那麼好看,我就不行呢?」

「因為妳不是墨西哥人。」迪卡斯親昵地攬住她的肩頭,她沒有拒絕,他貼上她耳邊低語,她也沒有推開他。「要不要溜走,我們去騎馬?」

報以羚神情一喜。「你要教我?」迪卡斯家後面的馬廄里養著兩匹純黑色的駿馬,她愛死了,可惜不會騎。

「當然。」

「好,走吧!」

騎馬並不是很難,只要姿勢正確,抓到訣竅就行了。

報以羚不會跳舞,至少騎馬學得很快,不到半個鐘頭就騎得很好了,不過等她習慣慢跑的節奏之後,她的全身骨頭也差不多快散光了。

于是兩人放馬吃草,各自躺在河邊草地上咬草梗,十月的華瑞斯有點涼意了,但太陽仍溫暖得很,軟綿綿地覆蓋下來,拂去涼意,也拂去清醒的神志,兩人躺著躺著幾乎快睡著了。

「以羚。」

「嗯?」

「妳父親不會找妳嗎?」

「怎麼不會,他非找到我不可,所以我才會逃到墨西哥來呀!」

「那麼他還是很疼愛妳的。」

「那你就錯了,在我十五歲之前,他根本不愛搭理我。」龔以羚咕噥著吐出嘴里的草梗,闔上眼。「我還有兩個弟弟,同父異母的弟弟,爸爸愛的是他們倆,可是在我十五歲那年,爸爸帶他們到非洲去打獵,不幸三個人都得了同一種怪病,好不容易痊愈之後,醫生卻判定他們……呃,再也沒有『種』了。」

支肘撐起上半身,「妳是說他們的身體不能制造……呃,『種』了?」迪卡斯吃驚地問。

「對,爾後我爸爸才開始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也因此他非找回我不可,因為在某些方面我爸爸是很保守的……啊!對了,就跟你祖父一樣,而現在只剩下我能為他留下後代,所以……」

「所以妳才會說妳不打算結婚,」迪卡斯接著說下去。「就為了不想如妳父親的願?」

「答對了!」

迪卡斯蹙眉凝視她片刻,又躺回去,摘下眼鏡望著藍藍的天。

「以羚。」

「又干嘛了?」

「那回之後,妳那種時候又是怎麼應付的?」

「請兩天假。」

「可是……」

「你是男人不了解,但老實告訴你,那真的很痛,所以只要我不吃止痛藥就不太可能睡得著,不到處亂跑便不會昏倒,這樣自然就不會造成一片汪洋血海。」

「痛多久?」

「差不多一整天吧!然後隔天再睡一整天,剛剛好。」

「妳以前都是這樣過來的?」

「沒錯。」

靜默半晌。

「這麼辛苦,妳真願意繼續承受下去?」

「不然怎麼辦?」

又一次靜默片刻。

「按照醫生的話,生孩子改變體質啊!」

「我就是不想生。」

「我覺得妳這種想法不太好。」

「那也不關你的事。」

再一次沉默,更久。

「以羚。」

「唔?」

「用自己的一輩子幸福去報復妳父親,劃不來。」

「我覺得劃得來就夠了。」

嘆息。

「妳真固執。」

「你更頑固,為什麼一定要說服我?你應該很清楚,我並不需要你的『幫助』,你這麼雞婆干什麼?」

「……老實說,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他又慢慢支起肘來側身望向她,俊美的容顏上不復見往日的開朗詼諧,那對幽邃深沉的紫眸晶瑩剔透得猶如沉澱的紫水晶,添上一抹困惑,還有掙扎。「我不想看見妳浪費一生去做那種無意義的事。」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嗎?」迪卡斯喃喃自語,手背無意識地貼上她的臉,她睜眼,沒有驚訝,沒有憤怒,也沒有厭惡,唯有平靜,帶著一絲恍惚的平靜。「也許是,也許不是……」

他凝睇她,她回視他,片刻後,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動機,兩張臉在無意識下悄然接近,宛如兩塊磁鐵互相吸引是必然的物理現象,直至他覆上她的唇,依然凝視著她,她也不曾闔眼,就這樣,輕輕地,他吻著她的唇,若有似無地,她回應,兩人始終四目相對,都快對成斗雞眼了。

然後,他的吻逐漸加深,她的響應更熱烈,他的手悄然撫上她胸脯,她嘆息著闔上眼,兩臂纏上他的頸項,就在這一瞬間,不知為何,他的身軀倏地一震,旋即猛然拉開自己的唇滾到另一邊,背對著她喃喃自語。

「上帝,我怎能這麼做!不,不行,我不行這麼做!」

報以羚緩緩坐起來,微赧的臉上有一絲迷惘,一絲惱怒。

迪卡斯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吻她,龔以羚也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會乖乖的讓他吻,但是兩人都察覺到他們之間有什麼事發生了──很奇妙的事,明明是突發的狀況,卻更像是期待已久的結果。

率直的龔以羚第一個想法便是她必須搞清楚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沒想到卻听見他說那種話,她的惱怒立刻浮上來。

「迪卡斯……」她要抗議,但他不給她機會。

「我們走吧!」背對著她,他匆匆走向馬吃草的地方。

「咦?」

「妳上班的時間快到了。」

是沒錯,但這件事不趕快弄清楚,她會得內傷的!

「還有一點時間,我們……」

「走吧!」他已經自顧自上了馬,兩眼仍舊回避著她,催促她趕快走人。

報以羚惱火地瞪住他半晌,終于不情不願地上了馬隨同他離去。

沒關系,盡避躲,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明天就有很多時間足夠她把這件事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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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直不敢相信,他居然落跑了!報以羚哭笑不得地聆听維克多的說詞。

「……總之,他的工作都已經排好期了,他必須去完成。」

她被他甩了?

還沒開始,誰甩誰?

不過,他總得有個交代吧!對那個吻?

交什麼代,一夜比比皆是,一個吻又算得了什麼!

是他先惹上她的呀!

了不起啊!他又沒有真正對她「怎樣」!

那他們之間……

他們之間又怎樣?也許她覺得有點什麼,可是他一無所覺,只不過是被蚊子咬了一口而已。

不,他那樣子明明也覺得有點什麼!

那又如何?他已經選擇作縮頭烏龜,她又能拿他怎樣?

即便是如此,他也應該先說明白再走人呀!

說明白什麼?

……對喔!要說明白什麼?

算了,既然他決定要作孬種,她也找不出理由一定要追出那個天知道是什麼的答案,反正她也沒什麼損失,算了就算了!

于是,龔以羚毅然效法迪卡斯的好榜樣,當作沒有這一回事,忘了那個吻,忘了他們之間那一絲奇妙的化學作用,安安分分地繼續作她的餐廳女侍,最多下回再見面時,她要好好ㄎㄨㄟ他一下。

然後,一個星期過去了,兩個星期過去了,三個星期……還沒過去,她家的大姨媽又來宣戰了,一天的血流成河,兩天的東倒西歪之後,也許是這時候的女人由于身體的虛弱連帶影響到精神層面也比較脆弱,她突然覺得肚子里有一把火不拿出來燒一燒就不痛快。

于是她反悔了,她改變主意決定不能就這麼算了,也等不及下次見面再敲算盤打電子計算器和他算總帳。

畢竟這是她這輩子頭一回出現這種奇妙又令人依戀的感覺,直覺告訴她不能就這麼算了,她也不甘心就這麼算了!

所以覷著一個維克多閑閑沒事躲在辦公室里偷喝龍舌蘭喂酒蟲的時候,她擺出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直接撞進去逮人問話,駭得維克多差點抱著龍舌蘭酒瓶躲到辦公桌底下去。

他是店長,沒有權蹺一下班嗎?

「什……什麼事?」

「迪卡斯為什麼要逃跑?」她開門見山地質問。

「逃跑?」維克多訝異地怔了一下。「沒有啊!他是去工作……」

「那至少也要先跟我說一下嘛!還是我不夠資格讓他拿我當朋友看?」龔以羚氣嘟嘟地抱怨。「哪有人前一天吻了人家,隔天就半聲不吭的溜了,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啊他?以為我會賴上他嗎?他也太自戀了吧!」

維克多再次呆了呆。「咦?他沒有告訴妳?」

報以羚用力搖了一下腦袋。「沒有!」

維克多皺了眉頭。「而且前一天還親過妳?」

「沒錯!」龔以羚忿忿道。「然後就說什麼︰不行,他不行這麼做!天知道什麼不行,我正想問他,他卻不給我機會,匆匆忙忙就把我送回餐廳里來了。」

「是嗎?他那麼說嗎?」維克多沉吟片刻。「原來他並沒有改變主意。」

「改變什麼主意?」

維克多緩緩抬眸注視她。「老實說,我可以感覺得到從第一天開始他就被妳吸引住了,後來他又鍥而不舍地纏著妳,我還以為他終究還是改變了主意,正為他感到高興,沒想到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

他搖頭嘆息。「看來他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去招惹妳,其實他並不想去喜歡上妳,甚至愛上妳,但他抗拒不了被妳吸引的心逐漸淪陷,直到吻了妳之後才發現情況不對,所以趕緊蹺頭了,難怪他走得那麼慌張。」

愈听愈是滿頭霧水,「喂喂喂!拜托你說我听得懂的英文好不好?」龔以羚不耐煩地抗議。「到底你是在說什麼嘛?你又以為他改變了什麼主意,就不能說清楚一點嗎?」

「他曾經說過,好幾次,」維克多強調。「他不會結婚,也不會和任何女人在一起,更不會生孩子。」

報以羚怔了怔,月兌口問︰「為什麼?」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他自己不打算結婚生子,居然還不準她有那種打算,這是從哪一基準定的雙重標準?

「我不知道,他不肯說,只是一再表明他絕不會結婚生子。」維克多搖頭道。「我想妳最好親自去問他,也許他會告訴妳也未可知。」

報以羚猶豫一下。「可是我……」

「放心,現在是淡季,客人沒那麼多,妳可以請假,我也願意補貼妳交通費去找他。」

「為什麼?」

「因為他是好人,不應該孤獨一輩子。」

報以羚考慮了十秒,隨即下定決心,她從來不是那種婆婆媽媽、遲疑不決的人。

「好,我去,他在哪里?」

「現在應該在墨西哥市,從十月到三月,他的工作多數在墨西哥,三月到十月,他的工作大都排在國外。」

報以羚眨了眨眼,臉上突然現出一抹尷尬。

「呃,能不能請你先告訴我,他究竟是在從事什麼工作?」

維克多聞言大大一呆。「這妳也不知道?」

「廢話,又沒人告訴我,我哪知道!」龔以羚沒好氣地說。

維克多注視她片刻。

「妳知道我們餐廳為什麼叫『斗牛士』嗎?」

「這我哪知啊!你們……」頓住,她神情陡然大變,驚駭地扯出一聲幾乎震破維克多那瓶寶貝龍舌蘭的尖叫,「他是斗牛士?!」

維克多慢條斯理地點點頭。「要養活那麼多貧民並不容易,而在墨西哥,斗牛士是個人收入最高的行業,特別是名氣高的斗牛士,連一般公司行號都不一定比得上他們的高收入。」

他無奈地喟嘆。「全世界也只有他會這麼傻,冒著生命危險只為了想要『養活』所有的貧民,其實他並不喜歡那種行業,但是他沒有別的選擇。」

捂著腦門,龔以羚砰然跌坐到椅子上,臉色青白。

天哪!真是青天霹靂,一擊便殛爆了她的頭,作夢也想不到迪卡斯竟然會是斗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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