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山並不高,山多清泉、銀杏與奇峰怪石,尤其是怪石,更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如獅如虎,十萬峰石,形狀靈奇。
尚在遠處,李慕白即可望見山腳下綠樹掩映的別苑和小湖泊,背靠青山、面臨碧水,別苑內建築依山構建,漸進漸高,亭台樓閣精巧大方,錯落有致,名為別苑,實為山莊。
「……後面還有一條青石路通往山上,過兩天我帶你上山去看……」
聶冬雁忙著為李慕白作介紹,李慕白始終靜靜地聆听,不插嘴。到後來,還是聶冬雁自己先行終止了拉拉雜雜的解說,狐疑地望望騎馬在前方的父兄,再看看後面的馬車。
「喂!慕白,才剛過元宵,爹就突然說要住到別苑里來,你不覺得奇怪嗎?」
「岳父不也解釋過了嗎?」李慕白神情安詳,泰然自若。「是有仇家要來尋仇,故而先行避開。」
聶冬雁眼一瞇。「你信?」
李慕白沒吭聲。
聶冬雁哈了一聲。「我就知道你也不信,無論如何,你要小心點。」
「小心什麼?」李慕白淡淡地問。
「小心我爹耍什麼小人手段啊!」聶冬雁非常認真地警告他。
李慕白卻不當一回事。「妳過于大驚小敝了。」
「我大驚小敝?」聶冬雁又氣又急,呱呱叫得快變成一只老母雞了。「告訴你,我爹真的……」
「好好好,我小心、我小心,」不等她呱完,李慕白便好脾氣地順從她,輕聲細語地。「我會很小心,這樣行嗎?」
新婚夜,聶冬雁信誓旦旦的要事事听從夫婿,結果依然故我,都是他听她的。
不過聶冬雁擔心的也沒錯,一遷入別苑內,聶文超就決定可以開始「審問」李慕白了,在這僻靜的郊外,四周渺無人煙,就算聶冬雁要抗議,要卯起來發飆,要咆哮得盡人皆知,也不會有人給她知。
「李慕白,你……多少歲數了?」
當夜晚膳時分,聶文超就「發難」了。
「正在用膳耶!爹,你不怕消化不良,我怕,最……」
「雁雁,幫我剝只蝦好嗎?」
聶冬雁立刻明白李慕白的暗示,不甘心地瞪眼嘟嘴半天,方始不情不願地「放過」父親。
「好嘛!」
「謝謝。」李慕白輕言輕語地道謝,再轉向聶文超。「小婿今年二十六。」
「二十六?」聶文超煞有其事地搖搖頭。「對雁兒而言,未免太大了一點。」
「愛說笑,爹挑的那個什麼世子都三十好幾了!」聶冬雁一面剝蝦,一面嘲諷地咕噥。
聶文超窒了窒,旋即裝作沒听見。「家住哪里?」
「天山。」
「化外之地,雁兒可要辛苦了。」
「霸王莊還在蠻夷之地呢!」聶冬雁又插進來了。
聶文超又窒了一下,忍耐地捏捏鼻粱,再問。
「家里做何營生?」
「玉石買賣。」
「買賣?真俗。」
「司馬大哥家里開錢莊豈不更俗?爹以為每個人都像您一樣,祖上留下來大批田產,可以讓您閑閑沒事坐著等收佃租,收到佃租之後剛好拿去吃喝玩樂嗎?」
「我哪里吃喝玩樂了?」聶文超再也忍不住。
聶冬雁譏訕地哼了哼。「杏姨不就是您玩出來的嗎?」
杏夫人愀然色變,正待破口大罵,卻被聶文超按了回去,深沉的眼注定聶冬雁,神情逐漸凝重起來。
「雁兒,妳當真這麼恨我又娶了杏姨?」
「不,我不恨您又娶了杏姨,畢竟,世間專情男人能有幾何?」教人意外的,聶冬雁否認了。「我恨的是您有了杏姨之後就忘了娘,您可知道娘每天每天都在盼著您去,但娘去世前那四年,您只去看過娘三回,只因為……只因為娘又瘦又睡悴,花容月貌已離她遠去……」
聶文超愧疚地別開跟,李慕白默然不語。
聶冬雁好不容易願意面對「罪魁禍首」盡數吐露出心事,並發泄出所有的怨懟,這對她而言是好事,他不想阻止她。
「或許您要辯駁說有讓杏姨代您來看娘,先不論杏姨根本代替不了您,您可知道杏姨來看娘時總是端著一副趾高氣昂的姿態,還對娘炫耀說現在睡在爹身邊的是她,掌握聶府大權的也是她,甚至娘的孩子也是她的了,所以娘最好對她敬慎一點,否則她一個不高興,馬上可以把娘趕出聶府去等死!」
聶文超面色微變,憤然地瞥向杏夫人,後者不安的垂下臉。
「更過分的是,您把哥哥和姊姊交給杏姨去養,養得他們忘了親娘的生身之恩,竟敢跑來責備娘忘了杏姨的大恩,負了杏姨的大義,您知道娘有多痛心嗎?」
「所以……」聶元春恍然大悟。「妳才不準我們進娘的忘心居?」
「你們有資格進去嗎?」聶冬雁反問。
聶元春怔愣地回想當年,然後慚愧的搖頭。「不,我們沒有資格。」
李慕白悄悄握住聶冬雁的柔荑,依然無言。
這些事他都听她提過了,但也就是因為她業已說過一回給他听,她才能說出第二回--第一次總是最難說出口的,現在,只要她能和「罪魁禍首」把話說開,她心中的創傷自然也能慢慢回復。
「不,爹,我不恨您又娶了杏姨,我恨的是您對娘太薄情!」
聶文超默然片刻,忽然起身,「你們慢慢吃吧!我……還有點事。」語畢即轉身離去。
杏夫人恨恨地瞪聶冬雁一眼,也隨後追去。
反觀聶冬雁卻是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真痛快!」她說,然後笑咪咪地招呼大家用膳。「怎麼了,你們?不吃了嗎?」
她還吃得下?眾人面面相戲。
李慕白卻是低語,「舒服多了?」
「非常多!」聶冬雁重重點頭。
「那就好,那麼……」李慕白望著她手上那只快被捏扁的蝦。「能不能換只蝦給我?」
「嗯?」聶冬雁一愣,低頭。「哇,這是什麼?好惡!」
李慕白輕輕咳了一下。「听說是妳要吃的蝦,我的……呃,可以稍待。」
「……不必待,先給你吃好了!」
「……」
「麼妹!」
匆匆飛掠向廚房的聶冬雁驀而飄落下來,循著聲音望去。
「司馬大哥?」
司馬青嵐微笑著迎上來。「這麼急,上哪兒去?」
「拿酒。」聶冬雁只好改用兩條腿走路。「我們在天平山頂看太湖,拿了吃的卻忘了喝的,秋香又不會輕功,慢得跟蝸牛一樣,所以我就親自來拿!」
「這種天氣……」司馬青嵐兩眼往上看。「瞧得見太湖嗎?」
「白茫茫一片,看得見才有鬼!」聶冬雁嗤之以鼻地說。「不過慕白反倒喜歡那種氣氳,遠眺四周,視野開闊,無邊無際的藍天唯有白雲游走其間,慕白看了直贊嘆,然後就開始在那邊搖頭晃腦的念詩和詞,我听得腦袋又顫抖又抽筋,只好趕緊下來拿酒,慕白啊!一喝了酒就不愛開口。」
慕白、慕白、慕白,她心里、眼里都只有那個人嗎?
「麼妹。」
「干嘛?你也要一起去念詩嗎?」聶冬雁打趣道。
「不,我只是想問妳……」司馬青嵐遲疑一下。「我們認識七年了,難道妳對我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嗎?或者,只因為我是世伯挑上的人,妳就徹底否決了我的一切?」
聶冬雁突然止住腳步,不可思議地望住他,「怎麼你還沒對我死心嗎?」她翻翻白眼,再嘆口氣。「好吧!那我就老實告訴你,你的條件確實很好,這點我承認,若是一般姑娘家,只要你說句話,連考慮都不用,她們一定會點得頭都掉了,可是對我來講……」
她上下瞟他兩眼。
「你很俊美,那又如何?我天天看娘又看自己,早就看到麻痹了;武學淵博?很抱歉,我沒見過;滿月復經綸?」她兩手一攤,「我又不懂,當然,你對我很好我知道,但那是為了討好我,我討厭人家討好我;最重要的是……」
兩手扠腰,仰著下巴,她的表情在認真中帶著一絲嘲諷。
「你是司馬世伯的獨子,備受父母寵愛,生命一直很順遂,從不曾有過不如意的時候,也不曾經歷過任何波折,所以你無法體會別人的痛苦,無法感受別人的悲傷,即便我們認識七年,你可以說是從小看我到大,卻始終無法看到我心中的憤怒,老是把我當任性鬧別扭的小孩子來哄來騙……」
說到這里,她輕蔑地哼了哼。
「你的體貼是浮面的,你的關懷觸不著我的心,你所有的一切在我眼里是膚淺的、是可笑的,有時候,我都覺得我比你更成熟!」
司馬青嵐有點難堪。「妳……妳不能怪我生命太平穩。」
「我沒有說怪你,我只是在告訴你為什麼我只能拿你當哥哥一樣看待,因為你就像我那兩個哥哥一樣膚淺。」聶冬雁耐心地解釋。
「我相信你也跟他們一樣,信任杏姨所說的一切,從來沒有任何懷疑,你的眼楮跟他們一樣盲目,你的心跟他們一樣幼稚,你以為好言好語的哄我騙我就是對我好,說什麼我誤會杏姨了,並不是所有的後娘都不好,勸我好好和杏姨相處就會明白杏姨人有多好。哈,那根本是在我的傷口上搓鹽巴嘛!」
聶冬雁憎厭地瞥他一眼。
「說句良心話,有時候我真的很厭惡見到你們!」
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確如她所說,司馬青嵐不由得狼狽萬分。
「李公子才大我兩歲,他就夠成熟?」
扁是听到人家提起李慕白,聶冬雁的眼神就變了,溫柔而憐惜。
「那當然,雖然慕白才大你兩歲,但他的遭遇比我更悲慘千百倍不止,他心中有個非常非常大的傷口,也許永遠都愈合不了,我的創傷對他而言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傷,所以他一眼就可以看穿我的底細,一句話就可以打動我的心,一個細微的舉動就可以消弭我的悲痛。這些,你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I
「可是他……」司馬青嵐有些難以置信。「看不出來。」
「所以才讓人更心痛啊!」聶冬雁轉身繼續步向廚房。「他把一切都藏在心底深處,表面上是那麼柔和安詳,天知道他心里流了多少血。」
受創越重的人傷口埋得越深,如果你看不見他的傷痕,表示他的創傷確實很沉重。
憶起李慕白曾說過的話,司馬青嵐終于了解唯有受過傷的人才講得出那種感受。可是,這樣未免太不公平,難不成一定要他身受創傷才能打動心愛的人的心嗎?
「照妳這麼說,你們不過是在互舌忝傷口而已呀!」
「錯,只有他在撫慰我的傷口,我還沒有辦法踫觸到他的傷口。順便再告訴你一件事……」停步于廚房門外,聶冬雁斜睨著他。
「也許你不相信,但其實他並不喜歡我,是我請外公逼他,他才不得不和我成親,即使如此,他依然是個最溫柔的好夫婿,雖然沒有濃情蜜意,沒有愛語綿綿,但他真心體貼我、關懷我,對他,我是死心塌地,愛得發狂,無論爹有什麼打算,我都不會離開他,這話,麻煩你轉告爹,謝啦!」
話落,她就轉身進廚房里去了,司馬青嵐則震驚得一時無法作出任何反應。
李慕白不喜歡她?
而且,竟然是她逼李慕白娶她的?
那個男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說是有仇家要上門尋仇,所以不得不暫避,這自然是借口,卻沒想到借口會變成事實,這是聶文超始料所未曾及的結果。
這日,聶文超一早便將女兒召喚去,鄭而重之地宣布他不會再故意挑剔李慕白--反正不管他怎麼挑,聶冬雁都有辦法一一駁回,而且駁得他很難看,一點也不顧他的面子有多薄,死命扒他的灰、刨他的底,使他在晚輩面前丟盡臉面。
說要罵回去嘛,偏偏不管說什麼理虧的都是他,身為老爹是他唯一偉大的地方,可惜這點好像不怎麼管用。
「聶府是武林世家,身為我聶文超的女婿,必然擁有足以保護我女兒的能耐,這是我必須堅持的,妳要知道,聶府上下除了下人之外,每個都有一身不俗的武功,包括妳娘在內。所以,妳去叫他準備好,午膳過後爹要好好試試他有多少能力保護妳。」
盯著掩不住得意之色的爹爹,聶冬雁面無表情,半晌不吭聲,驀而轉身就走,也不作任何回答。
「別忘了呀!」
聶文超洋洋得意的囑咐追在後面,還有聶元春,他也跟了上來。
「麼妹,別怪爹,有這層顧慮也是不得已,要知道,人在江湖免不了有仇家,若是麼妹夫沒有能力保護妳,爹又怎能放得下心讓妳跟他走呢?杏姨說的好,畢竟妳是……呃……」
聶元春驀然噤聲,因為司馬青嵐猛然撞了他一下,撞得他滿頭霧水,正自疑惑問,突然听見聶冬雁嘲諷的冷哼。
丙然是杏姨!
那女人就是見不得她好,總是滿口甜言蜜語的陷害別人,這回也是,明明知道李慕白不會武功--至少他們都這麼認為,卻故意要爹來試他的武功,明擺著就是要好好整一整李慕白。
當然,她是不擔心李慕白真的會被整,但她並不希望讓他們知道李慕白會武功,因為他的武功太高強,爹爹必定會追問他到底是江湖中的哪一位,屆時她該如何回答?
老實說李慕白就是閻羅谷的惡閻羅?
不行,這麼一來,他們每一個人都會堅決反對到底!
那麼,騙他們?
算了吧!李慕白不喜歡說謊騙人,一句話還沒說完,馬腳就跑出來好幾只了。
唉,這樣不行,那樣不行,到底能怎樣?
祈求天下雨?
「雁雁。」
「嗯?」
「妳在想什麼?」
「沒在想什麼啊!」
「……那為什麼要把我的衫子縫在妳的裙子上面?」
「……呃?」猝然回神,聶冬雁連忙低頭一看……「耶?怎麼會這樣?」急忙把線拆掉,然後對自己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再抬頭,李慕白一手捧書兩眼盯住她,一陣心虛,她忙又垂下腦袋,裝著認真做女紅。
「雁雁,到底怎麼了?」
「沒……沒啊!」
「……與我有關嗎?」
真恨她的心思這麼容易被他看穿!
嘆著氣,她放下女紅,抬眼正視他。「慕白,我知道你不喜歡說謊騙人,可是,只要一回就好,為我說一次謊行不行?」即將午時了,可恨老天不幫忙,半口口水也不肯吐下來,現在不說也不行了。
李慕白疑惑地把書本擱回幾上。「為什麼?」
聶冬雁暗一咬牙。「因為……」
「小姐!!」
渾身一陣抖顫,聶冬雁不禁申吟著捂住耳朵扭眼望向房門口,「天哪!秋香,這里沒有人跟妳搶嗓門,妳不要老是尖叫好不好?」她沒好氣地說。
慌慌張張的,顧不得與小姐抬杠,秋香一進房就蹲在小姐身邊善盡婢女的職責傳遞八卦消息。
「剛剛司馬老爺帶著司馬夫人還有一大群破破爛爛的人來找老爺,模樣好不淒慘,秋香恰好經過,便躲在一旁偷听……」喘一口氣,再說︰「但因為隔著太遠,听得不是很清楚,只听見老爺吩咐太少爺立刻回城里去把府里的護院全給叫來,還說什麼要請幫手也來不及了……」
聶冬雁不禁愕然。「不會吧!真的有人要來尋仇?」
「約莫是,那群破破爛爛的人里,好些都受了重傷呢!」秋香拚命點頭,又緊張又害怕,還直抽鼻子。「怎麼辦,小姐,若是真有人來尋仇怎麼辦?我們要不要先逃命啊?」
「沒出息,兵來將擋,水來上掩不就行了,還逃什麼命!不過……」聶冬雁蹙起眉沉吟,「堂堂懷南劍都被追得這麼落魄,還攜家帶眷落跑,到底是什麼樣的仇家這麼厲害?」隨即又展眉歡笑。「不過這樣一來,爹可就沒閑工夫找我們的麻煩了!」
「小姐是說老爺耍姑爺……嗚!」
使力捂住秋香的嘴,聶冬雁對著李慕白嘿嘿嘿假笑,「沒事!沒事!」再放開秋香,朝她拚命使眼色。「現在苑里肯定忙得很,如果我們不自己找吃的就沒得吃了,還不快去搶點午膳來,若是餓著了姑爺,小心我扒妳的皮,煎妳的肉來給姑爺吃!」
秋香立刻會意。「是,秋香這就去,搶不著也會偷,不過外頭亂得很,秋香八成會被叫去幫忙,恐怕得晚一些時候才能搶到食物。」
「沒關系,有就行了。」
秋香一出去,李慕白便輕輕細細地開了口。「雁雁……」
「啊!慕白……」聶冬雁早就料到了,他一叫她的名字,她立刻飛身過去佔據他的大腿,再摟上他的脖子,羞答答地湊上櫻唇。「人家……想要……」
這女人真是急慌了,居然用這種方式來擋他的問題!
聶文超說來不及請幫手,這話倒真給那張烏鴉嘴說中了,才隔一天,對方就追上門來,而且還是-大清早天剛亮的時候,大家還卷著厚棉被困在被窩里作美夢,冷不防幾聲淒厲的慘叫劃空而至,頓時駭得眾人分別跌下床去,然後才是當當當的警鑼響--慢了好幾步。
秋香是爬上樓的--用四只腳,再爬到小姐的閨房。
「小小小……小姐,那那那……那話兒來了,好好好……好恐怖的叫聲,咱咱咱……咱們該逃逃逃……逃命了吧……」
聞言,正在服侍夫婿穿衣的聶冬雁抽空轉眼過去往下一瞥,地上居然爬著一只縮頭烏龜,不由得白眼一翻。
「真是不象話耶!秋香,虧妳還是武林世家的婢女,小小幾聲慘叫就嚇得妳屁滾尿流,還真用爬的!算了,妳還是回房去躲被窩里吧!要不,躲後山去也行,這里不用妳伺候了。」
「那那那……那怎麼行!」秋香立刻勇敢地攀著門框爬起來,再抖著兩腿過去要伺候聶冬雁更衣。「小小小……小姐上哪兒,秋秋秋……秋香就上哪兒,橫橫橫……橫豎命就這一條,給給給……給了小姐也就是了!」
「還真是慷慨悲壯,視死如歸啊!」聶冬雁喃喃道,然後拉緊了自己的長褲,因為秋香一過來就差點把她的褲子扯下去。「不過拜托妳,我是要穿,不是要月兌好不好?」
由于烏龜老是扯後腿,聶冬雁三人是最後一批到達莊苑前的空地……不,那已不能算是空地,早被幾十個捉對兒拚斗的人擠滿了,杏夫人與聶元寶領著十幾個護院守住莊苑口,表情都不是普通的凝重。
聶冬雁拉著李慕白只看了片刻,當即明白為什麼大家的臉色都那麼難看。
「天爺,他們是誰,居然連爹、二叔和司馬叔叔都拚不過?」
「三魔中的陰花魔和陽天魔,以及回魂府的府主斷魂勾夏凌生,副府主離魂刀沙百練。」在這種緊急時刻,杏夫人也顧不得和聶冬雁的私怨。
「是他們四個?」聶冬雁驚呼。「可是他們怎麼會湊在一起?」
「誰也沒想到陰陽雙魔竟然是夏凌生和沙百練的師父。」看得出杏夫人很想出去幫忙--雖然她也幫不上什麼忙,但莊苑里還有司馬毅那個不懂武功的夫人以及受傷的人,她不能不守在這里。
「但……但……爹究竟是怎麼惹上他們的?」
「不是妳爹,是司馬夫人那邊的問題,她弟弟無意中殺了夏凌生的兒子,對方自然要追殺過來。」
「也就是說……」聶冬雁吞了口唾沫。「這事無法善了?」
「除非把司馬夫人的弟弟交出去。」
「那麼……」雖然已看得出結果大概會如何,聶冬雁仍忍不住問︰「我們打得贏嗎?」
「妳說呢?」
不用說,九成九是沒希望,聶府護院死的只剩下兩個,除了司馬毅之外,司馬青嵐和聶文超、聶勇超、聶元春、聶元夏都受傷了,而對方卻只傷了沙百練一個,帶來的人手還剩一半,再打下去,結果可想而知。
「快,去兩個人把太少爺和司馬少爺扶回來包扎傷口,否則不用人家殺了他們,他們就會先失血過多而死了!」眼見打斗場中情況越來越不利,杏夫人當機立斷,迅速吩咐人去帶回聶元春和司馬青嵐。
「雁兒、寶兒,這兒交給你們,我得下去幫忙,不然你爹會……」她咬了咬牙,旋即帶著其它四位護院飛身加入戰場。
「小小小……小姐,我們是不是該逃……」秋香驚恐地直顫抖。
「閉嘴!」聶冬雁怒喝,回身揪住車慕白的衣袖,兩眼央求地瞅住他。「慕白,拜托你,幫幫他們吧!」在這種緊急狀況下,李慕白是現成的,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救星。
李慕白淡淡瞟她一眼。「不。」
「不要這樣嘛,稍微伸伸手就可以了啦!」
「雁雁,妳知道我是不幫助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他們是我的親人,不是任何人啊!」
李慕白依然搖頭。「不。」
「慕白,不要這樣,求求你啦!」聶冬雁更是低聲下氣,仰著嬌靨苦著臉,就差沒跪下來。「幫一下下就好了嘛!」
「任何人我都不幫。」
「那我給你跪……」停住,聶冬雁臉更苦了,她根本跪不下去。「好詐喔!居然不給人家跪。」
「就算妳跪下,我也不會幫。」
「慕白,求求你啦……」
她在這邊越求越可憐,一旁的秋香,以及坐在那邊地上讓人家包扎傷口的聶元春與司馬青嵐則滿懷疑惑地面面相覷。
她干嘛求一個不懂武功的讀書人?要他拿書去砸人嗎?
「小小小……小姐,妳妳妳……妳干嘛求姑爺,他他他……他又不會武功!」
「麼妹,妳別太無理,李公子也無能為力呀!」
「對啊!麼妹,妹夫又不是……」
「你們統統閉嘴!」聶冬雁頭也不回地吼過去,再繼續可憐兮兮地搖著李慕白的手。「慕白,幫一下下就好了啦!好啦、好啦!」
柔和的瞳眸移向聶元春,李慕白歉然的搖頭。「不。」
眼角瞥見場中的情況益發緊急了,「慕白,求求你啦!」聶冬雁不由得更焦急地拚命扯他的衣袖。
「不。」
再瞟一眼場中,聶冬雁終于死心了,她沒有時間再哀求李慕白,場中的人更危急了。「好吧!那我自己去幫。」她並沒有生氣--她能理解他的堅持,只想著說既然他不幫,她只好自己一個人去幫,于是拔劍便朝場中飛身而去。
見狀,聶元春不由得月兌口狂呼,「麼妹,不要去啊!妳幫不上忙……」旋即又見李慕白居然也負手慢吞吞地步向場中而去,更是氣急敗壞。「天哪!麼妹夫,你更不能去,那兒危……」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那個「險」字要出口未出口的那一瞬間,聶元春的瞳孔內突然失去李慕白的影像,他不禁愣了一下,下一刻,驟然兩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厲嚎叫傳入所有人耳際,宛如一把鋼刀猛地刺入人們的心腔,駭得雙方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收手後退。
當然,聶冬雁也停住了,因為慘嚎聲就在她左近,是那兩個撲向她而來的敵人,但她才剛舉起劍來,那兩個人便爭先發出那種非人的叫聲踉蹌後退,倒下。
胸前各一個血淋淋的大洞,同樣少了一顆心。
她緩緩轉身向後,李慕白靜靜地佇立在眼前,兩手各捧著一顆心,眼神柔和,表情安詳。
全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無法動彈地呆立著,每雙盯住李慕白的眼更都充滿了顫栗與驚駭,無法移開視線地看著他噗噗兩下掐爛兩顆心,就好像掐爛兩顆軟柿子一樣隨意。
沒有人出得了聲,包括聶冬雁,就算她早已看過這種情景,照樣駭異得說不出話來。
她永遠也無法習慣這種恐怖的景象。
良久,良久……
「惡……惡閻羅?」陽天魔語音闇啞地吶吶道,不是肯定句,而是疑問句,因為他希望對方能否認。
李慕白沒有否認。
但他也沒有承認,只是平靜地站在那里望著陽天魔,目光清澈祥和,秀氣的五官既不見凶殘,也不顯粗暴,彷佛他只是個無辜的路人甲。
無辜個鬼!
不用他承認,天下間會用那種手法殺人的只有一個人。
「惡閻羅,你……」陽天魔困難地咽了口唾沫。「要插手管這件事?」
輕輕嘆了口氣,「不,」李慕白終于開口了,細聲細氣的,比從未見過男人的姑娘家更靦腆,「我向來不管閑事,現在也不打算改變主意,除非……」他雙眸徐徐轉注聶冬雁,眼神透著無奈。「你們要傷害我的妻子,否則我並不想插手你們之間的糾紛。」
「你的妻子?」陽天魔也跟著轉望聶冬雁。「她跟聶府是什麼關系?」
李慕白又不吭聲了,回答他的是聶冬雁。
「他……」她指指聶文超。「是我爹。」
陽天魔與聶文超對視片刻,神色數變,顯見他的心已開始動搖了。然後,他回過頭去望住夏凌生。
還要再打下去嗎?
夏凌生雙眼仍緊盯住李慕白,臉肉緊繃,心田之中有一片洶涌的浪潮在翻騰,這片浪潮包含了驚懼、憤怒以及不甘。
若是任何其它人,他會毫不猶豫地堅持要繼續打下去,但眼前的不是任何其它人,是惡閻羅,是江湖上傳言最最殘暴惡毒的煞星,于是,往昔所听到一些有關惡閻羅的傳聞,閃電般一件件飛掠過他的腦海,那些傳聞沒有一樁不是血淋淋的,沒有一件不是令人心膽俱裂的,一想到要面對這種煞星,他便不可抑止地感到一股顫栗自心底升起。
他萬分不想與這個煞星敵對,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馬上轉身離開這里,越遠越好。
但是,他更不願意放棄兒子的仇,還有個人的尊嚴與聲譽。
「師父,您和師母兩個也敵不過他一個人嗎?」
陽天魔明白了,于是,他的視線方始移至陰花魔身上,兩人便不分先後地撲向李慕白,毫無征兆,突兀又急厲,是全場任何人都預料不到的,既然預料不到,自然也無從閃躲起。
但李慕白不是任何人,只見他不慌下忙地輕輕一晃身,那兩人自認至少有一人可擊中目標的發難便全告落空。
然後,全場又開始動了起來。
但此刻的狀況與之前恰好相反,少了陰陽雙魔,聶文超這邊可以說是輕松應付、游刃有余,司馬毅與聶文超對付回魂府正副府主,其它人可以專心應付回魂府三十幾個人手。
至于陰陽雙魔,他們異常謹慎而小心地和李慕白激戰著,但是,沒多久他們便驚駭地發現兩人傾盡全力仍無法佔到絲毫上風,看上去那樣秀秀氣氣的李慕白彷佛戴了面具的活閻羅,既辛辣,又狂厲,更悍野,一片片兜天蓋地的爪影宛如魔鬼的獰笑,既凶,又猛,更狠。
但最令人心驚又憤怒的是,李慕白竟然還有余力抽身出去挖出別人的心,再及時轉回來繼續和他們對戰,而他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毫無阻止的能力。
因此,所有被聶冬雁找上的人都會立刻避開,因為一旦和她對上,還沒來得及動手,下一瞬間他們便會發現自己的心不見了。
他們寧願英勇的戰死。
最後,聶冬雁這邊的人啼笑皆非地發現他們竟然找不到半個對手,大家都涼涼的站在一旁觀看三十幾個人一起圍攻李慕白,而李慕白則像是來自幽冥的鬼魂般,飄忽著一抹蒙朧的影子悠然穿梭在凌厲的圍擊之中。
二十幾個人……
十幾個人……
四個人……
再過片刻--
「老天,沙百練的心也被挖去了!」聶勇超窒息般地喃喃道。「他的武功到底高到什麼程度呀?」
聶元夏兩眼越睜越大,忽地喉頭咕咚一聲,「夏凌生也沒了!」他顫栗地說。
「雁兒。」
「爹?」
「妳……」聶文超瞥向聶冬雁。「早知他是惡閻羅?」
聶冬雁聳聳肩。「知道啊!」
「為什麼不說?」
「為什麼要說?」
「妳……」聶文超正待怒罵,忽又吞回去,同所有人一樣心驚膽戰地目注場中已停下所有動作的三人,背脊發寒、心頭冒冷汗。
李慕白左右兩手各插在陰陽雙魔心口處,那兩人則低頭怔愣地看著自己胸口,好像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突然,李慕白雙手一收,那兩人顛覆了一下,同時抬眼瞪住李慕白,片刻後,兩人筆直地往後倒,不分先後。
夫妻倆到死仍是一條心。
看也不看一眼,李慕白慢條斯理地掐爆了最後兩顆心,神情自始至終都是那麼寧靜柔和,然後,他徐徐行向莊苑前的湖畔,就著湖水洗淨兩手,褪下黑色儒袍後再轉回來,他一接近,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退後好幾步,噤若寒蟬。
除了聶冬雁。
李慕白一靠近她,她就開始抱怨。「天哪,真的很恐怖耶!慕白,你就不能換種方式嗎?譬如一把勒死、一拳打死、一事劈死、一劍刺死、一刀砍死……啊!對了,干脆扔進湖里淹死不更省事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