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西北風呼呼地吹,好似要硬生生將凍人的寒意吹進入的骨頭里去,細細碎碎的雪花如棉絮般飄呀飄的掩去了那一片枯燥的土黃,將眼前的一切轉變成清一色的銀白。
這才剛冬至,人們早頂上氈帽穿上棉衣和老羊皮襖,突然間都變胖了,像一團團棉球滾在路上,恨不得一步就能滾進暖呼呼的屋里頭去。
而對于那些生長在溫暖的南方的人而言,這種嚴寒更是酷刑,竹月蓮和竹月嬌一買好東西,想也沒想過一步步好好的走,立刻施展輕功一路飛回榆林城南的一座四合院里,呼一下落在廚房前,爭先恐後撞進門里頭去。
「天哪,天哪,冷死人了,我都快凍成冰條了!」竹月嬌大呼小叫著。
廚房里,玉含煙與王瑞雪正忙著作午膳,一見她們的狼狽樣,不由笑了。
「告訴妳們,這還算不上冷,得到小寒、大寒那時候才真冷!」王瑞雪笑道。
竹月蓮、竹月嬌一听,不禁猛打了個哆嗦。
「好,那這個月都我們出門,下個月換妳們!」
竹月嬌咕噥著把買來的菜交給玉含煙,再同竹月蓮拿著藥包一起到角落里,一人蹲一支小火爐分別煎藥。
「那些大少爺們呢?」
「王均、蕭少山與陸家兩兄弟正在斗棋。」王瑞雪說著,掀開鍋蓋來看肉炖好了沒。
「真悠哉,他們的傷還沒好嗎?」
「差不多了,再喝個幾天藥就好透啦!」
「那正好,以後就換他們出門買東西。」竹月嬌喃喃道。「其他人呢?」
「柳家那兩位老太爺早幾天就痊愈了,他們說有事上延安,傍晚會回來。」
「痊愈了?」竹月嬌瞇了一下眼。「所以他們就可以涼涼到處閑晃?這可不成,決定了,以後打雜粗活全交給他們了!」
王瑞雪笑眼望過來。「妳們也看著他們討厭?」
竹月嬌哼了哼。「何止討厭,多瞧他們一下都會爛眼!」
「同感,」王瑞雪重重點頭。「那兩個家伙我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一手扇著爐火,另一手忙著揮走煙霧,「就不知魚姑娘他們怎樣了?」竹月嬌又問。「傷還沒有好就急著跟他們一起上京里救人,都個把個月了,也不知道成功了沒有?」
玉含煙搖搖頭,將剛炒好的菜鏟起來放在一旁。「時機遲了,恐怕不容易。」
「如果妳們不要這樣執著于要先除去三姊夫,早些去動手,說不定早就成功了!」竹月嬌的語氣里有幾分「活該」的味道,像是在為某人打抱不平。
「那也是二小姐這麼堅持的呀!」王瑞雪反駁道。
竹月蓮輕嘆。「我就猜想是這樣。」
竹月嬌翻了一下白眼。「又是二姊,真是,她到底要痴迷到什麼時候呀?」
竹月蓮苦笑。「恐怕是不容易清醒了。」
「那男人真是作孽,」王瑞雪嘟嘟囔囔的。「明明是那樣冷血的男人,偏就有那麼多女人愛上他,一旦愛上了又怎麼也收不回心來,怎麼就這麼傻呢?」
玉含煙沒說話,竹月蓮也不吭聲,竹月嬌掃她們一眼。
「可是,能讓一個男人付出那樣痴狂的深情,我真的很羨慕三姊呢!」
話落,四個女人兩兩相互對覷,再沒有人出聲反對,隨即低頭各自專注于自己手上的工作。
同樣都是女人,誰不羨慕呢?
「吃飯啦!吃飯啦!」
王瑞雪吆喝著,一票餓鬼立刻從西堂屋里竄過來,邊還大聲嚷嚷著。
「餓死了!餓死了!」
「總算有得吃了,動作真慢!」
王瑞雪與竹月嬌相對而視,冷笑。
「是是是,我們太慢了,真是抱歉喔!」王瑞雪慢條斯理地說。「諸位少爺們請慢用。啊,對了,過兩天等你們喝完最後一帖藥,往後出門采購的活兒就全交給你們啦!」
捧著大碗飯正待往嘴里扒的蕭少山不由愣了一下,月兌口道︰「出門?才不要,這麼冷的天!」
「不要?」竹月嬌冷哼。「那也行,往後你們就煙火不沾去修道成仙吧!」
「煙火不沾?太狠了吧?」蕭少山哇啦哇啦大叫,再推推身旁的王均。「喂,你也說句話呀,她們居然要叫我們這幾個傷患出門干活兒耶!」
王均老樣兒,不愛吭聲,這會兒照樣誰也不理,陸家兄弟則是不敢吭聲,埋頭猛扒飯。
「是喔,傷患,嗓門叫得比誰都大聲,倒進肚子里頭的飯菜夠養一窩豬了,說你是傷患,誰信!」王瑞雪嗤之以鼻地道。「不出門?也行,就拿你來當豬宰了吃吧!」
「不公平,柳兆雲他們為啥就什麼都不用干?」蕭少山委屈地筷子一夾,塞了滿嘴菜。
「誰說不用干,掃地劈柴打雜粗活就等他們回來干啦!」
蕭少山一呆,繼而哈哈大笑。「那敢情好,讓他們干下人的活兒!」
王瑞雪與竹月嬌又來回一趟,在桌上擱下四碗藥。
「喏,你們的藥,吃完了飯記得喝呀!」
然後,兩人再回廚房去,與玉含煙、竹月蓮各自捧了支大托盤,還有一盅藥,四人一道往後進院落去。
「希望月仙不會又不吃了。」竹月蓮低嘆。
竹月嬌哈了一聲。「多半是,然後段大哥也跟著不吃,大家一起成仙吧!」
王瑞雪搖搖頭。「看樣子段公子也跟某人一樣痴狂嘛!」
「不,還是不一樣的。」玉含煙低喃。
「怎麼個不一樣法?」
「段公子確是痴情,但他更是個正人君子,就算是為了最心愛的女人,有些事他還是做不來的。」
竹月嬌點點頭。「也對,叫他殺人放火打家劫舍,這就不行了。」
「而那人,他卻是狂恣的,那樣冷酷,那樣殘忍,只要是為了三小姐,任何泯滅人性的事他都下得了手,天底下又有誰能跟他一樣呢?」
「……」
沒有,天底下就他那麼一個,絕無分號,僅此一家!
一跨過月門,耳際便傳入陣陣劇烈咳嗽聲,抑不住,喘不停,咳嗽的人有九成九纏綿床榻病得非常沉重。
而後院中,一條窈窕縴細的身影靜靜佇立于飄飄絮絮的雪花里,那樣孤獨,那樣落寞得令人憐惜,教人不舍,段復保滿面愁容地悄悄為她披上一襲大麾,她卻一無所覺。
竹月蓮無聲輕嘆,上前。「段大哥,用膳了。」
「妳們先用吧,我……」段復保低語。「再陪陪月仙。」
竹月蓮沒再多勸——反正勸了也沒用,徑自定向南堂屋。
「爹,開開門,用膳了!」
門扇迅速開了,竹承明退後一步。
「快點,別讓冷風吹進來!」
四人快速進入,門立刻關上,咳嗽聲愈加清晰地自珠簾後的內室傳出,那樣辛苦地幾乎斷了氣。
讓竹月嬌三人去布飯菜,竹月蓮端起藥盅穿過珠簾進入內室。「該喝藥了。」
床前的人扭回頭看了一下,「好。」旋即轉回去小心翼翼地扶起床上的人。
片刻後,竹月蓮拿著空藥盅出來,見大家都在等她。
「怎麼不先吃呢?」
竹月嬌三人沒說話,一齊望向竹承明,後者眉頭深鎖,神情沉重,只望著滿桌菜肴發呆。
竹月蓮哨然在一旁落座。「爹?」
竹承明慢吞吞地瞥她一眼,深深嘆息。「我早該听妳的。」
竹月蓮沉默一下。「那也不能全怪爹,誰能料到妹夫竟會那麼做。」
竹承明懊悔地握拳猛捶了一下桌面。
「都怪我,全怪我,如果我一開始就听妳的,如果……如果當時見到滿兒倒下時我不是那麼沖動……」
半個月前——
允祿那一指不偏不移地點落在滿兒胸前心肺之間的死穴上,只見滿兒噙著美麗的笑靨安詳地闔上眼,頹然倒地,一股宛如烈焰般的憤怒與悲痛頓時淹沒了竹承明的理智。
「你這畜生,竟敢殺了滿兒!」
怒睜雙眼,竹承明咆哮著奮起全身功力聚于雙掌之上,疾若閃電般揮向允祿。
早已內傷沉重的允祿根本無力躲開,才看到竹承明雙掌襲來,那兩掌便已扎扎實實地印在他胸口上,哼都沒能哼一聲,瘦長的身軀便宛如斷了線的風箏般飛出去,沿途灑落串串腥紅的血,竹承明隨後又追過去,打算再給他最後一擊……
「住手,爹,住手,滿兒沒死啊!」
雙掌猝停在允祿胸旦則半寸許,竹承明愕然回首。「妳……妳說什麼?」
「滿兒沒死呀!」竹月蓮急道。「妹夫只是用獨門手法點住了她的死穴,所以滿兒並沒有死,但若沒有妹夫替她解開穴道,滿兒終究還是會……會……」
「天哪!」竹承明驚窒地低吟,旋即慌慌張張探向允祿的口鼻。「幸好,還有氣息,但……但……」回頭,更慌亂地狂呼︰「玉姑娘,快,快來,不能讓他死,絕不能讓他死啊!」
會叫上玉含煙是因為王文懷曾說過她精擅歧黃之術,即使如此,見她搭著允祿的腕脈,黛眉愈攬愈深,竹承明不由心驚膽跳地猛吞口水,懷疑她到底是真擅還是假擅。
「玉……玉姑娘,到底怎樣,妳好歹也說句話呀!」
但玉含煙依舊沉凝不語,又過了好半晌後,她才緩緩收回手。
「他的髒腑被震出了血,受創極重,十二經八脈全扭了道,連心脈也傷了,情形非常危急,就算要不了命,他這一身功力能不能保全亦是未知之數!」
「那他有沒有辦法解開滿兒的死穴?」
「不知道。」
竹承明面色一慘。「那……那怎麼辦?」
玉含煙咬咬牙。「唯今之計也只有先救他的命,再設法讓他點開三小姐的死穴,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于是,一群人浩浩蕩蕩全搬到了榆林城,玉含煙與竹月蓮、竹月嬌沒日沒夜地守在允祿床邊,想盡辦法要讓他清醒過來;而竹承明與王文懷、白慕天、虯髯公等其他人則極力嘗試要解開滿兒的死穴。
這樣過了兩日,滿兒的死穴依然解不開,但允祿醒了,不過也等于沒醒。
「快!快替滿兒解開死穴呀!」竹承明對著床上剛睜開眼楮的人大吼。
「還不成,」玉含煙冷靜地推開竹承明。「他的人雖醒了,但意識不清,得再過兩天。」
又過了兩天,允祿終于真正清醒過來了,但也僅是神智清醒了,他微微啟了一下唇想說什麼,卻連哼一聲的力量也沒有。
玉含煙猜得出他想問的只有一件事——滿兒。
「王爺,先請教,解開三小姐的死穴必須動到真力嗎?」
允祿緩緩眨了一下眼。
「果如我所料。」玉含煙低喃,「那麼我最好先告訴你,王爺,我想你自己也很清楚,你的傷勢非常沉重,雖已無生命危險,但在三年之內絕不可妄動真力,否則你一身功力必會盡失……」她頓了一下。「可是三小姐等不及三年了,她的心脈漸弱,倘若再不解開死穴,她真的會死的!」
允祿輕輕閉了一下眼再打開,視線徐徐移向竹承明,竹承明初時還不解允祿干嘛看他,竹月蓮忙對他耳語數句,他才恍然大悟。
「我發誓,絕不再狙殺你!」竹承明重重道。
允祿又閉了閉眼,手指頭若有似無地動了一下,竹承明會意,急忙去把滿兒抱來,再招呼王文懷和白慕天過來一人一邊扶起允祿。
只見他閉著眼努力提聚真氣,過了好半晌後才睜開眼來勉力舉起手——食中兩指竟呈現微微的紫藍色,飛快地在滿兒胸前死穴周圍連點十三指,再對準死穴拍出一掌,滿兒應掌重重地震了一下,旋即長長吐出一口氣,睫毛一陣眨動,緩緩掀開來。
就在滿兒睜眼的同時,允祿猝然滿口鮮血狂噴如泉,身軀痛苦的蜷縮成一團,玉含煙立刻上前迅快無比地在允祿周身穴道連續拍打,直至他的痛苦逐漸平息,她才停下來搭上他的腕仔細把脈。
片刻後,她收回手,臻首回轉,歉然地對竹承明與甫始回過意識來的滿兒黯然搖搖頭。
「對不起,我已無能為力……」
「……他的功力全失,八脈交錯,再也練不得武了。」
玉含煙喃喃重復半個月前那日所說的話。
「為了她,他竟然寧願失去那一身傲人的武功,這對一個心高氣傲的人而言該是一件多麼難以忍受的事,他卻毫不猶豫地那麼做了,難道他不……」猝而頓住,眼神飄忽地怔了會兒,忽又苦澀地撩起令人心傷的笑。「那又如何,連命都可以不要了,一身武功又算得了什麼?」
「但他也真是卑鄙,竟然利用滿兒的性命來要脅我!」竹承明不甘心地恨恨道,愈想愈是有氣。
「你錯了,爹。」竹月蓮深深嘆息。「滿兒跟我說了,那是她要妹夫對她發下的誓言,倘若哪天妹夫要先她而去,妹夫一定要帶她一道走,妹夫只是在實踐誓言而已。不過……」
她朝內室那兒瞥去一眼。
「別看妹夫心性又狠又毒,殺個人比呼口氣更簡單,其實他對自己心愛的女人真是下不了手,所以他才會用獨門手法制住滿兒的死穴,他沒有殺她,可是一旦妹夫死了,七日後滿兒必然也會死,這也算是實踐他的誓言了。」
聞言,竹承明驚愕地怔忡了好一會兒。
「難道他們真是如此生死難分嗎?」
「爹,套句滿兒的話,」竹月蓮輕輕道。「你做不到的事,不要以為別人就做不到。」
竹承明又沉默半晌。
「算了,既然他功力已失,也就沒有必要一定要殺他了。」
「但是妹夫的內傷怕得養上好些年才能痊愈,看妹夫那樣辛苦,爹可知滿兒有多傷心難受?」
竹承明苦笑。「我哪會不知,自那天開始,滿兒不但連半個字都不同我說,甚至當沒我這個人似的看也不看我一眼。昨兒個她往窗外潑水,明明瞧見我在那兒,還硬是潑了我一身……」
噗哧一聲,竹月嬌失笑,忙又捂住嘴。
竹承明惱怒地橫她一眼。「總之,我知道她惱我,所以我才會守在這兒,希望她看在我的誠心與耐心份上,諒解我這一遭,但她仍是不肯搭理我……」
「因為姊夫之所以會傷得那麼重,全『歸功』于爹那兩掌嘛!」竹月嬌咕噥。
「閉嘴,吃妳的飯!」竹承明火了。
「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好像沒瞧見竹承明身上霹哩啪啦的火花似的,竹月嬌又嘟囔了一句。
「月嬌!」
「嘖,老羞成怒了!」
「月嬌,妳……」
「又不是我叫三姊不要理爹的,干嘛連說句話都不成嘛!」
「就是不成!」
「那我進去跟三姊說!」
「……」
靠在床頭,滿兒讓允祿睡在她胸前,她才方便在允祿咳嗽咳得厲害時為他揉搓胸口,雖然這樣做並沒有多大用處,但她實在無法干坐一旁眼睜睜看著他辛苦而什麼也不做。
好不容易,咳嗽聲終于歇下來了。
「滿兒。」允祿的聲音低弱得幾乎听不見,不但臉色灰敗萎頓似冬日的雲翳,連嘴唇也是白的,雙目深陷,眼眶四周圍著一圈黑,原本圓潤可愛的臉龐竟跑出稜角來,下巴上一片青黑的胡碴根兒,看上去不只不年輕,還老得快死掉了。
「老爺子?」現在這個稱呼可就名符其實了。
「不要哭。」
「我沒有哭。」
「……不要掉淚。」
「人家難過嘛!」滿兒哽咽了。
「我不會死,只是武功沒了。」
「你武功沒了我才高興呢,這樣皇上就不會再差遣你到處跑了,可是……」輕撫著他凹陷的雙頰,滿兒抽噎一下。「你這麼辛苦,我好心疼嘛!」
冰冷的手覆在她的柔荑上,握了一下。「我很好。」
很好?
躺在床上只剩下半口氣,請問這樣好在哪里?
可以名正言順的賴床?
「好個屁!」滿兒突然生氣了。「你這樣算很好,棺材里的死人也可以起來跳舞了!」
「……我不會死。」起碼這項他能確定。
「才怪!」滿兒更生氣了。「玉姑娘警告過我了,你這傷至少得養上好幾年,在這期間,你不能勞累,不能動氣,而且一場小風寒就可能直接讓你睡進棺材里頭去……」
「我會帶妳一道走。」
不提這還好,一提這她更冒火了。
「你根本就下不了手嘛!」她憤怒地尖叫。「明明殺人不只成千上百,讓你宰個女人竟然下不了手,你你你……你是沒用的懦夫,沒膽的窩囊廢!」
兩眼徐徐瞇了起來,陰森森地。「妳說什麼?」
「我說你是懦夫,是窩囊廢,怎樣?」滿兒硬著聲音重復一次,挑釁意味濃烈。「明明發過誓要帶我一道走的,事到臨頭卻下不了手,還用什麼獨門手法制我的死穴,我請問你,老爺子,先前你有武功可以制我的死穴,現在你武功沒了,又要用什麼法子來帶我和你一道走?拿毛筆點我的死穴?」
「……我自會想到法子。」
竟然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滿兒氣到快沒力了。「懦夫就是懦夫!」
「滿兒!」
「不然到時候你就一刀殺死我,也不必大刀,小匕首就夠了,再不行剪刀也可以,敢不敢?」
「……」
「哈,懦夫!」滿兒大大嘲笑一聲,再沉下臉去。「沒關系,我是勇敢的小女人,到時候我自己動手,順便把你最中意的那匹蠢馬,還有那只只會叫王爺吉祥的笨鸚鵡統統宰了去給你作陪葬,懦夫!懦夫!懦夫!」
珠簾外——
一桌人捧著飯碗哭笑不得,還有點心酸。
「听見了沒,爹?」竹月蓮低喃。「一旦妹夫死了,你也等于害死了虧欠最深的滿兒,滿兒的娘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原諒你的。」
竹承明放下竹箸,已經完全失去胃口了。「我出去走走。」
「爹也真可憐,」竹月嬌同情地望著竹承明落寞的背影。「他怎麼就不懂,雖然彼此立場不同,但起碼我們可以在關起門來共敘親情時拋開所有的立場,只享天倫之樂,不談利害關系,要論立場,等出了門之後再來論也可以啊!」
竹月蓮听得一愣,「妳為什麼這麼說?」她急問。
「三姊不都一直這麼做的嗎?」竹月嬌用下巴指指珠簾那邊。「在我們面前,三姊只是三姊,三姊夫也只是三姊夫不是嗎?」
竹月蓮恍然大悟。「對啊,滿兒一直是這麼做的,我怎麼都沒察覺到呢?」
「還有啊,」竹月嬌扒了一口飯,口齒不清地又說。「為了三姊,三姊夫很努力在保護咱們竹家不讓雍正知道,同樣的,為了三姊,我們是不是也應該盡力去保護三姊夫,這樣才能保持這種關系的平衡……」
說到這,她朝玉含煙與王瑞雪各投去懷有深意的一瞥。
「當然啦,別人要怎樣是別人的事,該如何做就得如何做,但就是不能讓我們知道,更不能利用三姊。再說句重一點的話,這回這麼做,王文懷他們不但是在利用三姊,更是在利用爹,不是嗎?」
玉含煙與王瑞雪相顧一眼,冷汗涔涔。「我們……沒想到這一層。」
「才怪!」竹月嬌冷笑。「你們王家兄妹都那麼聰明,怎麼可能沒想到,只不過刻意下去想它而已。」
玉含煙沉默了。
「所以說,只要我們能同三姊一樣把公與私分清楚,」竹月嬌繼續說。「還是可以成為快快樂樂的一家人啊!」
竹月蓮瞪大著眼怔愣片刻,忽地跳起來。
「我去陪爹走走!」
竹月嬌頓時揚起開心的笑,「爹不笨,由大姊去跟他說,我想他應該听得懂才對,除非……」笑容斂起一半,兩眼又瞄向玉含煙。「又有哪些想利用爹的人在一旁哩叭唆,那就難講了。或者……玉姑娘還舍不下三姊夫?」
玉含煙神色驟變。「妳……」
竹月嬌聳聳肩。「大家都認為我最小最不懂事,其實我已經不小了,而且我是旁觀者清,妳就跟二一樣痴,那也難怪啦,誰教三姊夫是那樣的男人,不過三姊夫痴的畢竟是我三姊,就算不是,妳自認有辦法做到像三姊那樣嗎?」
不等玉含煙有所表示,她就替玉含煙搖了頭。
「不,妳做不到,因為妳拋不下背了多少年的責任,既然如此,妳再痴又有何用?」
玉含煙愈听愈是狼狽,「我……我還有事!」急忙起身,也跑了。
于是,桌旁只剩下竹月嬌與王瑞雪,兩人面面相對了好半天。
「我說王姑娘,妳不會也喜歡三姊夫吧?」
「……要听實話?」
「廢話。」
「曾經,但我及時打住了。」
「所以妳這麼遲都還沒嫁人?」
王瑞雪滑稽地咧了一下嘴。
「沒辦法呀,要找個像他那樣的男人,不容易啊!」
竹月嬌不由咯咯大笑了起來,邊還轉首朝內室叫進去。「三姊夫,听見沒有?你不但是個懦夫,還是個罪孽深重的懦夫,居然拐了那麼多女人的心!」
回應出來的是滿兒的爆笑聲,還有一個摻雜著咳嗽的微弱低吼。
「閉……閉嘴!」
咳嗽更厲害了。
「好好好,不笑你了,不笑你了,你別生氣,再睡一會兒吧!」
片刻後,內室安靜了,竹月嬌與王瑞雪一起收拾好碗筷,再悄然進入內室,見允祿躺在滿兒懷里睡得正熟,黯淡憔悴的容顏顯得格外安詳,也許是滿兒的懷里特別溫暖吧。
「三姊夫睡了,三姊要不要先去吃飯,廚房里還有一份菜熱著呢!」
「好,」滿兒把被子拉到允祿脖子上蓋好。「妳拿支大碗,把菜鋪在飯上頭來給我就行了。」
竹月嬌眨了眨眼。「妳要這樣吃?」
滿兒頷首。「我不想吵醒妳三姊夫。」
「這樣怎麼吃啊?」竹月嬌啼笑皆非地搖搖頭。「還是我拿湯匙來喂妳吧!」
然後,竹月嬌真的端了碗飯來喂滿兒,一面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搭,小小聲地。
屋外,北風愈吹愈緊峭,雪花也愈飄愈張狂,漫空飛舞著,落地悄然無聲,默默堆積起一片蒼涼的慘白,就如同某人的臉色,愈來愈白,愈來愈白……
陝北的冬季漫長嚴寒,少有雨雪,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譬如這年冬季,北風呼呼拚命吼,雪花也卯起來下個不停,冷到了極點,這種氣候對身體孱弱的人而言可不是好事,一個不留神就會病得東倒西歪……
「快!快!取雪水來,那才夠冷!」
一大清早,允祿就開始發熱,剛過晌午,他已經高燒到不省人事,還抽筋,急得一群人雞飛狗跳,人仰馬翻,就只為了要替他退燒。
滿兒不斷用雪水擰毛巾好敷在他的額頭上退燒,凍得一雙柔荑紅通通的,她卻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的繼續擰冰毛巾,竹月蓮、竹月嬌要幫她,她打死不肯,竹承明看得心疼不已,終于下定了決心。
「滿兒,往後咱們之間不再論立場,只論親情,這樣可好?」
但滿兒只飛快地瞥他一眼,什麼也沒說。竹承明看出那一眼的含義,不禁沉重地嘆了口氣。
倘若允祿死了,往後也不用再爭什麼立場或親情了。
好不容易,近傍晚時分,允祿的高燒終于逐漸消退下來,可是滿兒不過才松出半口氣,玉含煙的警告就殺了過來。
「他還會再發燒,只不知他還能撐多久?」
一顆心頓時墜落到谷底,滿兒不知所措地呆住,不是慌亂,也不是哀傷,只是呆住。
難道他撐過了那一劫,卻還是逃不過這一劫嗎?
然後,就在滿兒處在最絕望的盡頭,隨時準備要跟著允祿一起走的時候,有兩個滿兒期待許久的人終于趕到了。
「夫人,我們來了!」是塔布和烏爾泰。
在死穴被解開後的翌日,滿兒便修書一封請竹月蓮偷偷替她找個可靠的人送去給小七,信中不僅詳述允祿此刻的身體狀況,也請小七把她真正的身世背景轉告塔布。
因為她需要人幫忙,而她真正信任的人除了小七之外就是塔布。
但若是要讓塔布來幫她,勢必要先讓他全盤了解真正的內情,再由他自己決定幫或不幫她,這當然有點冒險,後果也可能很可怕,但她此時此刻一心只在允祿身上,再也顧不了那麼許多了。
幸好,塔布來了,她果然沒錯信他。
「你們……終于來了!」
見滿兒一副又是驚愕又是狂喜的古怪表情,塔布不禁笑了一下。
「夫人,記得當年爺要帶您離開京里時,奴才便曾說過,奴才兩個伺候的從來不是莊親王,而是爺,所以,夫人,無論您是什麼身分,在奴才兩個心里,您只是爺最心愛的妻子,如此而已。」
听塔布如此誠摯的言語,滿兒揪著他的衣袖,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
「塔布,塔布,我等你好久了咽!」
「對不起,夫人,一得知爺的狀況,奴才特地跑了一趟宮里,請密太妃娘娘和大格格幫忙『拿』了一點東西出來,這才耽擱了一些時候。」
「我……我只信任你們兩個……」
「夫人,您且放寬心,奴才兩個會好好照顧爺的。」
一側,竹承明看得滿心苦澀,沒想到在滿兒心里,親生的漢人爹竟比不上兩個滿人奴才。
「那麼,能否先讓奴才兩個了解一下爺的情況到底如何?」塔布細心地問。
滿兒無助地望向玉含煙。「這個……」她哪里知道允祿的情況到底如何,只知道他快病死了呀!
玉含煙會意,立刻把允祿的情況詳詳細細地告訴塔布。
「……由于他的功力全失,內傷沉重,身體極度孱弱,因此雖然這只是一場小小的風寒,也已經足夠奪去他的性命,盡避我們已設法用各種珍貴藥材來為他療治,但藥效始終太緩慢,現在我們只能夠盡人事听天命了。」
塔布神色凝重地蹙著眉頭。「難道沒有其他辦法了?」
玉含煙沉吟一會兒。
「還有一個辦法,但有也等于沒有……」
一听還有其他辦法,滿兒和塔布不約而同大叫︰「快說!」
玉含煙又思索了會兒。「有張藥王孫思邈傳下來的藥方子,對于心脈腑髒遭傷幾乎有起死回生之奇效,而且藥效奇快無比,沒病沒痛的人服了也可以延年益壽常保青春,但由于藥材不易尋找,所以沒能廣為流傳……」
「不會是王母娘娘的蟠桃果吧?」滿兒喃喃道。
「當然不是,年角鹿的角、黃靈芝、烏靈首、紅角翼蛇膽、天山雪蓮,這些都是極其珍貴罕有的藥材,但只要多耗點時間和銀兩總還是找得著,可是……」玉含煙頓了一下。「唯有紫玉人參不是有時間、有銀兩就可以得到的。」
「紫玉人參?」段復保驚呼,瞄了一下竹月仙,眼神極為古怪。「那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參中之帝王,出自雪山之絕巔,隱生于萬年冰雪之下,五百年成形,又五百年如紅玉,再五百年透紫,如此罕異之藥材,這……這……」
「所以我才說這辦法有也等于沒有啊!」玉含煙無奈地說。「更何況王爺需要的不只一支紫玉人篸,他得用上三支……」
不會吧,要三支?
一支就希望渺茫了,還要三支?
她還是跟他一起死比較簡單吧!
「為什麼?」這句疑問,滿兒幾乎是扯喉嚨尖叫出來的。
「因為一帖藥便得用上一支紫玉人參。」玉含煙解釋道。「頭一帖服下後,每日以真力為他打通經脈兩次,這樣連續七日,扭曲受損的經脈便可痊愈,王爺的功力也能夠回復原來。但由于王爺的內傷甚為沉重,因此第二帖服下後,王爺的內傷也僅能痊愈一半,還得再服下第三帖後才能完全痊愈,所以我才說需要三支。」
滿兒怔愣半晌,沮喪地垂下臻首。
「看來真的沒辦法了,也許我們應該……」
「我有一支紫玉人參。」
眾人一怔,旋即異口同聲大吼︰「妳有?」口水噴得竹月仙掩面連退好幾步。
「我有,是段大哥送我的。」竹月仙輕輕頷首。「雖然一支紫玉人參不夠治好他的內傷,但只要功力能夠恢復,他就可以自行抵抗病痛了不是嗎?不過……」
原來是男人討好女人的禮物,難怪剛剛段復保會用那樣古怪的眼神看竹月仙。
然而,竹月仙最後那兩個字「不過」立刻又澆熄了滿兒剛涌上心頭的興奮,不必用到腦筋想就可以猜到竹月仙的意圖,而且不只是她,其他女人也都猜著了,竹月嬌和王瑞雪一齊翻白眼,玉含煙低嘆著搖搖頭,竹月蓮……
「有條件?」她了然于心地問。「要滿兒把妹夫讓給妳?」
「不,是『還』。」竹月仙修正道。「別忘了,是我先認識金祿的。」
「可是他不要妳!」竹月蓮殘忍地說,已經很厭煩竹月仙那種一廂情願的感情了。
竹月仙嘴角抽搐了一下,笑容不改。「不,他當然要我,之前他只是因為傷太重,神智不清才會拒絕我,事實上他是要我的,因為是我先認識他的,他一直記得我,只是不知道上哪里去找我……」
她叨叨絮絮地說個不停,听上去是在解釋,其實是在安慰自己,眾人不禁面面相覷,猜想這條路多半是行不通了。
竹承明皺眉考慮片刻後,悄悄來到滿兒身邊耳語。
「放心,我們會設法說服她,就算是騙也會騙來給妳!」語畢即趕著其他人出去,打算另外找間堂屋坐下來,聯合大家一起對竹月仙作長期抗戰。
滿兒不禁有些感動,眼眶微微濕潤了。
這是頭一回,竹承明拋開了立場,單純只為「他的女婿」設想,全然沒考慮到允祿若是恢復功力後是否不利于復明大業。
不過她也很清楚,竹月仙是說服不了的,如果能被說服早就被說服了,哪里會等到現在才讓他說服。就算是要騙她也不太可能,她只是太執著于允祿,並不是腦筋變笨了。
現在,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盡全力照顧允祿,讓他能夠熬過這場病。
她黯然低嘆,回身進內室,發現塔布與烏爾泰早已在床邊探視允祿,一邊小聲討論著什麼。
「他又在發高燒了嗎?」
回眸,「沒有,沒有,爺只有一點燒。」塔布忙道。
滿兒松了口氣。「幸好。」
「啊,夫人,能請您幫我們找個煎藥的爐子來。」
「煎藥?」
「奴才從府里拿來不少補身子的藥材,想煎來給爺補補身子。」塔布泰然自若地說。
「喔,好,我馬上去拿。」
滿兒一離開,塔布與烏爾泰又開始小小聲討論起來。
「我們有幾支紫玉人參?」
「兩支。」
「只有兩支?」
「只有?朝鮮送來的貢品也只得五支,你想叫我多偷點好讓皇上砍頭嗎?」
「若是真讓皇上查到了你溜進宮里去偷貢品,推給爺就是了嘛!」
「嘿嘿嘿,我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那其他的呢?」
「其他嘛,唔,我還順便偷了兩支年角鹿的角、四顆紅角翼蛇膽、兩對斑冠鷹的眼楮、一瓶秋菊露和脂玉冰,不過秋菊露、脂玉冰跟斑冠鷹的眼楮都用不著,白偷了,至于烏靈首,咱們王府里自個兒就有,天山雪蓮更多,我全給拿來了,現在就差黃靈芝……」
「我現在就去買!」
「這兒的藥鋪沒有就上延安,延安沒有就上西安,西安一定有。」
「知道了。」
意想不到的是,榆林的藥鋪子沒有,卻有那藥材商來送貨,身邊正好有,雖然那藥材商乘機抬高價錢,烏爾泰還是歡天喜地的一手掏銀票一手交貨——銀票他多得是。
不到半個時辰後,塔布開始動手煎藥,頭一樣放進去的藥材,嗯,當然是紫玉人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