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之心 第二章

第一眼見到那個楊太太指給她看的男人,方蕾著實意外得很,小嘴不由自主地微張,掩不住驚訝。

那樣優質的男人也需要相親嗎?

不,不對,楊太太說過,這回要見的男人是代替他表哥來相親的,並不是相親對象本人。

即使如此,她仍忍不住睜大眸子打量對方瘦長的個子,明明是黑發、黑眼的中國人,五官卻隱隱透著洋人特有的輪廓,流暢優雅的舉止,成熟穩重的風範,十足西方貴族紳士的派頭。

與眼前的男人一比,之前她所見到的那些相親對象都變成臭水溝里的蟑螂、老鼠了!

同樣的,靳文彥也對眼前見到的女孩感到非常訝異,也在仔細端詳她。

十六、七歲年紀,曲線姣好,但有點瘦,容貌清新秀氣,最吸引人的是她那雙清亮有神的大眼楮,開朗的眼神透著一絲無奈,堅強中隱藏著脆弱,看得出她有點緊張,可是依然勇敢的反過來打量他,最後還抬高下巴毫不回避地直視他的眼。

既不像之前那些少女那般卑怯庸俗,自然不做作的神態也看不見時下一般少女的虛偽浮華,這女孩真是不一樣!

「她叫方蕾,滿十六虛十七,身高161,46公斤,」一側,介紹人楊太太開始詳細敘述女方的資料。「父親去世,母親再婚,有一個姊姊、一個妹妹和一個同母異父的弟弟,還有爺爺、女乃女乃、叔叔、伯伯、堂兄弟等……」

她瞥方蕾一眼。「事實上,相親完全是她自己的意思,與她家人無關,而她的意思是,她一塊錢聘金也不要,但有幾個條件……」

靳文彥突然舉起手來阻止楊太太再往下說。

「讓我自己跟她單獨談,可以嗎?」他問,雙眸仍盯住眼前這位特別的女孩。

楊太太有點意外——這是他頭一次提出這種要求,但仍馬上同意——以她的經驗來判斷,這是好現象。

「當然可以,那麼,我先走了。」

話落,楊太太即轉身離去,留下靳文彥與方蕾兩人在飯店餐廳門口無語相對片刻後……

「我叫靳文彥。」靳文彥輕輕道,彷佛擔心嚇到了她似的。

不過他的擔憂完全是多余的,方蕾只是有點緊張,並不會害怕,她雖沒有熊心豹子膽,也絕不是螞蟻跳蚤膽。

「靳先生。」

「進去喝下午茶好嗎?」

「好。」

五分鐘後,兩人對坐在餐廳里靠窗的雅座,方蕾面前一杯紅茶,兩眼瞪著那座精致的三層銀盤,很懷疑那到底是給人吃的,還是給人欣賞的?

「對不起,我沒吃過這麼正式的下午茶,」她老實承認。「有什麼規矩嗎?」

「我想我們不需要如此拘束,不過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話……」靳文彥指著銀盤,由下往上。「先吃三明治,再吃松餅,最後是甜點。」

「什麼道理?」

「味道。」靳文彥先取一份鮪魚三明治。「由淡而重,由咸而甜。」

「原來如此,不過……」方蕾也跟著取了一份雞肉沙拉三明治。「有錢人真是會享受,還講究這一大堆。」

靳文彥停下食用的動作,兩眼專注的凝視她。「你家的經濟有困難嗎?」

方蕾哈哈一笑。「不用問得這麼含蓄,我沒有那麼容易受傷,不過……」她聳聳肩,咬一口三明治。「你猜錯了,我家雖然算不上是大富大貴,但也滿有錢的,不然我二伯也不可能移民到美國,我四叔也沒辦法到大陸開工廠,我姊姊更沒有機會到日本念書。何況,你忘了嗎?楊太太說過了,我一毛錢聘金也不要。」

「我沒有忘,她說你不要聘金,但有幾個條件。」

「正確數目是十八個。」方蕾埋頭猛吃,好久沒吃到這麼精致美味的食物了。

「哦?」靳文彥放下三明治,端起茶杯來輕啜一口,「我能請問是什麼條件嗎?」他問,不經意的語氣中帶有幾分謹慎戒忌,經驗豐富的人馬上可以猜出他的語氣含義。

他必然是在猜測方蕾的條件可能是屬於那種比較奢侈享受的內容,譬如一個月要給她多少零用錢之類的。

但是……

「首先,我希望結婚以後,夫妻雙方不管是誰出門,回家都要說一聲,而對方也要做適當的回應,一個說『我出門了!』,另一個就要說『路上小心!』,或者一個說『我回來了!』,另一個就要回應『辛苦了!』。」

這個條件好像……呃,也許重點在後面。

「然後?」

「還有,除非有要事,我希望夫妻兩人都能在一起吃早餐和晚飯,順便閑聊一些家常話……」

這個也……或許是在更後面。

「再來?」

「特別是過節的時候,無論如何我都希望兩人能一起度過……」

「……還有嗎?」

「無論是誰身體不舒服或心情不好,另一個必須盡心去關懷對方……」

「……」

「對了,不管怎樣,老公絕對不可以打老婆,這點很重要……」

「對不起,我需要抽根菸,可以嗎?」靳文彥喃喃道。

「請便。」

「謝謝。」靳文彥迫不及待的掏出菸來點燃一根,連吸了好幾口。「呃,請繼續。」

「我希望生三個孩子,最好都是女兒……」

方蕾一面吃她的下午茶,一面一項項往下說,由於之前已重復過多次了,所以她說得很流利,也不會不好意思,臉紅那種沖動在起初兩、三次時就用光了,現在說起來都有點麻痹。

靳文彥默不吭聲的聆听,還猛抽菸,當她說完時,他的菸也抽完了,取出另一根再點燃,目光深沉地凝住她,後者兀自取用銀盤最上層的水果塔。

他預計會听到一些比較苛刻而難以達成的條件,可是……

如她自己所說,她的條件是有近乎二十項那麼多,但仔細一想,其實半項條件也沒有,因為她所說的都是家人之間相處的最基本要求,就算她不提,任何人也應該做到,但她卻慎重其事的拿出來作為婚姻的條件,為什麼?

「啊啊,差點忘了一樣!」方蕾拍著胸口,差點噎著。「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晚上能抽點時間一起看電視。」

一起看電視?

听她提出這種平凡到幾近於可笑的條件,靳文彥先是怔楞了好一會兒,繼而恍然大悟,終於明白她為何提出那些條件。

她意圖塑造一份溫馨的親情,一份任何人本來就應該擁有的親情。

「為什麼?」一經想通,他反而更疑惑。

「呃?」方蕾抬眸,把注意力從糕點那邊轉移到靳文彥這邊,表情困惑。「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頓一下。「呃,你還年輕,家里也不缺錢,為什麼……」

「為什麼要急著把自己送出去?」方蕾替他問出癥結。

靳文彥頷首。「對,為什麼?」

方蕾垂眸,慢條斯理的收回停在核桃蛋糕上面的手,端起茶來喝一口,沉思片刻,再將目光拉回到他臉上。

「我已經見過好幾個對象,這還是頭一回有人問我這個問題呢!」

「你不想提嗎?」

方蕾淡淡一笑。「我是不太想提,但是我想你們有權利知道,免得有人上門找麻煩時,你們會怪我沒有事先提這件事。」

靳文彥眉峰輕輕一挑。「麻煩?」

視線又掉落,定在自己的紅茶杯里,方蕾又沉默好半晌後,方才啟唇開始她的敘述。

「這件事必須回溯到七年前,當時我十歲不到,我大伯跟朋友合夥到加拿大做生意,由於生意穩定,大伯專程回台灣來接老婆、兒女去加拿大,他回來第三天,家里人為他洗塵,請他到餐廳吃飯……

「一頓飯吃得興高采烈,還續攤,但老人家年紀大了熬不得夜,伯母們便開車先送兩位老人家和幾個小的孩子回去;其他人另外找地方喝酒,一直喝到半夜三、四點,有兩個人醉倒了,大家才盡興準備打道回府。

「我爸爸也喝醉了,」方蕾依然盯著紅茶。「所以我們坐大伯的車子回去,當時大伯也有點醉了……不,他確實暍醉了,車子開得不太穩,我妹妹和堂哥又一直和大伯說話,現在想起來真是驚險萬分,事實上也的確非常危險,如果是白天人車多的時候,那種情況不撞到人才怪,然後……」

方蕾飛快地瞟靳文彥一下,又垂下眼去望住紅茶。

「雖然是半夜,但,車子還是撞到人了,就在那條我很熟悉的路上——我們回家時一定會經過那條路,車子把一個夜行的路人撞飛出去,我們都嚇傻了,大伯急忙下車去察看,我趴在車窗上看到那人還在動,沒想到大伯彎腰看了一會兒後,竟然不管那人,慌忙跑回來開車逃走……」

方蕾的聲音充滿驚懼,話說到這里驀然中斷,呼吸粗重的好像在壓抑什麼。

好半晌後,她才稍微平靜下來。「我還不滿十歲,本來是不看報紙的,但那兩天我拚命翻報紙,想知道那人究竟怎樣了。然後……」

她咽了口唾沫。

「我看到了,報紙上清清楚楚的刊登著,就在那條路上被車撞死了一個人,穿的衣服跟我看見的那人一樣,報紙上還說那人拖著長長的血跡想求救,如果撞到他的人及時將他送醫,他應該會有救,但大伯卻跑了,任由他流血致死,他是台大博士班的學生,還是獨生子,可想而知他父母有多傷心、多絕望……」

哽咽一聲,她的腦袋更低垂。

「我拿著報紙去找大伯,希望他能為自己犯下的錯誤作補償,沒想到大伯卻只滿不在乎地說了一句,『放心,警察抓不到我!』,然後繼續高高興興的準備要帶老婆、孩子到加拿大過好日子。而家里其他人則嚴厲的警告我絕對不可以說出去,不然大伯要坐牢,家里還要賠償死者家屬好多好多錢,太劃不來了……」

靳文彥靜靜地把餐巾遞給她,她在嘴里咕噥了一句謝謝,然後用餐巾拭去眼角的淚水。

「我不懂,真的不懂,死了一條人命,為什麼大家都能夠那樣不在意地當作沒什麼大不了,連拿出錢來賠償人家都不願意,又不是拿不出來,他們真的一點都不會感到不安嗎?」

她愈說愈大聲,憤慨地指責。

「他們不會,我會!忍耐了一個星期之後,我終於忍不下去了,偷偷跑去警察局告訴他們撞死人的是大伯,起初警察還不相信,以為是小孩子惡作劇,我費盡了唇舌才說服他們去查一下……」

說到這里,她唇畔撩起一抹嘲諷的笑。

「結果警察去我家里找大伯問話時,『恰好』大伯不在,警察留話說第二天會再來找人。那天晚上,爸爸就開車送大伯一家人去機場,他們成功的逃到加拿大,而我爸爸卻在回程途中出車禍死了,他……他向來就愛開快車,雖然只是擦撞到大卡車,但煞車不及……」

她抬高下巴,咬牙忍住哭出聲來的沖動。

「大家齊聲指責我,說我出賣家人,說爸爸是我害死的,從那天開始,每個人都當作我不存在,對我視若無睹,因為他們不再視我為家里的一份子,沒有半個人認為我做的是對的,也沒有半個人同情我的處境,甚至大家還連帶責怪我媽媽沒把我教好,我才會做出那種無情無義的事……」

注視著靳文彥,她停了片刻,好像在等待他的評斷,但他只是目光深黝地凝住她,始終不發一語,於是她繼續說下去。

「我媽媽是個軟弱的人,由於受不了大家的責備,受不了那種惡劣的氣氛,爸爸去世半年後她就再婚了。而我姊姊,由於是第一個孫女,又是早產兒,所以她是爺爺、女乃女乃帶大的,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幾乎等於是他們的小女兒。二伯只生了兩個兒子,便領養我妹妹做他女兒。至於我……」

她聳聳肩。「沒人要,只好跟媽媽嫁過去做拖油瓶,五個月後,繼父趁媽媽去超市不在家時企圖強暴我……」

靳文彥雙眸猛睜,爆出驚駭的眼神。

「幸好媽媽忘了拿錢包半路折回來,我本來要去警察局告繼父意圖強暴我,但媽媽勸服我不要去,因為她懷孕了,不想失去現有的依靠,之後她再設法說服二伯讓我回方家去住,每個月給我三千元獨自一個人生活……」

方蕾泛起苦笑。

「告訴你,那真的很不容易,除了不用繳房租,水電要錢,瓦斯要錢,樣樣東西都要錢,電視壞了,洗衣機壞了,冰箱壞了,電鍋也壞了,我連請人來修理的錢都沒有。有時候跟同學去吃個冰,隔天就得餓一餐肚子,或者買兩本參考書,我就得去買條土司來啃四、五天,我想去打工補貼生活費,二伯卻堅持不可以,我想他是故意要我多吃點苦吧……」

她輕輕嘆息。

「其實生活苦一點倒還可以忍受,但是被所有家人視若無睹,必須獨自一人生活的感覺真的好寂寞,每當我難過得受不了時,我就會開始懷疑︰是不是我做錯了?我是不是應該自私一點,不必管事情是對或錯,也不必管他人是死或活?」

困惑的眼神悄然回向窗外。

「沒有人能夠給我正確答案,我只好繼續在疑惑中過日子。很不幸的,這種日子也快結束了,明年爺爺、女乃女乃要帶姊姊去日本念書,二伯要移民到美國,四叔要到大陸開工廠,五叔調職到新加坡,大家都要離開台灣了,我沒有地方可去,到時候只好再回到媽媽那里……」

視線又轉回來望著靳文彥。

「當我打電話向媽媽求證這件事時,媽媽告訴我說二伯確實已和她聯絡過,而繼父在得知這件事之後,已經計畫好要把我賣給一個流氓做小老婆,因為繼父的鋼珠游樂場需要一筆資金彌補虧損,不然就要宣布倒店……」

她又聳肩,眼底是一片嘲弄。

「我估計要逃走並不太容易,就算能順利逃月兌,後果可能更糟糕,八成會被騙、被強暴,最後說不定要出賣自己才能活下去,那倒不如現在就賣掉自己,起碼現在還能讓我自己做選擇;而媽媽也承諾在我找到對象之後,她會瞞著繼父向二伯要回我的身份證,並簽署結婚同意書,這,就是我急著結婚的原因。」

靳文彥往後靠向椅背,慢條斯理的點燃一根菸,目光幾乎沒有離開過她的臉。

「你母親打算任由你繼父把你賣給人家做小老婆,又願意瞞著你繼父偷偷幫助你?」

「我知道,听起來很矛盾,我想是因為媽媽自己也很矛盾……」方蕾撇一撇嘴。「一方面她也認為是我害死了爸爸,使她失去幸福,所以她無法不怨我;但另一方面,畢竟我是她的親生女兒,只要我有辦法幫助自己,她也不是真的那麼狠心。」

她垂眸望住自己的手。「自從我開始自己住之後,每個月都會有人從門底下塞進來五百元,我想那應該是媽媽,她可能是因為沒辦法給我太多而不好意思當面交給我,你瞧,她還是關心我的。」

靳文彥頷首,明白了。「那麼,你所謂的麻煩是?」

「繼父啊,得不到賣我的錢,他多半會上門去鬧!」

靳文彥又點了點頭,不以為意,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

「你跟多少人見過面了?」

方蕾哈了一聲。「那可多了,楊太太還告訴我說他們都很中意我,不過我也早和楊太太說好了,我要盡量多看幾個,過年前再做選擇。」

「他們沒有找你出去吃飯嗎?」

「有啊,但我拒絕了。」

「為什麼?」

「沒興趣。」

靳文彥深深吸一口菸。「那麼,如果我想明天請你吃飯呢?」

方蕾非常意外地連眨了好幾下眼。「為什麼?」

「我想多了解你一點。」

「為什麼每個男人的理由都一樣,真是一點創意都沒有!」方蕾喃喃咕噥,看了他好一會兒後,搖頭。「很抱歉,我拒絕。」

「理由?」

「老實說,如果要找結婚對象的是你本人,我可能會答應,但事實並不是,所以我拒絕。」

「為什麼?」

「我不想喜歡上你。」非常直率的回答。

明知是坑,沒有人願意自動跳下去摔死自己。

靳文彥唇角輕勾。「你認為你可能會喜歡上我,如果我們多踫幾次面的話?」

雙頰微赧,但方蕾仍大方的點頭承認。

如果他再追問下去的話,說不定她還會承認已經有點喜歡上他了,沒辦法,這種第一印象的感覺是不由自主的。

幸好他沒有追問。

「是嗎?」靳文彥垂落眼簾,恰好掩住笑意,又吸了好幾口菸,再問︰「如果說我必須替我表哥多了解你一點呢?」

「叫他自己來!」

「換句話說,你不打算再跟我踫面了?」

「沒有必要。」

她的語氣很堅決,他也不再就這個問題多說。

半個鐘頭後,靳文彥站在飯店門口看著她帶著一股瀟灑意味的跨上腳踏車離去,若有所思地沉吟半晌,驀而轉身回到飯店內,喚住一位飯店服務生。

「請問我要到哪里租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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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蕾沒有再見到靳文彥,因為靳文彥沒有要求再見她,她並不意外,她沒想到的是,靳文彥一直在暗中偷偷觀察她。

他已經悄悄跟了她一個多月,見識過她各種面貌,感受到她各種情緒表現。

譬如,她在同學之間總是那樣快活的歡笑,可是一旦和同學分手之後,她的笑容即刻消失,老是捧著一張黯然的臉呆坐在小鮑園里看小表們玩,直到天將暗之後才回家。

又譬如,她偶然在公寓前面踫上熟識的人,她開口叫四叔,那個四叔卻當她是隱形人似的自她面前走過去,理也不理她,當時她的表情是憤怒的,是無奈的,也是悲哀的。

還有一回,她去咖啡廳見另一位相親對象,出來後跨上腳踏車怒氣沖沖的自他的轎車旁掠過,恰好讓他听見一句「評語」。

「白目、機車、沒水準,那種豬頭怎麼不去關自閉!」

緊接著,後面追出楊太太與一位白白胖胖的「豬頭」。

「為什麼要跑?我親她一下表達喜歡她的心情不可以嗎?」豬頭氣急敗壞的叫。「我想明天就結婚不可以嗎?她開什麼條件我都答應啊!」

他閉了閉眼,立刻發動引擎離開。免得因沖動而做出後悔莫及的事。

聖誕節前一天,他的車停在她家公寓對面,見一大群人自公寓門口涌出來,男女老少熱鬧非凡,恰好踫上買面包回來的方蕾。

「爺爺、女乃女乃,你們要出去啊?」

沒有人理會她,連眼角也不屑施舍給她。

「姊,你們要到哪里過聖誕節嗎?」

方麗倉促瞟她一眼,低頭匆匆走開。

反倒是方珊主動跟她說話。「我們要去香港,真可惜你不能去!」

方蕾默默佇立在公寓前,直到所有人坐上車遠去,她才黯然回到公寓里。

連續三天夜晚,包括聖誕夜,公寓里只有三樓一盞昏沉沉的燈光在冷漠的黑暗中呢喃著無奈的嘆息。

寂寞的女孩並不知道在公寓對面一輛轎車里,一直有個人在陪伴著她。

方蕾是堅強的,她也一直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即使如此,她也無法否認是那件事間接造成她爸爸的死,她也覺得好像真是她害死了爸爸,因此,她無法不感到愧疚,無法不感到不安。

就是這份愧疚、不安在她的堅強個性中造成脆弱的一隅,方家人對她的「懲罰」也等於是持續不斷在攪動她心底那一份脆弱,使她倍感寂寞與悲傷。

因為,從來沒有人對她說她父親的死不是她的錯,一個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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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學期結束這天,方蕾騎車回家途中順便打電話給楊太太,意外收到一項令人驚訝萬分的轉達。

「你還記得靳先生吧?他希望你能陪他回雲林去見他表哥,可以嗎?」

真教人吃驚,都快三個月了,她還以為他表哥早就結婚了說,沒想到又突然和她聯絡,他是辦事太謹慎了還是怎樣?

然而還有更令人吃驚的情況——當她听見自己的回答時。

「好啊!」

請等一下,她為什麼要答應?

還答應得那麼爽快!

嗯嗯,她知道了,在見過那麼多從頭到尾都是瑕疵的劣級品,害她差點眼楮月兌窗、腦筋月兌臼之後,她期望那個高檔貨的表哥也是另一個高檔貨,才會答應去養養眼,安撫一下幾乎抓狂的腦袋。

沒錯,一定是這樣!

於是,翌日她抱著滿懷期待的心情,興匆匆的趕到台北火車站和靳文彥會合,不料才剛見到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他,她就開始後悔了。

見鬼,怎會比上回更緊張?

當他很紳士的向她問好時,她心驚膽跳,不,臉紅心跳的支吾了半天,終於下定決心要回頭是岸,免得沉淪欲海,不,苦海。

她的顧慮果然是正確的,再見他無異是自討苦吃,明知不會有結果,她可不想自掘墳墓去喜歡上他。

「呃,很抱歉,靳先生,我想我不……」

「火車已經進站了,來,我們最好趕快上去,免得被它跑了!」

「嗄?啊,等等、等等,我要說……」

但她什麼也沒機會說,轉個眼,她發現自己已經在火車上,茫然地望著車窗外,想不透她怎麼會上來了?

「靳先生,我想……」

「餓了嗎?」

「呃?啊,不,不餓,我是想……」

「渴了?」

「也不會,但……」

「想吃點零食?」

「不,我什麼都不想要,只想告訴你……」

「啊,火車開了呢!」

「……」

「你想說什麼嗎?」

「……蕃茄炒蛋!」

「你想吃蕃茄炒蛋?」

面皮僵硬片刻,方蕾驀然爆笑出來。「老天,你居然听不懂,拜托,你幾歲啊?歐氏宗親會的人嗎?」

所謂歐氏宗親會,歐吉桑、歐巴桑等級的人是也。

「我姓靳,不姓歐,還有,我二十九歲。」

「二十九歲?」笑容消失,方蕾驚呼。「那你表哥幾歲?」

「三十五。」

「三十五?!」方蕾尖叫。「但楊太太說他才二十五呀!」

「二十五?」靳文彥眉間蹙攏。「楊太太還說什麼?」

「說他家世清白,身體健康,家里有田地和米廠,是個認真工作的男人,而且他的父母早已去世,和他結婚不必看公婆的臉色。」

雙眉拉開挑高,「她這麼說?」靳文彥不可思議地問。

方蕾猛點頭。「對啊!」

靳文彥沉默片刻。

「我想我最好對你說老實話,我表哥是個游手好閑的人,家里的田地和米廠都早就沒了,年輕時跟人家打架而瘸了一條腿,曾經結過兩次婚,雖然沒有父母,但有一個非常難伺候的姨婆,三個妹妹都離婚回到娘家住,她們也很難應付。」

方蕾難以置信的瞪大眼。「那你還要我去見他?」

靳文彥眼神高深莫測地看她一下,「我只是要你去和他見個面,並沒有要你答應和他結婚。」隨後,他立刻轉開話題。「自上回見面之後,你又見過多少對象?有中意的嗎?」

一提到這,方蕾就滿心泄氣。「哪里可能會有!」

恰在這時,流動餐車經過,靳文彥買了兩罐飲料,打開一罐給她,再打開自己的喝一口。

「怎麼說?」

「怎麼說?」她哼了哼。「說來說去都是你的錯!」

「我?」靳文彥錯愕地指指自己。

「沒錯,罪魁禍首就是你!」方蕾恨恨道。「原本我是想說只要不是橫眉豎眼、斜嘴歪脖子,個性溫和一點,有正當職業,這樣就可以了。可是跟你見過面之後,我在無意識中把標準從這邊……」

她把手比在膝蓋上,「提升到這邊……」刷一下舉到火車頂,「結果後來每一個家伙都被我評定為只有這種程度……」猛一下又落回小腿處。「你說,是不是你的錯?」

靳文彥哭笑不得。

算了,這個話題不好,再換一個。「你父親還在世時,應該很疼你吧?」

白眼一翻,「才怪!」方蕾嗤之以鼻地把他的話丟回他臉上去。「就算沒有發生那件事,我家里還是沒有人喜歡我。」

「為何?」

「別人家是怎樣我不知道啦,可是在我們家,長輩喜歡的是那種唯命是從的晚輩,世上的是非對錯都依從長輩的指示來決定,這種晚輩才會得寵。偏偏我不是,管他是大人或大王,只要做得不對,我就要跟他爭辯到底,他們要是辯不贏我,就罵我是忤逆不肖的孩子,反正我們一對上話就很『隨和』……」

「談話隨和很好啊!」

「隨便說說就一言不合,你認為這樣很好?」

「……」

她很夸張的嘆氣。「其實我也希望有人疼我啊,可是我的個性就是這樣,對就對,錯就錯,我沒有辦法像我姊姊那樣,長輩說什麼她就附和什麼,也沒有辦法像我妹妹那樣擅於諂媚討好,所以啦,我就變成方家最『可愛』的小孩啦!」

「可愛?那樣不好嗎?」

「可憐沒人愛,哪里好啦?」方蕾橫他一眼。「白目!」

靳文彥啼笑皆非,一時不知該如何回她。

好吧,這個話題也不好,再換。「楊太太說你很聰明,課業成績很好。」

「雪特!」方蕾忿忿低咒。「說到這,我就很想找個人來柯林頓一下,讓他史奴比!」

靳文彥一臉茫然。「很抱歉,我听不懂。」

「啊咧,你真的是歐氏宗親會的人耶,這樣都听不懂!」方蕾以那種「你真是千年老古董」的眼神瞄著他。「Shit,說到這,我就很想找個人來K他一頓,讓他死在路邊啦!」

「……」

「不是我自夸,雖然夠不上天才的份,但我真的很聰明,念書一把罩,進北一女根本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她又嘆氣。「我姊姊剛好跟我相反,她考不上好高中……」

那又關她什麼事?

「所以?」

「所以我女乃女乃就叫我不要進北一女,要進姊姊念的那所爛高中,不然我姊姊會難過。我不肯,女乃女乃就說如果我不听話,就不給我念高中了。你說,我還能怎樣?」

靳文彥啞口無言。

他們是有言語障礙或溝通上的問題嗎?為什麼找不到半個話題能夠讓他們輕輕松松的談下去?

「你,呃,要睡一下嗎?」這種問題應該不會有問題了吧?

「哪里睡得著啊,期末考一結束,放學回家除了睡覺還是睡覺,好不容易出個門,你還要我睡覺?」

「……」

「喂,你怎麼不說話了?」

「……」多說多錯,不說就不會錯了吧?

「沒話說了?那我說好了,請問你結婚了嗎?」

「沒有。」

「有幾個孩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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