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第一次听說瓊玉姊妹想嫁進世子府開始,金日就一直在躲避她們,甚至還大老遠躲到廣州去。
而今,他卻不得不主動來找她們,雖然一肚子怨念,可是……
思來想去,麻煩只能靠他自己解決,若是靠阿瑪、額娘,最後只會演變成阿瑪和皇上來個面對面、硬踫硬,屆時事情非鬧大下可,事情一鬧大,結果想樂觀也樂觀不起來,八成會全家人一起倒楣,大家一起到東北去墾荒吧!
所以,他不得不來。
「大阿哥,好高興,這是你頭一次主動來找我們呢!」
金日回身,望著自咸若館那方向跑來的瓊玉姊妹倆,心中突然浮現一股極端的厭惡感。
先前他還不至于討厭她們,但現在,他開始討厭了。
瓊玉姊妹倆雙雙站定在他面前,雖然喘得很,但仍流露出十分開心的神色,姊妹倆都笑容滿面,一個嬌羞、一個大方,憑良心說,春蘭秋菊各有姿色,兩人都相當嬌美動人,但,他討厭!
「我只是來問你們一件事。」
姊妹倆相覷一眼,喜色立現,顯然兩人都想到同一個方向去了。
「請問,大阿哥。」
「我想請問你們……」金日的表情十分平靜。「為何要如此逼迫我?」
瓊玉姊妹倆的笑容僵住了,然後,逐漸流失。
「我不明白,大阿哥,你為什麼這麼說?」瓊玉困惑地問。
「我解釋過,當年說要娶你們,那是在玩游戲,為何你們還是非嫁我不可?」
「但救了我們的確實是你呀!」
「因為我救了你們,所以你們要如此逼迫我?」金日苦笑。「你們是希望我後悔救了你們嗎?」
瓊玉一時啞口,回不出話來。
「我們並不想逼你呀,大阿哥,可是……」瓊古怯怯道。「我們的年歲都不小了,不能再等了。」
金日閉了閉眼。「換句話說,你們非嫁我不可?」
瓊古瑟縮一下。「從那年開始,我們就認定非你不嫁了,這麼多年下來,你又要我們如何收回這份感情?」
「即使嫁給我要守一輩子活寡也心甘情願?」
「我想,時間久了,大阿哥你一定會慢慢了解我們並非如你想像中那樣不堪,」瓊古真誠的低訴。「我們願意等。」
金日深深吸了口氣,「既是如此,那你們就等吧!」語畢,憤然轉身離去。
瓊古姊妹倆默然無言。
她們錯了嗎?
默默地,金日回到世子府,這時候翠袖在陪孩子睡午覺,不會找他,于是他再默默地走到府側的花園,默默站定在一株干粗枝密的柏樹前,默默擺好姿勢,默默運功,屏息,霍然劈出一掌,那株無辜的大樹轟然一聲斷成兩截。
又呆立了好一會兒,他才扯出一彎無奈的苦笑。
「我在干什麼呀?」
他對自己搖搖頭,轉身欲待離開,身子卻又猝然定住,錯愕的瞪住一側的蓮花亭,有個人津津有味的趴在欄桿上看戲。
「你在這里干什麼?」
那人笑嘻嘻的走出蓮花亭,行向他。「金公子,從小老兒到達世子府那日起,小老兒就天天等在這里了呀!」
「你天天等在這里干什麼?」金日沒好氣的嘟嘍。「就為等看戲?」
那人哈哈笑。「沒錯,小老兒真是在等看戲呢!」
一听,心情原就不爽的金日,頓時決定要把一肚子無處發泄的火全冒出來讓對方嘗嘗,讓對方也口叫味一下無辜受害的滋味。
然而,就在他舉掌準備劈出去的那一瞬間,卻突然頓住了。
那人竟仍笑咪咪的一副毫不畏懼的樣子。
他不怕死嗎?還是他練有什麼不為人知的護體神功,譬如金鐘罩、童子功什麼的?
慢吞吞的,他收回掌勢,注視對方片刻。
「胡大夫,請問你究竟在這里等什麼?」
胡大夫也慢吞吞的指了指那株英年早逝的柏樹。「等那株樹被你劈斷。」
金日那雙秀氣的眉徐徐挑高。「你怎會知道我要劈斷那棵樹?」
胡大夫又微笑起來。「算命先生告訴我,要我到達這里之後,找著府里最高大的那株柏樹,等它被劈斷的那天,就問金公子你一句話。」
「什麼話?」
「你已經走投無路了嗎?」
「是又如何?」
「如果是的話,他要我教你一條路。」
「什麼路?」
「置之死地而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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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地,金日推門進寢室,回身關好門,再默默地進內室,默默的拉了一條凳子坐在床邊,默默地注視著床上的妻兒。
置之死地而後生,那的確是唯一的路,但她願意陪他走那條路嗎?
不一會兒,在她還不該醒來的時候,翠袖猝然驚醒過來,疑惑地看看身邊的孩子,再回頭張望,旋即坐起身,輕手輕腳的模下床,搭上袍子,再牽起金日的手到外室去,倒了一杯溫茶給他,然後坐下。
「你想跟我說什麼嗎?」
「你怎會知道我想和你說話?」
翠袖搔搔腦袋。「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種感覺啦!」
金日憐惜地撫上她的臉頰。「嫁給我,你真是辛苦了!」
「辛苦?」翠袖真的疑惑了。「哪里辛苦?」
「要適應我的身分,特別是我處的環境,這並不容易。」
「也不是太難啊!」
「不難嗎?京語難學吧?你到現在還不會說呢!」
「但我會听了啊!」翠袖得意的笑起來。「告訴你,我學語言才厲害呢,想想我在四川長大的,那兒的語言才多呢,藏語啦、苗語啦、蠡語啦一大堆,但我還不都學了,雖然有的說得不是很好,那是因為我學太多種了。如果我只學一種,又很認真的話,說不定我學得比你快呢!」
「是麼?」金日微微勾起一抹笑。「那生活習慣呢?你覺得這里的生活習慣如何?」
「不如何。」翠袖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四川種族那麼多,每一種都有他們個別的習俗,去這個村莊的習俗是這樣,去那個村莊的習俗又是那樣,我可從來沒搞錯過喲!」
金日笑容加深。「那麼,身分呢?你習慣眼下的身分了麼?」
對于這個問題,翠袖倒是遲疑了一下。
「其實也沒什麼習慣不習慣啦,我是……」她抬眸,瞅住他。「好吧,我老實說好了,起初我是害怕,害怕做錯什麼讓你丟臉。可是後來我發現這就跟各民族的習俗一樣,每一種民族有每一種民族的習俗,每一種身分也有每一種身分的,習俗,我只要記住這種身分的‘習俗’,就不怕做錯啦!」
金日笑容更深。「所以,你不怕適應環境?」
「有什麼好怕的?」翠袖反問。
「也不怕變換身分?」
「怕什麼?」
金日笑容燦爛得可媲美驕陽,「那麼……」他深深凝注她。「如果我希望你再跟我去適應另一種身分、另一種環境呢?」
「無論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翠袖毫不猶豫地回道。「要上天,我陪你飛天;要下地,我陪你鑽地,嫁夫從夫,就算要我經歷十八層地獄,我也會跟著你,絕不後侮!」
「是麼?」金日的心融化了,感動的波濤仿佛暴風浪似的翻滾。「無論我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翠袖使勁兒點頭。「即使要我陪你一起死,我也願意!」
金日頷首。「好,那你就陪我一起死吧!」
「呃?」
「我看看,嗯……就趁皇上南巡時,咱們就一起死吧,你認為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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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出問題嗎?」滿兒擔憂地問。
「回福晉的話,絕不會!」胡大夫毫不遲疑的斷然道。「小老兒會十分謹慎,萬分小心,絕不容出差錯!」
「你怎能夠確定?」
「因為算命先生說不會有問題,不可能有差錯。」
滿兒頓時松了口氣,「那就好。」再轉向其他人。「你們呢?還有問題嗎?」
「有。」翠袖舉手。「如果宮里懷疑呢?」
「所以要演一出真到不能更真的假戲啊!」
「有人要來看呢?」蘭馨也問。
「讓他們看!」
「不會穿幫吧?」弘明。
滿兒望向胡大夫,這個不是她能回答的問題。
「不會。」胡大夫胸有成竹的道。
「大姊那邊,誰去?」弘昶。
「烏爾泰。」又換回滿兒回答。
「孩子哪兒找?」弘。
「塔布負責。」
「那以後……以後還能再見到大哥嗎?」雙兒。
「……不能了,弘明,你大哥‘死’了之後,我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活人怎能再見到死去的人呢?
「我‘死’了之後,你們會想念我嗎?」金日。
「呿,誰會想你!」滿兒沒好氣的橫他一眼。「好,沒有問題了吧?那麼,老爺子,你就先上場吧!」
自始至終沒吭過半字的允祿終于出了一聲。
哼!
「舊疾復發,請免上朝?」
批閱奏折的毛筆寫一半停下,乾隆慢慢抬起臉來,懷疑的目光定在案前的人臉上。
「什麼疾?」
「瘧癥。」
「又是瘧癥,十六叔,你不是騙朕的吧?」
允祿面無表情,毫不回避的與乾隆對視。
「太醫已去診過,皇上何妨宣太醫來問。」
乾隆眯了眯眼,但很快又恢復常態。
「既是太醫診斷,應是不假,好吧,暫免弘普上朝。」
「謝皇上。」
「沒其他事了吧?那就跪安吧!」
「臣告退。」
允祿一離去,乾隆的表情即刻陰沉下來。
「小海子。」
「奴才在。」
「宣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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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月匆匆忙忙跑向寢樓,咚咚咚兩階跳一階奔上樓,大老遠就扯拉嗓門狂喊。
「來了、來了,瓊格格和玉格格來了!」
「噓!」寢室門前,香萍及時擋住香月,拚命使眼色。「別吵,爺病又發了,太醫正在為爺診治呢!」
「那兩位格格怎麼辦?」
「爺吩咐過,誰要看都讓他們看!」鐵保低語。「去請她們過來吧!」
片刻後,再領著滿臉焦慮的瓊玉姊妹倆來到寢樓,未經通報便逕行闖入寢室內,直奔床前,一眼見到睡在床上的金日,不禁大吃一驚。
但見往昔原是紅女敕圓潤如小女乃娃的金日,此際竟是一副久病不愈的枯槁模樣,憔悴又孱弱,雖然兩眼睜得又圓又大,卻又似毫無意識的呢喃一些听不懂的話,腦袋在枕頭上不住輾轉申吟,又不時掙扎著要起來,翠袖只好用盡全力按住他。
太醫一診治完畢,正要開藥方,瓊玉姊妹倆就忙著追問病情。
「如何,太醫,大阿哥病情如何?」
太醫臉色凝重的沉吟了會兒。
「不瞞兩位格格,世子爺的病情愈來愈沉重,狀況實是不佳。」
「但這是瘧癥啊,下是有那種夷船送來的藥,叫什麼雞什麼霜的嗎?」
「金雞納霜。」太醫說出完整的藥名。「卑職確已讓世子爺服用那種藥,但效果不彰,可能是隨侍皇上謁陵過度勞累,心頭又郁結沉積,以致病勢一發便不可收拾,如今瘧母已結,勞瘧纏身,要想痊愈,恐需長久時日。」
瓊玉姊妹倆愈听愈是心虛,愈听愈是愧疚。
「那……那……沒有辦法讓他快點好嗎?」
「卑職會盡力。」說罷,便繼續開藥方。
瓊玉姊妹倆再看回床上的人,心虛霎時又轉心慌,因為金日看上去愈來愈痛苦,申吟不斷,輾轉不定。
「有……有人照顧他嗎?」
「福晉都親自照顧爺。」一旁有人回答瓊玉。
「那……那我們回宮里去,請太監送些人參燕窩來。」
姊妹倆顯得有點慌張的跑了。
不是不想留下來,而是怕留下來之後,有人想起金日之所以會過度勞累又郁結沉積都是她們害的,然後他們就會罵她們、怪她們……
她們不是故意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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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袖正在一匙匙喂金日暍粥,但才喝一半就被推開。
「夠了,戲還沒演完呢!」金日一邊說,一邊孱弱的闔上眼,好像連睜眼都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
不甘心的端著碗,翠袖注視他好半晌之後,方才不情願地將碗放回幾上。
「一定要這麼辛苦嗎?」
「不辛苦,跟你比起來,我一點兒都下辛苦。」
「可是……」翠袖垂下眸子,「人家看了心痛嘛!」話落,禁不住撲進他懷里哭出聲來。
金日睜眼,微笑,憐愛地輕拍她的背。
「不要哭,再挨一陣子就好了。想想,我更擔心將來你要面臨的辛苦呢!」
「我說過,我不怕適應環境。」
「但適應環境本身就是一件辛苦的事。」
「我不怕嘛!」她仰起嬌靨。「何況,你不也是。」
「我可比你輕松,因為……」他得意的嘻開小嘴兒。「我已經會說,甚至會寫了。」
「真的?」她吃驚的瞠大眼。「怎會?」
「阿瑪教我的。」
「原來阿瑪早就會了啊!」
「嗯,所以我不會像你那麼辛苦。」
「我再苦都沒關系,就是不想看到你苦嘛!」
話又說回原點了。
「我不苦,只是……」他的眼又闔上了,拍她背的手也無力的垂下。「好累,真的好累,讓我睡一下好麼?」
「好、好,你睡吧!」翠袖連忙扶他躺下。
不過一會兒,金日就睡熟了,她仔細為他掖好被子,再添上另一條毯子,又拉上床幔,以免冷風吹進去,然後,莊親王府的人又來了,滿兒、雙兒、蘭馨,以及金日的弟弟們,全都來了。
除了允祿和弘昱。
他們天天都來,有時候允祿也會來——被滿兒硬捉來的,一來就幾乎待上一整日,因為,他們很快就再也見不到金日一家子人了。
他們的時間,已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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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十六年正月,乾隆準備南巡了,可是金日的病情不但未見好轉,反而愈加沉重,就在出發三天前,乾隆竟然特地跑來探望金日了。
「不用見禮、不用見禮,朕是來探望病人,可不是來騷擾病人的。」
「謝皇上。」
然後,床幔掀開了,同瓊玉姊妹倆一樣,乾隆一眼便心驚不已,下意識往前靠近床鋪想要看清楚一點。
床上的人真是弘普嗎?
的確是他,雖然床上的人削瘦得不成人形,仿彿纏綿病榻多年的藥罐子,隨時都可能會回老家去拜見祖先,然而那五官輪廓確實是弘普,錯不了。
「夫君、夫君,醒醒,夫君,皇上來探望你了!」
翠袖呼喚了好半天,床上的人才吃力的撐開眸子。
「皇……皇上。」
金日的聲音細弱得幾乎听下見,乾隆還得俯下腦袋去听才知道金日在敬呼他,想到不久前金日仍神采奕奕的陪他謁陵,轉個眼竟變了個樣子,究竟是什麼折磨得金日在短短兩個月內就病成這樣呢?
乾隆若有所思的注視金日片刻。
「弘普,你真那麼不愛娶瓊玉和瓊古?」
「臣……討厭她們。」
「好吧,那朕就不再勉強你了,太後那邊朕會去說,你要放開心情養病,盡快養好身子,朕還有許多事要交托于你呢!」
不再勉強他?
太遲了!
「謝皇上……恩典。」
「好,那你休息吧,朕不擾你了。」
乾隆一離開,翠袖就忍不住歡呼起來。
「夫君,皇上不會再勉強你了呢!」
金日疲弱的閉上眼。「往後他還是會……找其他借口……強要我……低頭。」
笑容頓時扯扁了,「所以,你還是得‘死’?」翠袖吶吶地問。
「我死……才能一勞永逸。」金日喘著氣說。
翠袖靜默一下。「既然如此,那還是死吧!」
金日又打開眼,望住她。「你……不想離開這里?」
「不,是我不想再看你繼續病弱下去嘛,」翠袖語帶哭音的呢喃。「要是你真的……真的……」
「放心,我……不會有事。」他勉強提著氣做保證,這種保證實在很沒力。
「你能確定?」難怪她懷疑。
「算命先生……這麼說了。」再加證人總可以了吧?
「……好嘛,我相信他就是了!」勉強可以了。
晚一些時,莊親王府的人又來了一個,雙兒。
「怎麼只有你?」翠袖納悶地問。
「皇上說大哥不能隨侍南巡,那就讓四哥去。」
「四弟肯去?」
「當然不肯,所以……」大拇指往莊親王府方向一比。「阿瑪正在跟四哥打得如火如茶,山崩地裂呢!」
「這下子不知道又要打多久了!」翠袖咕噥。
「所以額娘他們會晚一點再過來,免得阿瑪錯手打死四哥了!」
「不會有那種事吧?」
「沒有額娘盯著的話,誰知道。」
「……你在說笑?」
「你說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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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終于到了最後一幕。
在乾隆首次南巡期間,三月二十二日酉時,瓖藍旗滿洲都統世子弘普病逝,卒年三十一歲。
三日後,世子福晉虎爾哈氏自縊殉夫,卒年二十歲。
玉格格姊妹倆後悔莫及,在靈堂上撲地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懺侮,發誓終身不嫁以贖罪愆。
那怎麼行!
莊親王福晉連忙將她們帶到偏廳,使勁兒鼓起三寸不爛之舌,噴了滿地口水,設法要她們打消那種莫名其妙的餿主意,順便客串媒婆,介紹給她們好幾位「完美」的夫婿人選。
翌年,玉格格就出嫁了——這是後話。
再隔一年,瓊格格也出嫁了,這也是後話。
乾隆三十二年,弘普追封為莊親王——這更是後話。
總之,全部都是廢話,不,後話。
多後?
非常非常後……這本之後……誰知道有多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