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以後——
「噗——嗤!噗——哇哈哈哈哈!」雖然一直在克制壓抑,但最終還是忍不住炳哈大笑出來,完全沒半點淑女該有的樣子。啪啪啪,光是笑得花枝亂顫還不夠,甚至還直接拿自己白女敕女敕的小手掌猛拍桌面,都把小手給拍紅了;若是平常,早就嬌貴地呼痛了,但此刻,卻是渾然不在乎痛不痛這件小事兒。
「寶兒,你還可以再笑一會兒,但父皇得提醒你,你母後就快過來了。」
「父皇……這真的太好笑了……我停不下來……哈哈哈!」被喚作寶兒的少女,約莫十三、四歲,雖然身段隱約己有婀娜模樣,但粉女敕圓潤的臉上,仍然有著滿滿的稚氣,兩頰肉嘟嘟地,尚未長開。
或許日後她有機會長成一名美麗的女子,但顯然目前還不是,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沒錯,但當她站在父皇身邊、站在兄長身邊、站在姊姊身邊……甚至是站在其他異母兄姊身邊時,都只能默默地在心中吟著一句亂竄改的歪詩——父親兄姊皆粉黛,艷壓寶兒無顏色——來自憐一下。
真的,她不丑,絕對不丑!
可是,這也得看她身邊站著誰,只要不是拿皇室成員來對比,她其實真是個可愛迷人的小美人。
所以,就算在皇宮里生存得如此「艱難」,我們的寶兒公主每日依然像雜草那般堅強且自信地活著。
此刻她毫無正形地哈哈大笑,笑到停不下來。這絕對不是在自暴自棄,而是真的太好笑了!所以她笑了個夠之後,很努力吸氣吐氣、吸氣吐氣,終于壓下笑意,連忙抓著手上那本《江湖秘檔編號貳伍零卷》偎到父皇身邊與他分享——
「父皇父皇!這一卷實在太好笑了!什麼叫富貴險中求,我今兒個算是長見識啦!」
寶兒口中的父皇——龍天運,瞥了眼讓小女兒笑不可遏的那幾條記聞,嗤笑了下,模了模女兒的頭,溫聲道︰「前車之監,後事之師。笑完之後,應有所得。說說,你學得了什麼?」
「哎唷!案皇……」寶兒公主一听父皇又要考較她,頓時一個頭兩個大,撒嬌的聲音一折三轉拉得長長地,然後嬌嬌地抱怨︰「人家就是看到好玩的故事,笑一下便完了,您為何老要我從中悟出大道理啊?您又不是老夫子,我現在也不是在學堂啊,可不可以別那麼嚴肅啊!」
龍天運對愛女綻放一臉俊美至極的溫柔笑容,然後在愛女的星眼中,很是無情地回道︰「當然不行。你當父皇由著你來翻閱這些江湖檔案,只是為了讓你打發無聊時間找笑料看嗎?」
「難道不是嗎?今日不用上學,夫子交代下來的功課也全完成了,然後您同意我來看這些秘擋,不就是為了給我打發時間嗎?」
「人生是不斷學習的過程,寶兒身為公主,日後將是天下貴女的表率,就算看了閑書,也該從閑書里悟出一些人生大道理才好。」
「閑書里怎麼可能會有大道理!」寶兒公主哀號。
「既然知道閑書里沒有大道理,日後就別再看了,知道嗎?」一道溫和的女聲突然傳來。
「啊!母後!」原本偎坐在皇帝身邊、扭股糖似坐沒正形的寶兒公主像是被扎了一針似地跳了起來,然後火速站出最標準的貴女姿勢,並上前行禮。
柳寄悠淡淡掃了臉色緊張的小女兒一眼,才道︰「起吧。」然後走到龍天運面前,欲行禮前,便教他給拉到身邊坐著了。
「得了,這兒沒外人,不用多禮。」
柳寄悠如今已不是那個故意與他唱反調、想惹得他厭棄放過的人了,自是順著皇帝的意思,沒有非要說什麼「禮不可廢」的僵板話。她可從來不是個守規矩的人,就算如今成為皇朝最尊貴的女人,高居後位,統攝六宮,為天下婦女表率,她仍然保持著平和隨性的本心,從未變過。
「方才大老遠便听到寶兒在笑,是又在看什麼笑話本子了嗎?」柳寄悠問。
寶兒公主連忙回道︰「我沒看閑書,我很正經地陪著父皇看江湖卷宗呢!」
「你一個女孩兒看什麼江湖卷宗?那些打打殺殺的事,是你能看的嗎!」柳寄悠眉頭微凝。她對江湖的印象實在不好︰當年走過那一遭,雖長了見識,卻也受了大罪,一條命險些就此交代了。自此之後,對于那個無法無天的地兒,她是厭惡得很。就算如今在皇帝隱密的安排滲透下,其實己經對那些無法控制的力量有所挾制,不至于再縱容他們恣意妄為到去隨意侵害平民百姓的人身安全,但柳寄悠還是不喜那個地兒,也不喜子女對江湖有什麼美好的想像。
「我沒看那些打打殺殺的。父皇把關把得可嚴了,只允我看些無關緊要的江湖軼事呢。」有些哀怨地看了父皇一眼,然後想到方才看到的內容,又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偎到母後身邊,說道︰「母後,您覺得英雄救美以及美人救英雄這類的事跡是不是很美好?是不是成就一樁良緣的最美好方式?」
柳寄悠眉頭一挑,看向龍天運的目光中滿是疑惑,不由得想起當年挨的那一刀……寶兒不會是在卷宗里看到這段記載吧?她不確定當年龍天運化名為雲天龍在江湖上走一遭,卻發生了刺殺事件,不知有沒有被特別記載下來。當然,就算被記下了,也是記載「雲天龍」這個名字︰而就算後來許多人都知道這是皇帝的化名,也不敢點破並明白記載。
龍天運與她二十幾年的夫妻,自是知道她此刻在想什麼,搖頭之後,才說道︰「寶兒看到的是當年朕南巡時,遭遇北夷以及他們勾結的前朝余孽企圖剌殺朕時,許多江湖女俠奮勇殺敵護駕一事。」
「其實她們是把皇袓父後宮的那個周妃當榜樣在學習吧!都想博個救駕有功,從此譜出一段佳話呢!這種話本子,我至少看過六本——」
「哦?至少看過六本?我們寶兒真是飽覽閑書呢。」柳寄悠緩緩問著。
「哎啊,母後,那個不重要啦,我來跟你說好笑的重點!你看,這里有個衣姓女俠,她眼看著一把陌刀就要砍向皇輦里的父皇一附注︰相距至少一丈,中間隔著五百禁軍層層包圍一此女飛身相護,並以劍去格擋,結果險些連劍帶人被那把陌刀砍成兩段,幸而有名禁軍及時將她扯開,丟出十尺外,沒讓她繼續礙事,阻擋禁軍陣形……哈哈哈!最後救駕之功沒撈成,還被治了一條擾亂軍陣之罪。這真是太尷尬了不是?哈哈哈!案皇,人家那麼為您舍生忘死,您當時有沒有很感動?」
笑得沒心沒肺的少女一點也沒注意到雖然她的父皇也跟著她笑得挺開心的,但她母後的臉色卻是紅紅白白變化中,射向她的目光像是下一刻就要把她抓趴到膝蓋上賞一頓好打——雖然女兒笑的是別人,但身為曾經也是舍身救駕的女人之一,柳寄悠當然笑不出來,甚至覺得很羞恥。
當年她就是被龍天運以「救駕有功」給強硬帶回皇宮的,在太後干預下無法封後,只能先封了妃位,賜號為「貴」,不僅與張德妃平級,封號還排在她之上,讓她成了整個後宮的公敵。而她的「丑」,更是令所有皇帝的女人備感侮辱,人人都想找她麻煩,結果柳寄悠的嘴皮子被迫練得愈來愈好,膈應人的話,已經不必經過腦子,就能隨時月兌口而出,噴盡後宮無敵手了……
那些「口」下敗將每每說輸人,轉身跑走時,都不免說一句︰「你不就仗著有救駕之功嗎!有什麼了不起的!」
生下皇太子之後,她終于順利封後,但皇宮的日常還是沒變,在皇太後力挺之下,宮斗沒個消停,這句敗走金句,仍然被沿用至今。
如今大家都已年華老去,也不大愛斗了,反正也斗不來皇帝的寵愛。尤其是皇太後將心思都放在皇太子的教養上之後,己沒人撐腰的情況下,再愛斗的人,也不敢沒事找皇後練嘴皮子了。
不過,柳寄悠還是很討厭听到所有與「救駕」有關的字眼。
「好了,以後不許再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真那麼閑的話,就繡花去。」
也不管女兒滿嘴的抗議,喚來她的教養嬤嬤們領走她,要她們務必盯著寶兒公主繡出一朵像樣的花之後,才可以再放她出門。
將女兒打發走之後,柳寄悠看著在一邊悶笑的龍天運,沒好氣道︰「皇上今兒個好興致。」
「還成。倒是梓童看起來不大好,是誰惹著你了?」
「太子想去江湖游歷一事,您同意了?」
「他已經十六歲,是該出去四處走走了。身為未來的帝王,他得知道他即將治理的皇朝其真實面貌為何。」
「我並不反對太子出去歷練,但您怎麼能同意他去江湖走動?還讓他去狂嘯山莊落腳。」顯然僅有的一次江湖行,沒給柳寄悠多少好印象,即使她與他算是定情于江湖。
「江湖也屬于皇朝,怎麼就去不得了?」龍天運知道她對江湖沒好感,但並不能因為不喜歡就拒絕去了解。至少皇太子不能。
「可我听說許多江湖人已悄悄打听到太子可能化名游歷的消息,正有各自的打算呢!尤其是當年被你放過的周妃,她似乎掮動了不少江湖女子,以自身以及……我……的故事,鼓勵她們如法仿效……」
龍天運聞言笑了。
「這周恨水,還真是個人物。這些年,江湖上一半的烏煙瘴氣都是她惹出來的,偏偏就是沒人能收拾得了她。果然把她放出去是對的。」
「對什麼?!她真是個禍害!如今一堆少女等著跟太子‘偶遇’,您還想讓他去江湖走動嗎?」拜周妃所賜,柳寄悠正式成為後宮一員之後,再也不亂發善心了。
避理後宮時,一切皆照規矩來,絕對不讓宮女太監去苛扣作踐那些無寵無勢或落魄的人,這方面管得極嚴,也就沒下僕敢做出欺辱人的事。行事公正即可,再也不會多事地提供特別的照顧了。
「太子長相俊美,平日在帝京行走,早己有眾多芳心為之牽掛,如今不過多了一些江湖少女,怎麼就值得你這樣擔心了?他長得好、身分高,更是日後的皇帝,全天下女子都對她心存愛慕,不是應當的嗎?」
「哪有什麼應當!我可不想太子跟您一樣有著風流又愛美的名聲。」身為龍天運身邊唯一長相平凡又椒房獨寵了二十幾年的女人,她的存在,己經被整個皇朝人民列為傳奇。
「愛美怎麼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龍天運不樂意了,「當年你不也是因為愛美,才愛上朕的嗎?」
這點柳寄悠倒是無法反駁,畢竟皇帝從嬰兒時期就俊美到現在,未來可以預料也將會是一名俊俏老頭子。
這男人如此美貌,也是她當年淪陷的原因之一。
她一輩子就愛美了這麼一次。
而,愛美了一輩子的龍天運,也就獨獨「愛丑」了那麼一次。
在她之前,龍天運眼中只願意看見美人,如柳寄悠這般的,還被他直言譏為無鹽女;自她之後,龍天運眼中還是只願意看見美人。曾經有人以為皇帝換口味了,于是找了許多容貌平凡但頗有才華的女子送到每一個皇帝會參與的宴會場合,想要與他來個美好的邂逅,結果皇帝直接把那些人錯認為侍女,還想著怎麼盡找些丑的來侍候,羞得那些貴女好一陣子都不敢出來見人。
「愛美當然不是什麼錯,但太子畢竟還小,我總想他別這麼小就四處招惹人或者被招惹。」
龍天運笑著將她摟住,覺得她想這些都只是白擔心罷了。他那兒子可不是簡單角色,看似溫厚寬和,其實一肚子彎彎拐拐不好糊弄。聰明的孩子就該多出門歷練,若是為了安全,便把人關在皇宮里,早晚將人給關傻了!
「放心吧,他心底有數。就算你擔心他肖似朕,可能會風流一些,但你該對自己生養大的兒子有點信心,他是什麼樣的,你還不清楚嗎?」
柳寄悠想了想,笑了,搖頭道︰「清楚又如何,還是會很擔心啊。」
「別擔心。就算真有什麼美人救皇太子的把戲,他也不會將人給領回來說要娶作太子妃的。」
「你怎麼知道不會?」愛情這東西,她是知道它的厲害的,連她都難以招架了,又怎麼敢想兒子一定挺得住。
「因為,如我們這樣,是獨一無二的。不管你救不救駕,最後都會成為我的皇後。」
柳寄悠笑看他一眼,道︰「听您這樣說,我是不是可以這麼認定,這二十幾年來,您對我仍然是心悅著的?」
「心悅不心悅,也不好說啊——」在柳寄悠瞪眼之前,他慢悠悠接著道︰「就是,沒覺得後悔︰就是覺得,還能抱你在懷,這樣很好。未來二十年,朕還想繼續過著這樣的日子。」
本來正要生氣,卻因為他情話功力太過高深,總是輕易將她化作繞指柔,什麼氣也發不出來了。她嘆了口氣道︰「您這樣一個愛美的皇帝,平凡如我,有時真覺得對您感到虧欠。」
「無需覺得虧欠,就算世人眼中的你不美,朕仍然覺得你美,你就對朕毫無虧欠。」龍天運真是這樣覺得的。反正只要是她,他就覺得哪兒都好。
「您怎麼就真的認為我美呢?我自己都沒敢這樣自戀。」說真的,要不是龍天運看她的目光真的像在看美人,每每都在發光,她真要當他是說著玩的,或是只為討好她,才常常說她美。
可,被他用這樣的目光看了二十幾年,從年輕看到如今青春漸逝,她當然不會變得更美,可他專注的凝視從來沒有轉移到別人身上,她便知道,他是真的極愛她的容貌的。
「喜歡一個人,自然就覺得她最美。」這是龍天運多年來的心得。
柳寄悠突然想起一件舊事——
「皇上,您會不會覺得這是報應?」
「嗯?」
「因為您譏我一句無鹽女,讓我乏人問津,無人願娶,于是我這大齡女子,便只好由您來接收了。」她點點頭,覺得世間事果真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呢!
龍天運哭笑不得地看著她,好一會才道︰「好吧,就算是各人造業各人擔,你這個業,我也是樂于承擔的……」最後的聲音融在唇舌交纏中。
柳寄悠抬高雙手圈在他頸後。如果他沒那麼急著親吻她的話,她還想跟他說——如果我是您必須承擔的業,那一定也是我用了十輩子的善緣求來的因果。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