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雲,我從王大成那兒打听到了,縣城里最有錢的柯老爺子其實只是那個柯家公子的家僕呢!避著永定縣百來畝最好的田地以及兩座栽滿藥材的山頭的那個柯老爺子,居然只是個佣人。那你能想像那個柯家公子家里該有多麼富裕嗎?」小芳一邊吃著饅頭配溫水,一邊努力說話。
小雲眉頭揚了揚,表示對這個令人難以想像的消息也感到很驚奇。然後問道︰
「那你還想進入柯老爺子家當佣人嗎?」原本小芳的理想是先搞定周牙婆,然後讓她給介紹進一戶好人家;而小芳所能想像的好人家,當然是永定縣第一地主富戶——柯老爺子家了。
「……嗯,還是想啊。就算是給奴才當奴才,也是永定縣最有錢的人家啊。不管是給誰當奴才,能吃飽最重要吧。」小芳目前也就只有這個夢想了。「不過,小雲,你說,如果我賣身進柯老爺子家,算是家僕的奴才,還是那個柯公子家的奴才啊?」
「照理說,奴才的一切都是主家的。柯老爺子再有錢,一切也都不能說是屬于他自己的。」小雲雖然只是猜的,但覺得自己猜得很有道理。
「也是。」小芳很慎重地點點頭。「所以我現在知道了,以後要是上頭賞個什麼下來,都不能放身邊,最好盡快捎回家去,不然哪天主人家要整治奴才了,把賞賜都收回,那可就全做了白工啦。」
小雲吃完手上的饅頭,慢吞吞地喝水,垂下眼瞼,思索了良久。然後道︰
「小芳,你有打听到那些貴公子什麼時候離開嗎?」
「哦,听說三日後就走,要趕回家過年呢。」
「那到時跟著他們的馬車進城去吧,就別跟著王詩書一道了,他得過完年才進城呢。」
「你說得容易,人家憑什麼捎帶我啊?」過年這樣的大日子,對小芳這樣的人家來說只不過平添辛酸的記憶罷了,沒什麼好過的。如果能早一日上工,就能早一日讓家里的境況得到改善,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幾日你去村長家待著,跟那些家丁丫鬟們親近親近,幫著做一些粗活,學著他們怎麼伺候主子。就算來不及拉近關系,讓他們願意捎帶上你進城,至少你也知道以後當人奴僕要怎麼做事、怎麼討好主人。看見丫鬟們就叫姐姐,看見家丁就叫哥哥,有點笑模樣,別板著一張臉,讓人看了就想趕你。」
「嗯,我等一會就過去。」小芳對于小雲的建議,從來都是二話不說照做。
自從小雲大到可以出主意之後,她在村子里的生活就好過很多。小芳覺得小雲的腦袋就是好使,听她的準沒錯。
「還有,你就別向那些丫鬟打听她們府上缺不缺人這樣的事了。」
「為什麼?如果正好缺人的話,我不就可以頂上了?」
「就像你說的,那些公子都是家里有錢到嚇死人的人家,這樣的人家怎麼會輕易招人進府?沒人作保、沒查翻個祖宗八代怎麼用得安心?當真缺人用,也是讓人牙子去找人來挑,所以,這本來就行不通。還有,你幫著人家做事,可以博得好感,但倘若你接著就打探人家府上缺人不,不就顯得很功利嗎?如果你留給那些人這樣的印象,才叫白忙一場。再有,你也不可以請求人家捎帶你進城。」
「可你叫我去幫那些丫鬟做活兒,不就是想要她們看上我、幫我謀個差事,或者,看不上我,至少也可以梢帶我進城嗎?」小芳倒是一下子就理解了小雲的目的。
「當然。所以,才叫你不要開口請求。」小雲拉住小芳的手,慎重道︰「愈是你想要的,愈不要自己開口說。她們與你沒這樣深厚的情分,所以,不能說。」
「那我們怎麼讓她們幫到我啊?」
「這三天,我都會去找你。還有,如果王詩書正好又在找那個柯公子請教功課,我們就去找王詩書,找他說要進城的事。」
「這樣,就能成嗎?他們會問上一句嗎?」小芳疑惑。她不覺得那些貴公子會好奇她們這種小村姑的人生。
「不成的話,我們還能想別的法子,至少都能在三天後把你塞進那個車隊里。」就算僅僅是搭車進城,到了周牙婆那里,那牙婆見了這陣勢還敢不收人?
從頭到尾又想了一次,小雲覺得成果定然會令人滿意。那個柯公子一心想要給她好處呢,又怎麼會不幫這個小忙。雖然能成,但提早打包票畢竟不好,小芳自己也要夠努力才行,所以,她就沒有再多說了。
如果柯公子真能幫小芳安置到一戶寬厚的主家干活兒,那麼,小雲就一定會好好地陪伴柯公子的姨母——這,才是小雲一心想要得到的報酬。
至于給珍貴的書冊讓考狀元、給糧食肉品吃用,甚至是一個貴公子的承諾什麼的……小雲還真不怎麼放在心上。
一切很順利地進行著。
小芳長著一張看起來老實憨厚的臉,臉圓圓的笑起來帶著喜氣,手腳勤快俐落,又很有一把力氣;雖然長得略為粗糙土氣,當不了千靈百巧的一等丫頭,想近身在主人家面前伺候是沒可能,卻是那種用起來很安心的下人。對這些貼身丫鬟們來說,小芳這樣的丫頭,實在是非常理想的下屬——既不用怕被取代,又好使喚。才不過兩天的相處,四個公子身邊的丫鬟都對小芳這個小村姑印象頗佳。
當然,既然有了不錯的印象,得閑時多少會願意跟她聊些閑話,也就知道了小芳家里實在困難,幾天後就要進城去找牙婆賣身,希望可以多賣幾個銅子,給她娘買只雞補補身子。
大戶人家每年從人牙子那邊買進的粗使丫頭,身世大多如此,也不致于特別覺得小芳需要憐憫;而小芳也並不覺得自己賣身為奴是什麼慘絕人圜的事,態度坦然得很;她這樣的表現,就有些令眾丫鬟們另眼相看了。她們這些貼身伺候公子爺的,都是大家族里累世的世僕里選出來的,生活康裕,沒嘗過流離失所、骨肉分離的苦;所以每每家里買奴僕進來,總會听一耳朵各種悲慘身世,看著那些新買進的丫頭小子們面黃饑瘦且自哀自憐,剛開始當然會有同情心,後來總是如此,也就沒什麼感覺了。
難得小芳這樣不自憐不乞憫的,貼身丫頭們覺得這孩兒相當不錯,把自己位置擺得很正,不會企圖挑動別人的同情心,來得到一些方便或好處。
所以,就有幾個丫鬟分別找到她們的管事嬤嬤,說著反正她們乘的馬車位置還算空,到時捎帶一個孩兒進城去吧。
于是,小雲最基本的打算,算是達成了。
但好事不止于此。柯銘這個細心的人,當然觀察到小芳與小雲兩人是極好的朋友,後來又問了王詩書,知道小芳打算到縣城找人牙子賣入大戶人家當丫鬟。
心中思索了一會,便做出決定——他打算將小芳帶到縣城,先在牙婆那邊幫她辦好戶藉記錄後,直接讓自家的莊頭買下來,就放在莊子里干活,不敢說給了小芳多好的前途,但吃飽穿暖總沒有問題。縣城離她家又近,逢年過節還能讓小孩兒回家探親,正是最好的安排,也不費什麼事。
由于柯銘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也就沒特地對小雲提,只讓村長去跟小芳父母說一聲,事情也就辦完了。他關心的重點當然只放在自己的親人身上——柯銘在第二日就帶著小雲上山去,讓小雲拜見陳夫人。陳夫人雖然沒有特別關注小雲,但至少沒有排斥趕人,由著小雲坐在一旁抄經書,這就是很好的開始了。柯銘覺得自己這一步應該是走對了,心中的沉重終于減輕些許,敢于對未來抱著1點樂觀的看法了。
柯銘現在只要姨母活下來,健健康康地活到離開慎嚴庵,活到能親眼見到那些惡人遭報應的一天。
但願……那個叫白雲的孩兒,能讓姨母改變些許。
在離開小遍村那日,柯銘上山拜別姨母,走出姨母居住的院子時,就听到賀元的叫聲——
「喂!你一定是故意的!要不是我閃得快,球都砸我臉上了!」
「球是圓的,我哪知道它會滾哪兒?」無辜的聲音。
「哼!少裝蒜,看球!」要砸大家一起砸!腳底下見功夫!
賀元這時不由得恨起了小雲天生的靈動,那家伙好像從他腳沾上球時,就預知了球會往哪兒飛,先行閃開了,而且還穩穩地抬起腳等在那兒接球呢,真氣人!
「你們怎麼自己玩起來了。踢過來啊!」賀明眼見好好的蹴鞠賽,竟變成了兩人的白打戲,這叫被撇在一邊的人情何以堪?
「再取一顆球來!」趙玥見賀明圍著那兩人踢來踢去的球跑來跑去,叫喚小廝取球。球一到手,就相準小雲的後腦勺踢去!
柯銘眉頭一凝,叫道︰
「白雲!後面——」
不用柯銘提醒,小雲早就覺得腦後生風,頭一偏,那球從她左耳擦過,最後球砸中了賀明的肩。
「喂!你躲什麼!誰讓你躲的?!」趙玥跳腳指責。
小雲沒理會趙玥,專心把賀元踢過來的球再踢回去;而賀明拍了拍肩膀後,就撿起球,大聲招呼小雲道︰
「白雲,你試試看同時踢兩顆球。若你都接得住,我也送你一本書!」
她能說,其實她一本書也不想要嗎?可不可以別拉她踢球了?她還想去抄寫練字呢。
今天柯銘上山來向他的姨母告別,帶上她理所當然,可誰知道賀元跳出來也說要跟;既然賀元要跟了,賀明與趙玥又哪肯被撇下?于是又一群人上山來。理所當然因為人太多又被擋在院門外。
賀元其實也不過是想抓著小雲踢球打發無聊而已,從懷中掏出一本《神童詩》,就說她把球踢好了就送她,也不管她想不想要,就被強迫踢球了。
然後,就演變成這樣,三個貴公子呈三角圍著小雲,用自覺很厲害的腳法踢各種刁鑽的球,可小雲幾乎沒有漏接——除非實在踢偏太過,那就無能為力了。
為了讓這些閑得快死掉的貴公子們可以消停一些,小雲回敬的球路才叫刁鑽非常,沒接到實屬理所當然。有幾次趙玥都忍不住用手接球了,接到了還破口大罵,而小雲就利用這些貴公子罵人喘氣撿球的時間休息。
柯銘發現小雲半點不吃虧之後,看了看天色,決定讓他們這些孩子再玩一小會兒。這陣子縮在這樣窮鄉僻壤的地方,也實在是委屈這些貴公子了。而,小雲的腳法實在好看,果然如賀元所說,是個蹴鞠的好苗子,不肯上京學蹴鞠,是有些可惜了。
柯銘覺得,比起不靠譜的考狀元豪言,白雲這孩子若朝蹴鞠方面發展,或許真能做到頂尖呢。
不過,想到姨母的情況……白雲這孩子,還是留在家鄉繼續做著狀元夢好了。
那些光鮮亮麗的貴公子們在小遍村待了近半個月之後,終于浩浩蕩蕩地離開了。
傍村長家留下了些許借宿銀錢,讓村長發了筆小財。
傍王詩書提點了不少科考上的注意事項,讓王詩書獲益頗多。
傍小雲留下了四部書籍、一些精細糧食,而書本與糧食,日後還會陸續送來。
然後,帶走了小芳,也給小芳找到了歸處——身契賣給了永定縣第一大地主柯老爺子。听說好生教個三四年,或許有機會調到京城主子處服侍主子呢。
直到目送那串長長的車隊消失在山道轉彎處,再也听不到馬車聲之後,村長才對所有來送行的人道︰
「好了,回去了。這些貴人留了一車糧食與布匹,說是這些日子打擾到村民的清靜,也感謝大伙兒的照顧,讓大家都分一些,我們大家也算能過個飽足的年了。」在村長這麼一吆喝下,村民歡呼起來,都跟著村長快步往村子里跑了。
大人們跑在前面,村童們手舞足蹈跟著跑,留在最後頭慢慢走的,就只剩下王詩書與小雲。
王詩書其實並不大認識小雲,主要是年紀差了近十歲,玩不到一塊;而小雲出生時,他早就到縣城里上學了,直到柯銘因不知名原因看重小雲,王詩書才從父親那里知道小雲家里的情況。
「他們……怎麼會送你書?二王詩書實在很眼紅小雲手上捧著的那四部書。
《神童詩》與《蹴鞠游藝》這兩部也就算了,但《論語》、《詩經》這兩部他不是沒有,卻沒有這樣珍貴的版本,重點是里頭還有大儒作注。
「他們想我考狀元。」小雲撇撇嘴,想到賀元總說要她多讀點書的表情,真是讓人想再把球砸到他臉上。
考、考狀元?!王詩書聞言,一個踉蹌。
「可,你是女孩兒吧?」雖然外表真看不出來。
「嗯,他們眼楮瘸,半點沒看出我是女孩。」
「……」王詩書嘴巴張了張,終究沒對此發表看法,只道︰「就算你是男的,他們又怎麼會認為我們這種地方出得了狀元呢?還有,你怎麼識得字的?」
「我們這種地方怎麼出不了狀元了?」小雲不以為然。然後想了想說道︰
「慎嚴庵的師父教我識的字。」小雲知道娘親不希望外人知道她識字。
只是從慎嚴庵尼師那邊學了幾天字,就異想天開能考得狀元嗎?王詩書嘆氣,語重心長道︰
「白雲,你沒出過村子,所以不懂這個世界有多大,能人更是多到你難以想像。我也曾經滿懷志氣,覺得只要下狠心拚命讀書,用盡一輩子的時間,考個舉人不在話下,考進士雖然懸,但也不是全無希望;但……」搖搖頭。學得愈多,愈覺得自己渺小,愈覺得自己不足。心,也就怯了。
「過年後你就要去縣城考秀才了,你在害怕嗎?」
王詩書看著小雲,笑得有些蒼白。是,他在害怕……這幾日厚著臉皮纏著脾氣最佳的柯銘公子請教學問,只是稍稍那麼一點撥、就獲益無窮。然而,王詩書也不是笨蛋,他看得出來,對那些無須把讀書作學問當成晉身路徑的勛貴公子爺們而言,他目前所學的這些,尚且不值一提;那麼比之那些文風薈萃之地的士子們,他又差了多遠呢?
真是想都不敢想……
「考秀才倒是有些把握。但若想再往上,卻是難了。」不知道為什麼,王詩書對著這個小他近十歲的孩兒,就把心底話給說出來了。
「如果你考中秀才,那可是咱小遍村幾百年來第一人呢。」小雲覺得秀才這名頭跟狀元一樣閃亮啊。看看大樹村,只因為幾十年前出了個秀才,就弄得全村一副耕讀世家作派,所以,小雲覺得不管大功名、小寶名,反正都很厲害。
王詩書笑了笑,指著小雲手上的書道︰
「你的書可以借我謄抄嗎?」
小雲點點頭,立即把書交給他,說道︰
「拿去吧。」想著以後柯銘還會寄書來,或許都是些有益于科舉的。于是道︰「以後還會有更多的書,你都可以謄抄。如果這些書能讓我們村子考出一個狀元就太好了。」
王詩書珍而重之地收下書,笑得有點勉強,沉聲道︰
「這也是我的希望。」
然而,隔年三月,小遍村卻仍然沒有考出一個秀才。因為肩上擔著全村指望的王詩書,在考試前兩天得了風寒,全身高熱,手腳發軟得起不了身。直到進入考場那日,還是勉強由兩個同窗攙扶進去,最後在考場里昏倒。
小遍村想要出一個秀才,只能再等三年;而大樹村,卻在這一年考出了第二個秀才。由于大樹村實在歡樂得太過頭,幾乎是整整慶祝了半年,每個月都叫戲班來村子里唱「金榜題名」,吵得小遍村的母雞都不下蛋了。所以小遍村的人火大了、同仇敵愾了,發誓下一場秀才考試,小遍村要中兩個秀才。
這個豪言一下子傳遍了其它三個村子,笑掉了無數人大牙。
可,兩年半之後,那些曾經笑掉大牙的人,又接著驚掉了眼珠子。因為,小遍村這個土匪村、這個幾乎所有村民都大字不識的特窮村,竟然還真的考出了兩名秀才。
秀才之一︰王詩書。
這是一點懸念也沒有的,畢竟所有人都知道,要不是三年前臨考時染上重病,小遍村幾百年來第一個秀才早該產生了。王詩書缺的不是學問,是運氣。這次,沒惡運纏身,他理所當然地考中了秀才。
秀才之二︰白雲。
白雲是誰?其它村的人听都沒听過,只知道竟是個十歲的稚兒。一個十歲的秀才,那簡直是神童啦!小遍村幾時出了這樣一名驚才絕艷的人物?為何之前沒沒無聞?
所有向小遍村打听的人,都打听不出個所以然。小遍村只放出消息,這個神童沒上過一天學堂,一切的學識都是山上慎嚴庵的尼姑教的;而那孩兒竟只是尼姑庵的粗使小子,平常忙著劈柴干活兒,沒什麼空閑讀書,這次隨便應考一下,居然就考中了,一切純屬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