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梅不喜歡周三少的眼神。
從她踏進花廳,與他目光相對的第一眼,他的眼神深處就充滿審視,即使周身的氣質如此溫潤無害;沒有比一名女子健壯多少的文弱身軀那麼地不具危險性,任何一個女子與他相處,都不會覺得有威脅……照理說,這是一個能令人感到安全的男人……
但楊梅就是覺得很不喜歡,甚至,很討厭。
知夏在周三少離開後,沖到她的房間,將小丫鬟們都遠遠打發後,抓著她手驚喜地又笑又叫,滔滔不絕說著感想——
「我沒見過這樣俊秀文弱的男子!他氣質高貴,風度翩翩,加上身體不好,這輩子定然不會有對女子疾言厲色的時候。瞧瞧吧,他面對你這張臉,仍然那麼溫和,甚至小心地斟酌語句,就怕說了不恰當的話惹你傷懷;面對我們這些丫鬟與婆子,也是溫和客氣,沒半點頤指氣使,卻又恰當地保持了貴族的風範,讓人不敢因為他的和氣而越過尊卑的界限。我從沒在鳳陽城內看過這樣的貴公子,即使整個鳳城的名門公子我們都算見過了,也沒人能有他這樣的高雅尊貴天成!不愧是皇後的弟弟,不愧是京城的名門望族,果然不是一般鄉野士紳能比的。」
知夏開懷得像是周三少爺已經是她的如意郎君似的,隨著她的亢奮,止不了的,不僅僅是她的嘴,還有她定不下來的身子,非得走來走去才能讓自己撲撲亂跳的心給安撫些許。
還有比這更好的前程嗎?
知夏覺得人生從來沒有這樣完滿過。
是的,現在她僅僅是一個丫鬟,一個即使月兌了奴籍,也改不了低賤出身的丫鬟,但她卻可以改變她的子孫後代,讓他們成為世上人人仰望的人上人!而她,一個低到塵埃里的人物,卻能讓後代子孫們,以王公貴族的身分來祭拜她,讓她不僅後半輩子榮華富貴,連死後還能永世享有最頂級的供奉,這簡直是個難以置信的美夢。
而,這個美夢,竟然離她如此的近!似乎只要她伸個手,就拿到了……
「楊——」發現自己聲音太過尖銳,而叫喚出來的名字也不對,連忙壓低聲音,並且再不敢喚出那個應該被永遠遺忘掉的名字。「姑娘!我的好姑娘!你說個話兒啊,跟我好好說說!快點兒。」
「你讓我說什麼好呢?」
「跟我說說周公子啊,你與他相處了一下午,怎麼看待他的?跟我說說。」
楊梅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道︰
「面對那樣身分高貴的公子,我哪敢有什麼想法?整個下午,我光忙著不露出破綻就耗盡了心力,生怕一個不小心.便教人看透了底細,小命不保。」
「哎啊,你扮得好極了,就算真正認識姑娘的人,也不見得能看出來你是個假的。」知夏很有信心地打包票。身為大小姐身邊的貼身丫鬟以及偶爾的學業作弊共犯,她們在大小姐有意的培養下,多少都學會模仿大小姐許多言行舉止,而學得最好的首推楊梅;第二好的,則是可能已經不存在世間的藏冬,雖然藏冬長相與小姐有三分肖似,但除此之外,卻是各方面都比不上楊梅的。
「就算學得再像,也不是真的。」嘆氣,楊梅撫著心口,像是心有余悸,整個人心神恍惚得很,除了害怕,什麼也沒放在心上似的。
「哎,別煩這個了。我們還是說說周公子吧!你得承認,他是我們見過最好看的男人。」知夏才不管負責扮演姑娘的楊梅心中有多麼害怕惶恐,對于這樣的未來,可能會有怎樣悲慘的未來——那反正不是她該擔心的。她只在意與自己有關的未來,可不想成日陪楊梅長吁短嘆。人畢竟要對未來多點樂觀的期待不是嗎?老是吁嘆也是沒用的吧。
「好不好看又如何,也不是我們可以奢望的。」
「你或許機會不太大,但我可不同。」知夏挺了挺胸,對自己的容貌向來很有自信。在眾多有臉面的家生子里,她的姿色若認了第二,是沒人敢稱第一的。「楊梅,如果我的未來能好,定會拉你一把。若是你到時得代嫁進周家,我生的兒子就認你當娘,我們一起扶持他以嫡子的身分繼承周家三少分得的產業,兩人一起榮華富貴到老,不離不棄;若是……姑娘回來了,我也會想辦法讓你月兌身,絕不教你死了。你知道,我叔叔是大總管,整個沈府里,你舉目無親,依靠著我們,是你最好的出路。」
面對臉色一片誠摯的知夏,楊梅雙眼溢著淚水,一顆顆落下。
「這些,我都是不敢想的……你也很清楚我是舉目無親的……若非要說有什麼親人,也就當年跟我一同逃難過來、幫了我一把的紀婆子。你們都知道,我雖稱她一聲姥姥,其實是沒什麼關聯的,也就一點同鄉情誼的念想罷了。我這樣孤女的身分,也不過是隨風飄零的無根浮萍罷了,上頭的人想要如何,我也只能認命的……」
「呸呸呸!快別說這些喪氣話了。你無須再這樣自哀自怨下去,相信我,咱們的好日子就在後頭呢!听我的,準沒錯。」知夏努力給楊梅打氣。覺得這個楊梅真是不堪造就,以前姑娘在時,被姑娘重用,風頭一時無兩,對她們其他三個,也就是面子上的交好,並不怎麼往來,感覺很不好相處,也無意與別人交好的樣子,性子瞧來孤拐得緊。如今給硬是安上了替身的重任,立馬就現出軟弱的原形,真是個不成材的,活該一輩子屈居人下,或者只能當個戲子似的扮演別人,卻永遠演不好自己。
這個楊梅,當年沒賣身到梨園倒是可惜了,她扮演起姑娘來,真是微肖微妙到極點。可見在扮演別人是有天分的,聰明度也夠,可惜就是沒膽。
不過,沒膽正好,真要是膽子大了,就不好掌控了,到時也就沒有她知夏什麼事了。更容不得她在遭遇眼下千載難逢的翻身機會時,利用楊梅來成就自己!
「楊梅,我知道你害怕,可是再怎麼害怕,也要想辦法度過難關。你就多想想紀婆子吧,如果你以後日子好了、富貴了,也可以接她享福……啊,對了,話說紀婆子如今還在府里嗎?」沈府上下幾百個佣僕,那些不重要的人,知夏倒是沒怎麼記在心上。
「姥姥她如今被挪到後巷安養去了。兩年前冬天她生了場大病,就再也起不了身了。那時管事嬤嬤便叫她搬到後巷,不必再回府伺候了。」
在沈府後方,有一片屬于沈府的土地,建了許多簡單的房舍,約有百十來戶,形成巷弄,被稱為後巷,住著一些退休的沈府佣僕,以及一些年幼尚不能進府工作的家生子。至于孤寡無依又無勢的,例如紀婆子之流,就被挪到後巷里最荒僻區域的破敗房舍里,居住環境惡劣,但三餐至少還能由府里供給,就這樣不死不活地撐著一口氣,直到再也撐不下去。
「啊,我記起來了!」知夏叫道︰「你的月錢就是花在那個婆子身上的。那時你拿錢請左右的鄰居大娘幫忙照看著紀婆子,就怕她沒人看顧理會。如今她怎樣了?」
「也就那樣了,起不了身,每日湯藥伺候著。」
「你上次看她是什麼時候?」
「過年後便再也沒去過了,你也知道我的情況,如今想出流雲苑已經千難萬難,又如何前去後巷看望紀婆婆?」
「啊,那也好幾個月了。」知夏眼楮轉了轉,湊近楊梅道︰「你想不想見見紀婆子?」
「就算想又能如何?」伸手撫模著面紗下的左臉。「我這樣,還不如不見的好,省得她老人家傷心。」
「傷心是必然的,你臉這樣……哎,但也不能因為這樣就再不見紀婆子吧?她到底也算是你唯一的親人了,她年紀又大,誰知道還能撐個幾年?你應該會想見的吧?」
「……當然是想的,但,我走不出去啊。除了每個月必然的萬佛山禮佛之行外,我哪兒也去不了……」
「你忘了我是誰的佷女了嗎?我可以幫你啊!現在這個家,可不是林嬤嬤一個人說了算,我叔叔的權力可不比她小。」想要徹底收了楊梅的心,就得從各方面下手,而施恩絕對比恐嚇的效果更好!知夏拍著胸脯打包票道︰「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我保證半個月之內,定能讓你見到紀婆子。」
只要能真正得到楊梅的忠誠,那麼,成為那個俊美貴冑周三呢公子的枕邊人、生下周三公子未來的家業繼承人……這樣的美夢,就定然有成真的機會!
知夏心中得意又興奮地開始幻想起未來美好的景象。
在知夏打包票後的第十天,楊梅果然輕易將她帶出了流雲苑,並且讓她悄悄走到後巷,給了她半個時辰時間,讓她與紀婆子相處。
楊梅對于李總管如何與林嬤嬤斗法,並且讓她享有短暫自由的原因不感興趣,所以當知夏興奮地通知她可以到後巷去探望紀婆子時,楊梅只是點頭說知道了,便回身收拾了一個包袱,將她的體己與節省下來的布料用品等物打包,一同帶著往後巷送去。
每個佣僕回家與家人團聚時都會這樣做,所以知夏也沒對楊梅手上的包袱說些什麼,將人領進了紀婆子的土屋後,很大方地表示半個時辰後會來接她,讓她好好與紀婆子聚聚,便走了。
「……姑娘,你的臉,這是怎麼了……」
半坐在床榻上,臉色蠟黃、老態龍鐘的紀婆子伸出枯瘦的手仿佛想要輕撫上楊梅那劃著兩道長疤的左臉,以確定那傷是否為真。但真的快貼近楊梅的臉了,卻又不敢真的踫上,生怕弄疼了她……
「這沒什麼,不用在意。」此刻的楊梅臉上並沒有蒙紗。
在外頭,她蒙著,並不是為了掩傷,而是不教人發現她並非沈雲端本人。當然,也是為了讓知道她是楊梅的人認為她很在意破相。至于她本人,倒沒有蒙臉的愛好,不管臉上是否有丑陋的傷疤。
「怎麼能不在意呢?你可是個女孩兒,你、你可是個姐兒——」姐兒兩字,輕如氣音,不敢教人听去。
「姥姥。」楊梅搖搖頭。「你教過我的,那些,都不重要。」
「是!啊,是的,我教過的。」紀婆子望著楊梅的眼神一下子恍惚起來,像是在回憶些什麼,有一種愴然的落寞。「不在意姓名,不問來處,什麼都可以拋去,但,一定得活著……」
「我一直牢記。」楊梅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如她眼中從來不會有情緒波動。當她是她自己時,永遠平靜沉寂得像路邊一顆石頭——不起眼,堅不可摧,沒有情緒,但恆久存在。
「我知道你始終牢記,但,姑娘……你這臉,非得這樣嗎?有什麼逼迫著你要這樣自殘?」
「那時,就得這樣。不然我活不了。」已經消失的藏冬就是一例。
「那現在……」紀婆子心中一驚,用力抓住楊梅的手。
「不用擔心,我會活著。」
「那就好……那就好,至少,別死在婆子前頭,婆子也就心滿意足了。」紀婆子笑得有些淒涼。「但,活著就好了嗎?你這樣,日後可怎麼過?」
「你是擔心我無法嫁人嗎?」
「嫁人倒不是什麼難事,只怕是尋不到會善待你的良人……無論如何,大家,總希望你後半生過著正常的日子……」
「我們不該貪心。寄希望在別人身上並不明智。」
「是啊……這也是我教過你的。好姑娘,你是我見過最聰慧的姑娘了……如若不是為了讓你在最險惡的世道生存下來,當年帶著你走的人,就不會是我這樣劣跡斑斑的老婆子了。我這一生,精擅小偷小模,半輩子活在泥潭里,當過乞丐、小偷,又在妓院梨園里混了三五年,三教九流的各種壞把戲都會上兩下子,可卻沒辦法教你高貴的禮儀與學識,以及該怎樣尊貴傲然地挺胸做人。這些高貴人該會的風骨,我是一點也不懂得的,但你卻是該會的,你——」
「姥姥,我今天能出來的時間有限,並不適合听你緬懷過往。來,這些你收著。」楊梅絲毫沒有被紀婆子的傷懷給感染,她從來不是個喜歡听故事的人,不管是別人的故事或是她自身的故事,都一樣。她很務實,總是有事說事,沒事閉嘴。
「這是什麼?」
「一些財貨細軟。」
「咦?這麼多?我並不需要,你放在身上傍著以防隨時有個急用吧——」紀婆子打開包袱一角,見到一疊小面額的銀票,臉上一驚,連忙說道。
「听我說。」她輕輕壓住紀婆子推拒的手,小聲道︰「在這一年內,你想辦法離開,如果能詐死最好,這樣李總管或林嬤嬤就無法拿你來威脅我。當然,或許你真死了,他們也不會告訴我,就怕我月兌離他們的掌握,一定會營造出你還活著的假象,我不會揭穿他們。但你一定得走,明白嗎?這樣我才能無後顧之憂。」
紀婆子定定看著楊梅沉靜的眼,好一會,才吁口氣似的輕應道︰
「詐死對我來說沒有困難。但你要我走,想必眼下正在做著一件隱密而危險的事,而你被牽扯其中,一不小心,就會沒命,是吧?」
「在我前頭,有個不肯做的人,如今已經死了。」楊梅坦言相告。
紀婆子用力閉上眼,一雙枯瘦而冰冷的雙手緊緊抓著楊梅的手,久久說不出話。
好一會後,紀婆子才咬牙道︰
「當年,我帶著你賣身進沈府,看中的是沈家一門孤寡,人口簡單,沒有大宅門的是非,你這一生,或許真能平穩的過了。誰知,竟還是讓你遭遇凶險了……」
「世事無常,遇到了阻礙,死不了,就活著跨過去。」楊梅淡淡說著。很平常的口氣,很事不關己的模樣,全然不像是個隨時可能被滅口的人。
「……姐兒,你會活著吧?」
「當然。」
「你現在……這事兒……會多久?」
「最多兩年。」
「那好,我會離開,我會在棠城落腳,到時你來找我。」
「棠城嗎?」楊梅听到這個地名,平靜的眼底終于有一絲絲波動,但也就那麼一下子,就恢復平靜。「好的,我會去找你。」
「半年之內,我會‘過世’,你想做什麼,都不用擔心誰拿我來威脅你。」
「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就算我沒好好的,婆子也斷不可成為姐兒的後顧之憂。」
「……雖是如此,但身邊有個安心的人伴著,總是歡喜的。」
「只要姐兒懂得不感情用事,婆子無論如何,都覺得這輩子沒有白活。」
兩人低聲的交談,到此全然靜默,兩兩對望,四手交握時所表達出的情感,比嘴上說出來的更沉重許多。
談完正事,楊梅起身整理家務,就像一般回家的女兒那樣勤快而孝順。她從來不是話多的人,並不喜歡閑話家常,或做出小女兒嬌態。當她只是自己時,就是一個無趣而沒有愛好的人。
不是止心如水,也不是心喪若死,就只是,很平淡乏味地活著,缺少對的追求,雖然生活得沒什麼樂趣,但也不輕言生死;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卻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公,世道不公是常態,沒什麼好怨天尤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