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 第9章(1)

女子在世間,本就生存不易;尤其是一群女子,更容易遭熱人覬覦。如是求富貴、想依附的女子也就算了,他在青門數周,所見所聞的弟子無一不是獨立自行,哪怕是她,功夫不好,什麼都不好……可是她連一個沒有生機的男人都義無反顧地救下,又怎會順了文致思的骯髒心思去為一群人渣賣身呢……哪怕就算她肯了……他也不肯。

「……怎麼……到頭來反而是讀聖賢書的人是人渣呢……」他諷刺地笑著,樓梯間傳來聲響,他循聲看去,是這間首飾樓的東家又捧了銀盤上來。

「林公子,方才文公子離去前,讓我多尋幾件稀罕的首飾上來,這是其它分鋪趕送過來的,」

林明遠隨意掃過一眼,笑道︰「致思兄定要送,是嫌我身無分文了?」他看一眼這東家。

「東家與致思兄相識多久了?」東家照實答道︰「文公子初來這里,留有一金,任憑林公子挑迭。小的也是今日第一次見到文公子。」

林明遠聞言,若有所思。

東家抬頭瞄一眼林明遠,恰巧見到林明遠面上有笑,卻隱帶陰狠之色。他裝作沒見到。指著銀盤左邊華麗的簪子。

「先前小的瞧,公子對防身首飾頗有興致。愈是繁瑣的首飾愈易暗藏玄機,如果公子中意,小的多拿這類首飾過來。」

林明遠把玩那把簪子,問道︰「若我畫在紙上,做得出來嗎?」

一只要圖紙沒有大問題,是可真的。

林明遠應了一聲,將簪子擱回。

「過兩日我送圖紙來,我有銀子自付,文公子的一金就隨你了。」一頓,他又隨口問道︰「這幾日我見城里熱鬧得很,很多江湖人來往,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東家還在「那一金隨你」的震撼中飄蕩不能自已,眼前這位林公子的意思是,他可以如數退回給文公子,也可以自己暗吃下來……天上掉下的餡餅不撿對不起自己。他也沒有再細想,便道︰「林公子莫驚,這是城里的天罡派掌門壽誕,各方江湖人來祝賀而已,天罡派在本城一向有威望,不會鬧出事的。」

林明遠挑起眉。

「真不會?人人配刀動槍的,剛才我還瞧見一群穿著青袍的女子……」

東家急于討好他,說道……「那是青門的弟子,我識得的。她們一向不主動。如果萬不得已,是不會出劍的,林公子可以放心。」

「你識得?」林明遠微有驚詫。

「當然。前陣子小的听天罡派的弟子……一個姓袁的,提到青門有個姑娘生得可憐,這樣相貌的人,成了江湖女俠,實在讓人無法想像,正巧他要去青門送帖,可以仔細看看到底是怎樣的可憐法呢。」

林明遠一呆。天罡派那個叫袁重的,確實從—開始就多看姬憐憐幾眼。他本以為是姬憐憐相貌過于惹人注意,畢竟江湖女子多是英姿爽朗,少有像她一樣,單薄的身子。過于細致讓人心生憐惜的相貌,哪怕她舉手投足都帶著粗俗爽快,男人的第一眼必會被她的臉所迷惑,懷疑她到底是不是江湖人……

在袁重去青門前,就已經知道姬憐憐這個女人了?

姬憐憐出青山的次數屈指可數,是誰看過她,留有如此深的印象……

天罡派此次出入意表廣邀各門派……出色弟子出身權貴朝廷……朝廷?

林明遠腦中靈光乍現,驀地想起那一夜,在破廟里姬憐憐為了掩護他,曾暴露在一個人面前……

趙舍。是趙舍!

趙舍在本城!

姬憐憐感到不妙了。

現在她在藥鋪里喝著一碗黑稠藥汁,明明該是滿室藥味,她用力吸了幾口氣,卻是半點味兒有。

「姬大夫,我就說是待在青門不容易受風寒吧,這什麼跟什麼啊,我跟青門外的世界有仇吧……看什麼看?」姬憐憐偶爾也要震出一點江湖人的王八氣勢。

藥童連忙轉身離去。

姬憐憐往姬連瞪去一眼,姬連掩嘴咳了一聲。

「這是怎麼了?我看起來很淒慘嗎?」姬憐憐有點惱。

「這……」也沒有多慘,雙眼泛紅含水,鼻頭紅腫到破壞了一張小臉的正常度,實是可憐之至;可憐兮兮之中,姬連又感到有幾分小小的憐惜是以前所沒有的。他有些疑惑,難道姬憐憐要受風寒,才會讓人產生這種憐惜?姬連將藥方交給藥鋪,囑咐上再熬一帖,到時會再過來後,就與姬憐憐出了藥鋪。

「哎,姬大夫,我已不是小孩,晚上我自個兒來就行。」

「這里人多也雜,要是有心人混了藥進去,你不懂藥性,被害了怎辦?我還是陪你一趟吧。」姬連堅持道。

姬憐憐微地一怔。防人之心不可無,但這姬大夫是不是太對人設防了點?不過是碗冶風寒的藥而已啊……她試探地間︰「姬大夫,我從不知你的家底呢。你家以前也是藥家?」

「……嗯,是藥家。」他遲疑片刻,生澀道︰「他們是有醫德的大夫,在一次替官家煎藥的時候,被熟人混入其它毒藥,活活被打死,我當時甚小,逃了出來……」

姬憐憐听他開口十分艱澀,回憶這段往事顯然對他相當不易。在青門哪听過他說自家事啊?都只是幾句「傷在哪里」

「包扎好了」

「這狗叫大黃」等等不重要的字眼,說話重心從來不在他自己身上,怎麼今天跟她說這些……姬憐憐還沒琢磨透,又听他很困難重重地說道︰「姬姑娘……那日,真是謝謝你了。我對青門里的姑娘對沒有任何不軌的心思,當年我逃入青門,是听先父提過,我們姬家女子在青門有一個藥廬,只要是姬家女人去,青門一定二話不說收下……那日事發,前後進藥鋪的只有街訪鄰居,那吳地正是街訪的孩子……人心難測,我不敢再信他們,所以我想起了青門。我只是……謝謝你替我掩飾,我很感激。你對我而言,就像是個認識很久的舊人,希望你過得好,笑顏常開……或者,這就是有妹妹的感覺?」

這一個字一個字噎在喉口上,費了好大功夫終于吐了出來。說完之後他滿面是汗,也暗松口氣,看向姬憐憐時,她貓似的大眼望著他。

「……怎麼了?」姬連小心翼翼地間,懷疑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

她回過神,輕聲說道︰「不,沒什麼。我在想,姬大夫跟我一樣,都是習慣用舊物,喜歡舊人一直存在的人吧。」她心里酸澀又感慨。姬大夫跟她有那麼點相像,把自己保護得密密實實,不讓自己最真實的情感在外人面前曝光。

連那句妹妹他都說得磕磕絆絆的,是因為已經習慣一個人了吧?甚至,已經忘記親人在身邊的感覺了吧?不敢相信人,不願親近人,到最後,滿腔感情全給青山上的貓貓狗狗。姬憐憐抿起嘴,其實她一點兒也不希望自己成為這樣的人,可星她在姬大夫身上看見了自己。

姬連微笑道︰舊人舊物好啊,他們一直在那里,令人安心。或許有一天,我們也會成為誰的舊人,讓對方心安吧。姬姑娘,昨天我太忙了,要是再多點,你風寒就不會太重,如果昨先替你熬碗姜湯就好了。」

一碗熱騰騰的姜湯自姬憐憐腦海掠過,最終被她身後男人的大手接過丟棄。她垂下眼楮,淺淺彎起嘴角,保持著笑容。此時此刻,她並不想讓人看見她的表情;可是,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要微笑著,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仍舊層層疊疊地把心底最真實的那一面包裹起來。

沒辦法啊,她只能這樣才能保護好自己;所以,雖然不太願意成為像姬大夫這樣的人,可是還是必須成為這樣的人,才能安于現世,平靜地活下去吧?

當她整理好情緒,抬起眼時有些暈眩。這次風寒果然重了些,以往她總是盡量避免,哪怕不小心染上,也能在幾天內振作起來;但這一次,是幾年來最嚴重的,為此她感到苦惱。再怎麼拿姬姓耍威風,她也不可能躺上一個月吧,會露陷的。

「你還好吧?這是近路,過了這井字小巷,再拐個彎就回酒樓了。」姬連問著。

「嗯。我很好,沒事。」她笑著再往前走,然後頓住。

「姬姑娘……」姬連疑惑。

姬憐憐緩緩地轉頭,朝右邊看去。

一名男子,正動也不動。陰騖地看著他們。

姬連沒見過此人,但察覺到姬憐憐渾身倏地緊繃,她寬袖下的左手已移到背後長劍。他心知有異,面色不變地退到姬憐憐的另一側去。

「好久不見了,姬姑娘。」男子笑道,笑意未達眼里。

「哦,一面之緣,差點以為是仇家,你這一說話,我才認出原來是趙大哥。」姬憐憐吐了一口氣,放松了,左手由劍鞘上移開,然後,她再補上一句︰「毀了我清白的趙大哥,我可不會忘記呢。」

頓時,趙舍的臉變了。

姬連的臉色,也變了。

姬憐憐真是嘆了好大一口氣,很明顯松懈下來了,甚至,她朝趙舍的方向走上兩步。

「趙大哥,你怎麼在這里?是念念不忘趙師姐嗎?那一夜在破廟里,我可沒忘記雖然你看見我的……嗯,可是,你目光一直在趙師姐身上打轉。」趙舍不屑地看著她。

「所以,姬姑娘當日出賣清白,就是為了遮掩林明遠躲在佛像後的事實?」

「嗯?林明遠?哪位?」她負手偏首笑看著他。

姬連就在她的身後,目睹她的袖間慢慢滑出小竹管,同時,她的手指做了個手勢。

趁機跑。

一個沒有武功的人,得要走。姬連心頭涼了半截,臉色沒有變,仍是好奇地注視她的背影。

青袍是很單一的顏色,他有時看久了都覺得乏味;但,就是這樣的顏色,讓他從乏味到安心。現在要這樣丟掉她跑走,知是最好的做法,但他心里多是不能接受。

「姬姑娘健忘嗎?昨日在街上,我親眼看見你與林明遠說話,還親身扶他下馬車呢。我尋袁重問過了,原來林明遠是你表哥,當日,我真被你們唬過了。」

既然然被揭露了,姬憐憐也不裝,她無所謂地笑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嘛,我不想救,誰叫他非要倒在我面前呢。所以?」

趙舍陰沉通︰「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

姬憐憐稍稍皺了皺眉,重復念著—次︰「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趙大哥,你行!這話用得真好,我學起來了。那你來找我做什麼?你去找林明遠啊,」

趙舍看著她,如看一個死人。

「姬姑娘,我不喜歡女人欺我,當日你給的我必定回報。你可以為林明遠出賣清白,那麼,你說,他會不會為你自投羅網呢?」

「不會。」她毫不考慮地說道。

「他就是個爛渣子,要他自投羅網,不如我重新投胎快些。」她嘆了口氣。

「好麻煩,早知如此,我也就不救他了,替自己惹了一身腥……不然,你放我一馬,我替你誘他過來?」

趙舍充耳不聞,姬憐憐不死心,又道︰「你要知道,我是青門弟子,你敢肆無忌憚,我背後的青門不會不說話的。」

輕蔑的冷笑明顯由趙舍嘴里逸出︰「青門何嘗放在我眼里過?不過是無用女子棲身之所罷了。你去了之後,我定回稟孫大人,滅了青門,你且在黃泉路上等一等,說不定可以一門弟子相聚。」他越過她。瞧向姬連。

「這位公子星……」

「姬大夫是青門的大夫,一點武功也不懂。」她倒是很坦承。反正趙舍都已經問清楚一切,再遮掩也沒有什麼意義。她再道︰「他剛認了我當妹妹。唉,可惜這份兄妹緣分就要斷了,是不?其實,姬大夫啊,全青門的弟子都可以當你的妹妹。以後也別太留戀我了。」

姬連聞言,先是一愣,等她話一說完,已經完完全全震住了。他有心要認姬憐憐當妹妹,全是感謝她替他掩飾的緣故,以後多看照她些,盡量把她當親人看,這是他報恩的方式。現在她在告訴他……其實,青門里的弟子,全部都在掩飾他的性別?他徹底傻了。這些年……這些年他小心翼翼,不與任何青門弟子有過逾矩的接觸,就怕哪一日他的身份一揭,對方定會無地自容,被其他師姐妹爭相指責。他自認一直做得極好,現在回頭細想。何嘗不是這些青門弟子在配合他保持距離?

緊跟著,他心髒狂跳;那,各自瞞得好好的,為什麼她現在揭露了?因為……她在說遺言?

一切。就在瞬間爆發——姬憐憐眼底殺氣畢露,左手取出了小竹管,趙舍身側長刀一揮,發間木簪剖成兩半,她一頭青絲如瀑翻騰開來,「你以為我會再受騙?」趙舍喝道。他一見她有動作,認定她要取發簪暗器,但出了手,才發現她根本另有手腳。他眼明手快。疾出第二招,一腳踢中她的左手。

她悶哼一聲,竹管不受控制月兌了手。姬憐憐早知有這麼一天,只要出青門的次數多了,遲早會過上高手,就如同夜路走多會過上鬼一樣,書里說的滿滿都是道理她很信的。到時這種小暗器就算藏滿身,也絲毫沒有用處,因此這是她的障眼法,她只求能與對方貼身。右手順勢滑出薄如蟬翼的匕首。

她豁出去了!

既然趙舍不給她活路走,那就同歸于盡好了。她可沒有那種替林明遠身除障礙的想法……真的沒有!就算有……也是要在保住自己下才行。

她知道同歸于盡這想法太過一廂情願,憑她對趙舍?算了吧!趙靈娃不與他正面沖突,就是還模不清這人的功底。但她不得不出手啊!不出手是死,出了手……你死我亡,兩擇一罷了。

她總是戰戰兢兢過著每一刻,戰戰兢兢掩飾著她與他人的不同,這一次幾乎是瞬間做出這樣的決斷,連她自己都吃驚。

……或許是,從看見趙舍那一瞬間,就知道自身的活路渺茫了吧。

趙舍除去她後,接下來就輪到林明遠,她不認為林明遠能擋得了他的一招半式;那,反正都是命絕于此,就怎樣也要讓趙舍付出慘重的代價……例如,在林明遠離開這座城前,趙舍重傷無身追去之類。

她絕對不是為了林明遠,真不是……她只是,只是反正都是絕路,那至少顯現一點價吧,這才是聰明人的做法,是這樣對吧?

在第一招里,姬憐憐匕首僅僅劃破趙舍的衣衫,趙舍就避了開來;她連暗叫可惜都沒有,旋身換手再出招,務必以近身為主,這種豁出去的殺法,在她展現下如行雲流水,沒有半分累贅動作。

她不清楚當年開立門派的姬滿先砠到底是什麼樣個性的人,但這幾代的掌門多是慈悲心為重,正合青門霸氣不足、點到為止的劍法;趙靈娃每每練下,雖是青門新一代劍法最出色的弟子,但她知道趙靈娃的本性與劍法相違背,終究有屬于趙靈娃自己過不去的那道坎。

至于姬憐憐自己,別說是坎了,她一直卡在起跑點上,她夠努力了,每天練每天練,甚至她不安心,偷偷簡化了這些招式,只求快,再快一點再快一點,她沒有內力,但。只要她再快一點,也許哪天就能保住自己。

身快,以致必須心狠,心狠,以致身快。

完全違背青門的宗旨。

姬憐憐敬重青門,視它為再生父母,可是她也會為了生存去違背青門所謂的宗旨。

直至三招過後,趙舍終于明白他小看了青門弟子。姬憐憐屨次看似驚險,但一直不離他的身側,如影隨形。如芒刺在背。

每一次當趙舍以為自己在玩弄她,讓她以為有生的機會時,其實她都再貼近他一些。一個女子竟然不顧男女之別,幾乎貼上他的身體,著實出乎他意料之外。當姬憐憐抬起臉沖他一笑時,他清楚地看見她可愛的小虎牙以及……滿溢殺氣的明亮大眼。

與她楚楚外表竟如此合襯!

一直被她的外表所迷惑,心里認定她只是一個混吃等死、唯唯諾諾的小弟子,他從未把她放在心上,直到此刻,他赫然體悟到這女子與其他江湖人沒有什麼不同。

趙舍心中警鈴大作。姬憐憐一直保持貼身,他無法用刀,遂直接出掌擊向姬憐憐的心口。

姬憐憐及時側開致命處,但還是被震飛了出去。

她滾落地上時,用盡力量翻了個身又暴起,喉口甜意通現,她緊緊抿著嘴,嗯了一聲又壓回去。

做得太好了!她這樣告訴自己。

眼前的趙舍已然模糊不清,她騙自己那是她風寒太重所致。如果不是風寒讓她頭暈目眩,她是可以看透他的……一定是要這樣騙自己,她才會相信自己沒事。

姬憐憐不逃反朝趙舍那里直疾而去。她沒有看見此時趙舍低頭看著胸口的傷口,也沒有看見趙舍有些吃驚她不逃,她眼里就只有他那把長刀揮了過來,腦中拼命想著該如何避開,雖然機會渺茫,但哪怕剩下最後一口氣也要試上一試。

不是為林明遠,不是為青門,而是為她自己。

不能退縮,不要退縮,雖然先天識不了字,但她在其它地方絕不會比人差,她就是一直這樣過來的。

她告訴自己,不重挫趙舍她絕不會倒下,所以王八蛋林明遠你看著!不識字的人,才不是傻子!他眼里的傻子一定讓他順利回京,讓他有機會兒孫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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