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你表哥嗎?」
「……什麼喜不喜歡。不就是表哥嗎?」姬憐憐淡淡說著。
趙靈娃揮揮衣袖,似笑非笑。「你九歲入青門,嘴里提到的故人唯有你表哥。林明遠才高八斗,林明遠聰明伶俐,林明遠無所不能……我們听著,都在想,這人真有這麼好?听了十年,總算能一睹風采……原來是個貪官啊,你嘴里滿口林明遠的好,到頭來只是個貪官啊……」
姬憐憐悶著聲說道︰「人總有走錯路的時候,我表哥只是太聰明,看到的路太多了,不小心選錯路了,他遲早會明白的。」
「姬師妹,就因為你這樣日也說夜也說,那日你救林明遠,我們才默許,我們都想看看你嘴里說的林明遠有多好,偏偏我只看見他相貌好,比一般男子俊些而已……如今一回想,你不喜歡他,又怎會如此惦記他,如此千辛萬苦負他回來?」
姬憐憐笑了一聲,盾痛讓她喘了好幾下。她不明白為何趙靈娃想試探這種事,她現在只想問心底最想知道的。
「我表哥還好吧?已經順利離開這里了吧?」以果有事,何水兒那麼多嘴,一定會告訴她;正因一切照著計劃走才會一句不提,所以,林明遠安全離開了吧?
趙靈娃起身道︰「你好好休息吧。天罡派掌門藉著壽誕,想拉江湖勢力入朝堂,青門不做這等事,等壽誕後我們就尋個理由離開。」
姬憐憐听見門合上的聲音。她閉上眼,心里松口氣。趙靈娃故意避而不提,也只是吊吊她的心,會這樣欺她,林明遠必定沒有事,
人走了啊……很好啊……很好啊……趙舍也解決了,一切可以步回正軌,她很歡喜,真的。
門被打開,熟悉的藥味飄了進來,她听見姬連的聲音。
「藥熬好了。是你要喂……」
門又關上了,有人慢慢地走過她的床邊……
忽然間,她忍著肩痛,棉被蒙住頭,不想見人。
室內靜悄悄地。良久,才有聲音說道︰「姬憐憐,躲什麼?不敢見我了麼?連我的腳步聲都听不出了嗎?」
「姬憐憐,你真是一個蠢蛋。」
姬憐憐掀了棉被,一雙泛紅的大眼憤怒地瞪向他,她本想說她哪里蠢了,但林明遠就坐在床緣,靜靜地看著她。
沒有往昔的戾氣與怨恨,沒有不肯居于人下的倔強。現在的林明遠,沉靜如水,彷佛過往的鋒芒盡卸。
姬憐憐微地疑惑,又注意到他一身男衫並不是出自她在成衣店買的,而是墨袍廣袖,上頭隱有邊繡,質料好到連她都看得出非普通貨色。
「趁藥還溫著,快些喝了吧。」林明遠平靜地說道。
姬憐憐側身支著,想多坐起來,但沒一會兒就冒出冷汗。她暗罵自己真不中用,都躺了十五天了,還像弱雞一樣……正這麼想的當日,林明遠移了過來,一手抄過她的後腰,另一手環住她的肩,將她半抱半扶地坐起來,姬憐憐悶嗯了一聲。
林明遠停下動作。「痛了?」
「沒……我只是沒想到你抱得動我。」
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藥味。這藥味她很熟悉,根本就是在夢里有人喂藥的藥味。驀地。她想起何水兒說的一直照顧她,所以弄得身上全是藥味。
林明遠瞟她一眼,淡淡說道︰「我連劍都拿得動,也殺過人了,會抱不動你?」
她本來一直垂著臉,回避他的靠近,一听到這話,立刻面對他……太近了,什麼時候林明遠說話喜歡湊近人?哪學的啊他?她屏住呼吸,瞪大眼嗆他︰「林明遠,說好了,那個婬賊算我殺的,我必頇在青門建功,你不能跟我搶的,以後也別提……你能不能遠一點,近到我沒法呼吸了。」
林明遠依言退了一點,坐在床邊,伸手輕踫她的肩。
姬憐憐臉色不變,目光追隨著他修長的手指。她穿的不是青門衣袍,而是一般女子的冬衣,質料身好且厚;但由于她肩上有傷,是以衣領略松,清楚可見她的鎖骨,再扯得用力點,連肩頭也是可以露出來的。
現在的情況星……
姬憐憐正考慮著要不要翻臉不認人,卻見他手指將她衣領慢慢拉好,拉得妥妥當當,徹底遮住細致的鎖骨。
「你師妹連上個藥也馬虎,明知你身骨弱,怎不注意細節。」
「……林明遠,我記得。你之前不是跟我……鬧翻了嗎?」
林明遠揚起一道眉,鎖住她目光。
「姬憐憐,你對我不也是鬧翻過,我瞧現在你跟我還挺好的。」
她愣了下,沒想過這問題。
「……也許星我們從小就相識……」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林明遠就順暢地接了過去。
「這就是青梅竹馬,隋同……情同家人吧。你我都是無父無母孤伶人,就算你惱我是人渣還是會回頭救我。」他一頓,看著她一字一語說道︰「我這輩子就是個記仇的人,我惱了人必會惦在心上,只要有機會我一報還一報,絕不放過,只有姬憐憐你,唯一的例外。我氣你惱你,但絕不會傷你。不論惱了多少次,吵了多少次,我都舍不了你。」他嘴角淺淺彎起。
「你道,這不是家人還會是什麼?這世上,就只有你我互屬。」
姬憐憐傻住。
他上上下下打量她,又道︰「我以為你換了新衣新裙,理當比以往更明亮,女子的美色七分靠衣裝,怎麼在我眼里,你穿青袍或新衣都一個樣兒?」說到此處,他面色隱隱溫柔。
……這話深具禪意,她想,不知是該發怒還是……
「藥要涼了,先喝吧。」
是啊,先喝藥,轉開這話題才是上策。姬憐憐秉持著想不透就跳過的經驗,她要接過藥碗,見到林明遠淺淺喝了一日。然後看著她。
「……你要喂我?」姬憐憐看他神色自若。好像這種事已做過千萬次一樣。這人怎能厚臉皮至此?她無視之,主動接過碗。但手力不足,最後還是林明遠幫忙扶著,協助她一鼓作氣喝完。
「看。我自己行的!」姬憐憐強調。
林明遠沒有表情地咽下嘴里的藥汁。
「你也不嫌苦。」
「習慣成自然,這話你听過吧?」
「我就習慣不了,每次喝了這藥,都得吃點東西才行。」
他這話讓她想起夢境里的喂藥……她維持鎮定,當作什麼都听不懂;但,在他真的含了顆糖後,她小臉差點破功。這藥苦得她都快崩潰了,他倒好,原來不是共患難。還把話說得這麼好听呢。
姬憐憐差點氣笑了,但氣歸氣,她也不會去問「為什麼你要喂我藥」、「難道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這種蠢話。她雖不識字,但還不至于會做出那種挖井往下跳的蠢事。
「林明遠,你何時要回京?」
「人都死了,我怎麼回去?」見她一臉驚愕,林明遠淡然以對。
「趙舍殺的官員,就是與我會面的官員,我——」
「你沒事吧?趙舍殺那人時,你在哪?」
林明遠聞言,墨眸頓時明亮。他沙啞道︰「那幾日,我自然藏得妥當,哪像你,打不過也不懂得先躲……過去的事我就不提了,但你要記得,以後凡事有我,再不濟,你也算上一份吧,一人計短,兩人計長,總能護住我倆,你又何必像個蠢蛋一樣跟他拼個你死我活?」說到最後,他已有些怨她的不知變通。
姬憐憐愈听愈心慌。什麼一人兩人的,雖然說得很含蓄,但她听懂了。她有听說過,讀過書的人用詞無比含蓄,但其實已經在表白了。她不是已經拒絕了嗎?怎麼他還不死心?她害怕之中又有些許高興……林明遠喜歡姬憐憐,喜歡這個掩藏住自己缺憾的姬憐憐,這個她有時都會搞混哪一面才是真實自己的姬憐憐。
但,當她听到最後一句蠢蛋時,臉皮抽動,很想抗辯那是自己有生以來最聰明的一次了。居然被這混蛋當成蠢事……
「姬憐憐,你是個傻子嗎?」林明遠想到當時,忍不住又重復—次。
「林明遠,我才不是傻子呢!」她用了全部的力氣喊著。
林明遠一愣,垂下眼想了半天,沒有說話。
姬憐憐心知自己好像小題大作了些,但也無所謂了。
「林明遠,我累了……現在趙舍死了,能認出你的江湖人不多,你以後也不用擔心了,回三姓大家族吧……我、我……其實一點也……」正所謂快刀斬亂麻,這話必定很有用,要不,也不會被人放在嘴上這麼多年,歷久不衰。她無意給林明遠任何期待,因為期待之後必是濃濃的失望,所以拜托,到此為止吧。
她……很高興了,真的!林明遠喜歡那個偽裝過後的姬憐憐,一個正常的姑娘,雖然功夫不好,但,就是一個普通的姑娘,這樣她就很滿意了;所以別拖著林明遠,讓他誤解了什麼,那對兩人都不是好事。
她心里是這麼想的,說起來偏有點結巴,尤其她看見林明遠驀地起身就往床尾走,她一頭霧水,探頭看他在做什麼。
他走到床尾後,原來有兩張沒把的掎子並著,上頭塞著棉被跟男人的冬衣,分明、分明他一直守在這里。她昏了十五天……十五天……她緊握著拳頭,大眼不由得微微紅了。
林明遠翻出略有摺痕的紙,一跛跛又坐回床邊,沉默地遞給她。
姬憐憐不接不行,她輕顫地接過,紙上有字。她默默數了數,八個字……什麼字?林明遠,姬憐憐?不對,數目不對。三字經里的字嗎?他給她看是什麼意思?發現什麼了?她腦中不停算著。
林明遠湊了過來,說道︰「你眼楮紅成這樣,怎了?想哭了?」
「沒……哪有啊……我累了,我想睡……」
他湊得更近。修長的手指落在第一個字,一個接著一個下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暗松口氣。
「是……是嗎?」
他抬起眼,眼瞳隱有燦爛的波光。
「先前你不是問過姬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麼?」
「嗯……」林明遠到底從哪學來,怎麼動不動就愛貼近人的臉?
「所以你明白了麼?我教你念的意思?」他盯著她看。
姬憐憐嚇得松了手,也虧得林明遠動作快,將飄落的紙及時拿去。
他蹙起長眉,說道︰「姬憐憐,有什麼事我一向不瞞你,你是不是也有車要跟我說呢?」她一怔。
「不管你藏了什麼心事,我都不嫌棄你。」他一字一語地說著。
「林明遠……你在說什麼啊……」她的聲音干巴巴地。
「你的秘密,是不是該告訴我了?我說了。我不嫌棄你,嗯?姬憐憐的真面目,大字寫不出一個?青門上下沒有一個人發現,唯獨我察覺了,難道你沒想過為什麼嗎?」
他說得平和,沒有波瀾起伏,彷佛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轟的一聲,姬憐憐身體里有什麼猛地炸開,造成她短暫耳嗚,她甚至分不清到底是林明遠沒有說話了,還是她听不見了。
忽然間,一顆淚珠就這麼無聲無息蹦了出來。她怔住,不太理解自己怎麼了;緊跟著眼眶里的淚水;洶涌而出,連連不止,她完全無法控制。
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這麼瞪著林明遠。看似鎮定地抹去頰上淚水,但抹完了又落,最後,她放棄了,
林明遠驚得呆了。一你哭什麼。我並沒有……」
「林明遠,你發現了啊。」她試著輕快地說,聲音卻虛弱又顫抖。原本,她有往最壞處想去,哪天真要青門師姐發現了,她會耍無賴表達她的無所謂;卻從沒有想過事到臨頭,發現的竟是林明遠,而她會如此孬種。
「這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這世上有多少人一生都上不了學堂,我就當我沒上過學堂吧。林明遠,你別說話,這一次就讓我說個夠……終于有人發現了啊,我幾乎要以為,我可以隱瞞到老呢。我想過,是不是我出生時,誰不小心撞著了我的頭,讓我莫名其妙地不識字。你老嫌你的出身,可是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我寧願跟你換出身,我不想當姬滿的子孫,不想當那個世家子弟林鳳歌的子孫。所以我說,我最討厭聰明人了,青門里的人不會發現,可是你們這些讀書人一定遲早會看穿。」她深深嘆了口氣,充滿疲累。
「姬憐憐,你分不清我與青門弟子的差別麼?這根本不是聰明與否的關系。」林明遠心里惱恨她分不清,但沒有表露出來。他隱隱有所感覺,如果此刻踏錯一步,或許他跟姬憐憐就此擦身而過。
他垂下目,壓下心里焦灼,尋思著,只听見她無所謂地說道︰「林明遠,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吧。當你背書這麼輕松朗朗上口時,我躲在學堂听著你們背,一次又一次。我抱著頭,怎麼也背不完,因為我不認字,怎麼那些字都瞧我不起,不肯為我所用。這樣的人,一定是笨蛋吧。」
「……你不是笨蛋。」
她笑了下,沒有理會他,繼續說道︰「背不起來,我要怎麼辦?不能讓人察覺我是笨蛋,那只好逃課嘍。三姓大家族最後不求我在青門圖謀什麼,不是因為我是笨蛋,而是我頑劣過分,給我的評語就是孺子不可教,遠遠好過姬憐憐是笨蛋,對吧?」她聲音沙啞,但從頭到尾保持著笑容,從他手里抽回那張紙,點著上面的字,慢慢念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看,我念再多遍,盯其它再久,下一次你再寫給我看,我還是看不懂,」她慢慢撕成碎片。扔了。
「林明遠,這種話,寫給別人吧,我不要這種東西。你不嫌棄我?這是施舍?我才不要呢。這或許是我的缺,但這就是真實的姬憐憐。現在我過得很好,你也不要搞什麼屈就。就這樣……」她聲音低了下來。
「如果你願意繼續為我保密,我很感激你;如果你想大聲嚷嚷,我也無話可說,是我藏得不夠好。所以就這樣結束吧。」
「……不是屈就。」他抬起眼,輕聲說著。
她哈哈笑笑到連肩都痛起來,笑得頭暈眼花,眼淚又流了出來。一林明遠,千萬別告訴我,你沒有想過自己該娶什麼樣的妻子。你飽讀詩書,何時想過自己會娶一個大字不識一個的女人?算了吧!好累。」她輕嘆口氣,真是累了。她藏著掖著時,是膽戰心驚,沒想到說了出來,還是全身疲惓,滿嘴的苦澀……絕對是藥味。她不想理他了,只想再眯一下,睡醒了養足精神,可以讓她多些恢復正常步調。她想回到青門,一輩子再也不要出來了。
她背對著床外躺著,閉上眼,眼里還有點濕意,又酸又疼的,真是打從心里累人。真的,還是在青門時好,每天嘻嘻哈哈,小心防備點就行。
她睡不著,可是很累,恍恍惚惚地,也不知道林明遠走了沒有,但她並不想回頭古看。
「……不是屈就。」
她背後,男人的聲音輕輕響起,重復著同樣的話。她緊緊閉著眼楮,就當沒有听見好了……一個人唱獨腳戲也是會累的。
「我林明遠,從不屈就。我心甘情願與韓朝香結婚盟,是為利益交換;我心甘情願殺那婬賊,因他窺視你澡堂沭浴……我心甘情願殺趙舍,只因他在破廟里看見你的肌膚;我心甘情願殺文致思那個京官,我不得不除,他居然覬覦青門覬覦你……」
林明遠緩緩模上她一頭柔軟的青絲。她仍是沒有動靜,背對著他。
他凝視許久之後,再度開口——
「我的妻子是什麼樣的麼?誰都可以只要能助我功成名就,只要能讓……有一天能讓三姓大家族的姬憐憐看,我不輸她。我配得起她,不只配,還能高高在上看著她,我就是這麼一直只想著自己的男人。」
他又盯著她的背影半天,微微俯,環住她的腦袋,低聲說道︰「……我……我真是吃了一驚,你居然認不了字。這世上怎會有這種人?是笨蛋嗎?姬憐憐原來就是個笨蛋嗎?」他驀然感到身下的人緊繃又排斥他。他連忙道︰「我這是心里話。你不想听麼?我認識的姬憐憐,原來就是個傻瓜蛋嗎?可是我內心……我內心……其實松了口氣,你不是嫌我跛。我出身原就沒你好了。如今只落魄至此,左腿跛了,在你眼里我還是人渣……如果你真認不了字,也沒比我好上多少……這就是眼里只有自己的林明遠。現在,你昍白了麼?」
「……只要你認識三字經,我就求娶,我曾告訴自己這就是我對你的最低要求。」
「……天罡派的吳地回來說,他見到姬連上藥鋪,趙舍跟在後頭。我是親眼看見你跟姬連離開的,我腦袋一片空白。你不識字算什麼?一輩子也寫不出一篇三字經算什麼?趙舍看了你的肌膚,毀了你的清白算什麼?就算你被看光又怎樣?林明遠只要姬憐憐活著就夠了……」
「……其他人識不識字,與我何干?姬憐憐不識字,有林明遠在,別怕。」
「……我喜歡你跟認不認字有什麼關系?你就是個傻子,我也是個傻子……」他埋在她的頸肩,听見她從無聲到後來發出低微嗚嗚嗚的小貓似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