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月 尾聲

尾聲之一

「好冷好冷好冷!」外頭下著雪,風聲拍打著窗,像是小時候以為妖魔鬼怪來捉人,嚇得她睡不著。

現在她睡不著,是因為太冷太冷了。

把自己包得像是蠶蛹,還是覺得冷,無法相信竟然有人能在這種大雪紛飛的日子里出門。

「可惡!」她赤腳下床,快步奔到門口,卻沒有勇氣打開門。這個混蛋男人,去了一整晚還沒回來!

不知道是不是回應她內心的抗議,外頭老舊的樓梯發出「吱吱」的聲音,像有人上樓了。

她熱切盯著門板,沒一會兒,門被推開,走進一名二十八、九歲的男子。

「殷大爺,你總算回來了!」

在殷戒還沒來得及回神前,就見她像八爪章魚一樣跳纏到他懷里。

他連忙抱住,暗暗吃驚了會兒。「你怎麼這麼冷?」看向火盆,依舊有火,屋內的溫度對他而言恰恰好,甚至再涼一點也無所謂,她卻像是剛在冰天雪地里走一遭回來似的。

「好冷好冷,冷死我了。」連忙又跳下他的懷里,眯眼瞪著他。他低頭一看,回來的路子上,他並不是很專心在撐傘,衫上好幾處被雪水浸濕,難怪她又冷得離開他。

「你先上床吧,我隨後就來。」

「殷大爺,你確定你要上床嗎?」

殷戒月兌了外衫,看她一眼,笑道︰「下上床,難道要睜眼到天亮嗎?」

「你身上有股味兒,」

他沉默一陣,才解釋︰

「我剛接手自己的商行,來京師不就是要跟人談生意,你不也知道?」難怪她寧可受寒,也不親近他。

他走前兩步,縮短彼此的距離。她的眉頭皺起,卻沒有說話,殷戒俯下頭輕輕吸吮她的唇瓣,暗地將她摟進懷里。

「你嘗到什麼味道了?」他啞聲問。

「酒味。」

「我是喝了幾杯,不過你是知道我的,酒跟藥對我都沒效,我也不愛踫人。」

她當然知道,他不只對催情藥沒行什麼感覺,連偶爾受了點風寒,服的藥好像也沒有效,可以想見當年他到底曾吃了多少藥,搞壞了這一部份。

她嘆了口氣,實在忍不住了,緊緊地抱著他,咕噥︰

「冷死我了。」習慣了他的氣味,真討厭聞到這種味道。他不太喜歡性行為,她也相信他根本不會對青樓姑娘出手,但對於談生意就得上妓院這種觀念,她實在很無法苟同啊。

殷戒乘機抱她上床,放下紗帳,才跟著上床一塊共眠。

「你要是跟我成親了,我可以想辦法找個藉口,請那些老爺們改個地方。」

「唔唔。」含糊發出幾個單音節的字,當作沒有听見。啊啊,果然還是人的體溫夠溫暖,四肢向他投誠,巴不得把他當棉被蓋。

毆戒盯著自己懷里的無尾熊,很平靜地說道︰

「難道你要人家當你是殷府的家妓嗎?」

懷里的身子頓時一僵,慢慢地仰臉瞪著他。

「你說什麼?」

他神態平靜,語氣也很平靜,完全听不出任何一絲異樣。

「我可以為你在南京城里闢謠,但京師我鞭長莫及,今日有人問我,我不是帶了名家妓出門,怎麼沒一塊過去讓他們瞧瞧?」

「我不是家妓!」她罵道。

無視她凶惡的臉,他道︰「這兩年來,你哪天不是跟我睡在同一張床上?你的身子我也不止踫過一次,你沒名沒份的,不是家妓是什麼?」

「是情人!是情人!」可惡!這個混蛋!把她當專屬妓女看待嗎?狠狠在被里踹他小腿骨。

他不痛不癢,只是很無所謂地說︰

「也許在你家鄉這種行為不算什麼,可在這里,不成親,你的身份僅此而已。」

「你你你……算了,睡覺!」

殷戒皺起眉。這女人……到底把他當什麼了?私訂終身兩年,她壓根沒要成親的意思,他咬牙︰「你真要這樣一輩子嗎?」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啊,如果真這麼說,可能今晚她就得一人睡了。結了婚,不過是一個名份而已,她當然無所謂,只是——

「那就當我們今天晚上成親了,等回南京公告大家,多方便。」她含糊地說道。實在忍不住,兩手鑽進他衣內,貼著他溫熱的肌膚。「怎麼這麼不公平?我冷得要死了,你卻好像剛從夏天過來一樣。」

原本殷戒听見前段話有點惱了,後來听她聲音顫顫,知道她是真的冷得要命。心頭一軟,將她整個身子納進他的懷里。

「早跟你說,這幾月京師冷得緊,你一定受不了的。」

「我舍不得離開你嘛。」

他微哼一聲,沒有戳破她的謊言。她根本是想來京師看看半月書鋪開分鋪的可能性,順道看看她的書賣得如何吧!

溫熱的掌心輕輕壓在她白女敕的臉頰,她滿足地嘆了口氣。

「我可不想拿你當妓女用,半月,你是我唯一重視的女人,再拖下去,人人真要以為你只是我泄欲的工具,你是半月書鋪的老板,你要你的書鋪因為你敗壞的名聲而倒閉嗎?」

話一完,殷戒就看她又抬頭瞪他了。早該知道她書里寫著什麼女人要做大事業,也包括她!半月書鋪簡直是她的生命了。

「你該知道這里的閑話有多可怕的殺傷力。」

「……我討厭……」

「什麼?」

「我討厭麻煩。」她咕噥。

就這樣?就因為討厭麻煩,所以不想成親?殷戒難以置信。

「鳳冠有幾斤重吧……我怕我撐一個晚上會死於非命,以後人家叫我殷魚氏,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她用力深吸口氣,說道︰「好吧,要成親就來吧!」當縮頭烏龜也夠久,成了親他也安心,她就委屈點當殷魚氏好了。

殷戒心里大喜,緊緊抱住她,吻上她吐氣出來都涼的小嘴。這麼冰涼,讓他的心都微微泛痛了。

「殷大爺,你在做什麼?」

「你不想要嗎?」他沙啞問。

「嗯……好冷喔,請原諒我這個家妓今晚沒法服侍您了。」

「……」他想起她很記仇的。

「先說好,你以後可別叫我夫人夫人,我也不叫你老爺!」

「這是當然。」他習慣叫她半月了。每叫一次她的閨名,他心里總有一種踏實感。不管他上哪兒,總有個叫半月的女人等著他、愛著他;不管他接下什麼商行,因為有個家了,才會全力以付,不像以往漫不經心……雖然他的女人有時脾氣是怪了點。「就算你老了,我也只叫你半月。」他柔聲道。

「……我有點害伯……」她抱怨。

「害怕?」

「我怕萬一沒有孩子怎麼辦?」他不是縱欲的男人,但這兩年彼此纏綿的次數不能用屈指可數來算,她也沒有刻意避開危險期啊。

殷戒一愣,隨即失笑︰「我無所謂。」有沒有殷姓流傳,他並不在乎。何況殷姓的血沒傳承下去,也許是件好事。

她沒抬頭,只是縮在他的懷里。過了一會兒,她低聲道︰

「殷戒,我好愛你好愛你好愛你……」

臉上笑意擴散到心里。「我知道。」第一年她老這麼宣告,第二年依舊,等第三年、第四年……二十年後她還是會這麼大膽的告白吧。

她又抬頭,雙眸亮晶晶地注視他。「那,到底是哪個混球敢說我是家妓的?」

「……」絕對不能說是他設下的陷阱。「可能是……李老爺?或者是陳老爺吧。」

面對她凶神惡煞般又記仇的圓臉,他心里笑嘆了一聲,同時輕輕搓著她涼涼的臉頰。

老天爺啊,請讓他養好她的身子吧,至少,讓她有足夠的壽命陪伴他到老,他這一生也就心滿意足,不會再強求什麼了。

「殷戒?」

「嗯?」

「我注意到府里的書房,雖然擺著我六本書,可是本本都很新,除了第一本外,剩下的你根本沒有翻過吧。」

「……」

「雖然不是請你幫我抄稿本的,可是你真的不愛看我的書吧?」

「……」

她唉聲嘆氣的︰「雖然我很明白只有女性才會喜歡看我那種純情得要命的小說,我也注意過好幾次你並不是完全不踫小說,上回你就在翻一本《孽世鏡》,還看得滿久的,對不?」

「……」

她又仰頭,笑容可掬地問︰「殷戒,雖然我的書是限量發行,也以女性為主,可是你真的真的不喜歡嗎?」

「……倒也不是不喜歡……」

「你可以說實話,反正我們也要是夫妻了,又不是你不看,我就不嫁你啊。」

「半月,你……」微微垂眸,露出異樣的神采,十指滑向她衣內的飽滿,在她還來不及抗議的同時,深深吻入她的唇。她的呼吸開始凌亂,他貼在她的唇間低喃︰「你一定要在這種時候說這些微不足道的事嗎?我以為你應該知道我有多快樂,在你允了婚事之後,我想跟你分享快樂啊……」挑逗的手指一路下滑,精準地勾起她體內的。

「你你你……一定要用這種方式嗎?」她低喘地問,白頰逐漸染上熱氣。

「你放心,我知道你怕冷,我有辦法不會讓你凍著。半月,你不是我的家妓,你是我最心愛的女人。」他沙啞道,再度吻著她的唇,拉她共沉赴巫山雲雨。

心有點虛,這是兩年來唯一一次利用自身魅力的手段去勾引她,但他對她的問題實在無法招架。

他知道她在寫什麼,自從她出了第一本書後,受到貴婦人的歡迎,尤其共享丈夫的婦人們,更是迷戀這樣的小說。有女人因渴求一對一的愛情而投射在她小說里,他完全可以理解,只是,她的每本書從朱大祥,改成陳大祥、張大祥、李大祥……

上回她月兌口喊他一聲陳大祥,被人听見,從此——

人人都以為她書里那個守護女人的大祥是在暗喻他。

就在往京師來的前一天,柳苠拿著她自南亞齋剛出的小說,過來餞行,跟他提到書里的高大祥奮不顧身在邪惡無比的貪官前硬生生為書鋪小老板挨了一箭——

柳苠低聲問︰「殷兄,你覺得咱們要不要趁近水樓台之便,乾脆讓魚姑娘的書在封沄書肆發行算了?雖然我有點看不太懂為什麼女人一定要自立自強,也不太懂高大祥為什麼在她瀕死之際發誓絕不續弦,更無法理解為何本本一定要完美的結局,絕無一夫多妻的下場。不過我朋友說他家娘子拿了私房錢來買魚姑娘的書,買了之後成天跟他兩個妾室長吁短嘆的……我怕再這樣下去會造成熱潮,要不要先下手為強……呃,接下來是私下話,殷兄,你的傷口在哪?我怎麼都不知道你受傷了?」

「你說什麼?」

「高大祥啊!殷兄,書里寫著高大祥為了書鋪小老板挨了箭啊!你的傷在哪,還好吧?」

「……」

他完整無缺啊!不管哪個大祥都不是他啊!

傷痕在她身上,並非是他的。吻上她的傷痕,不管他吻幾次,傷痕都不會消失,他也無法像書里的高大祥,及時為她挨了那一箭,害得她這兩年調養身子也還回不到以前那活潑亂跳的樣子。

「殷大爺……」她啞聲。

「嗯?」

「我記憶力很好的,等明天你一定要回答我啊……」她呼吸急促還不忘提醒。

「……」

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

尾聲之二

二○○三年——

為了撿手鏈,不小心從三樓墜下,還以為死定了。當意識恢復一半時,只覺得渾身痛,卻沒有哪里是痛到斷骨。

她慢慢爬起來,拾起手練戴回。

「半月?」

她愣了愣,直覺抬頭,看見院子里的樹叢好像有抹若隱若現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意識還沒完全恢復,還是被火星影響了,她一點也不害怕,慢慢走過去,問︰

「誰在哪里?」

「你答允過我,我依約來接你了。」

「等等……」頭好暈,開始有點神智不清,那身影好像是個男人的,他的身邊有只……狗?不太像。紅黑交錯的毛色是她從沒見過的。

「我等你等了很久很久,只有這次的機會,原來你的家鄉在這兒啊……我不想過沒有你的日子,對不起,我得自私了,讓你放棄這個美好時代,請你一定一定要愛我,半月……」

說話的男人向她伸出手。明明知道不該握住的,但就是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她整個心魂像被奪走一半,慢慢地握住他的手。

然後她整個人被他一拉,在眼前一黑前,瞥到了那男人溫柔的微笑與深情。

鮑寓下的草皮,無人。

《全書完》

番外篇

半月日記

我第一次看見他,是在陰暗的書鋪里。他看起來很斯文,跟一般來買書的文人好像有點不同,不過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他氣質不錯。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那個粥攤旁,天知道我掉到這個時代後就再也沒有吃過白米飯了,他請我喝粥,雖然我的骨氣說不行,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啊,感激他感激得要命,對他的印象大好。

結婚幾年以來——相信我,我真的在這個時代生活很久了,到現在找還是不覺得唱戲有什麼好听的;也不覺得天橋下的雜耍藝人有什麼稀奇。我想念漢堡、可樂、炸雞……我想得要命,這里什麼都沒有,卻有一個叫殷戒的男人留住了我(其實今天我想叫他白大祥,因為我又剛出了一本書,預購人數增多)。

這個男人啊……簡直可惡極了!他毫不留情地用世間最殘酷的手段摧毀我的心智跟,我明明是易胖體質啊!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真的要等到哪天我變成神豬一只,他再也抱不勤代時,才會停止他瘋狂的行為嗎?他一直認為我身子不好,我是有點不好,但還不到必須充成氣球才算健康的地步吧?

我今天故意壓在他身上,讓他知道他把我養得多胖,但他竟然不喘不累,反手抱起我,嚇死我了,是他天生神力還是在逞強?

我這樣寫,就算哪天他偷看到我日記,也只會看見我的抱怨,而看不出我打從心里對他的心憐吧?

這幾天,我一直想起了那一晚在我的公寓看見了他,他不像我穿越時空,一眨眼就來到這個時代,而是日復一日飄蕩在人間,等著數百年後依約再見,他真的愛我一輩子了,是不?我是個自私的女人,作了弊,明明預先知道他會拉我來到這個時代,我卻對他設下了陷阱了,要他愛我一生一世,才準來找我……是雞先生蛋,還是蛋生雞?

時空如何變化,我完全不懂。如果現在的一切隨時會變動未來,那麼我也給了他一個機會,不要來找我!不要相遇!

即使,現在的我很愛很愛他,我想跟他白首,我想跟他生死同穴,我想跟他相看到老啊!

我也好慶幸,我歷史一點也不好,無法預測朝代變化的細節。真正懂歷史的人回不去,那才可怕,永遠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我可不要。

所以當我回到古代時,我告訴自己,就算記得歷史上曾說了什麼,我也當忘了一切,任由這個朝代繼續下去,直到被另一個朝代取代。

也因此,我可不要我的日記在數百年後莫名其妙彼人挖掘出來,放在博物館里展覽。我不能留下日記,待會我會燒了這日記,嗯……順便去封沄書肆一趟好了,他雖然有自己的商行了,但封沄書肆仍歸他所管,我的書交給南亞齋出,全南京唯有封沄書肆無法發售,我對他一點也不內疚,因為看他無所謂的樣子,根本就瞧不起我的書,哼哼,我的主角就愛當超人,一夜千里的跑不行嗎?上次有人告訴他內容,他竟然說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那是因為他沒有看過超人影集啊!可惡!

哎哎,他在叫我了,我聞到香味了,完蛋了,我又要被摧殘了……

老天爺,如果你看得到我的信,請你一定要讓他記得數百年後有個人一直等著他啊……現在的我,完全的心甘情願留在這里……如果能不被摧殘,我會更快樂一點……

超小型番外篇

當殷戒來到南京城時,就听說封沄書肆的聶家與南亞齋的西門家不對盤,互相找碴還不至於,但只要有把柄可以抓,西門家絕對不放過。

西門家里有七名兄弟,其中南亞齋真正的老板是老三,人家叫他三老板,處處跟封沄書肆作對,砸下重金就是要培養出全國聞名的著作。

而這一次,就是南亞齋三老板西門義的小插曲——

這一天,南亞齋大老板從城外回來,一路上流言不斷,有人說城里有個狐狸化身的女子;也有人說右都御史離開南京,就是這名女子搞的鬼;更有人說南亞齋的三老板——

「義弟,外頭人人都說你當眾要拉下殷戒的褲子?」他實在忍不住問道。

「什麼褲子?是腰帶而已!腰帶!」西門義怒道。想到這事他又氣又惱!

「……腰帶?」那跟褲子有何差別?扯下腰帶,不就是月兌了衣物……

「大哥,你這什麼眼神?難道你不信我,卻去信外頭亂七八槽的流言?」

「正因流言不可信,我才來親自問你!」

西門義稍微滿意點了頭。「那你是相信我了?」

喉門上下滑動,西門兄長從未料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他還以為義弟會否決這樣的流言……月兌腰帶跟月兌褲子有什麼差別?心里有點不高興,他道︰

「你要我信,我一定信。你是要拉下殷戒的腰帶而非褲子……只是,他已有一個未婚妻了……」

西門義暴跳如雷。「誰說我要拉下他的腰帶?大哥,你到底有沒有搞對?是那個姓魚的女人在殷戒背後寫字,我照著念出來,誰知道那個混帳亂栽贓,嫁禍到我頭上來!」

「喔,原來要月兌褲子的不是你,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唇畔有點含笑了。

「何況,我真有意要月兌下對方的什麼,也只會對一個人下手而已!」

「……」

「你知道是誰吧?」

「……嗯。」

「要我說出來嗎?」

「不必不必。」

「以後還會問我這種蠢問題嗎?」

「不會不會。」發誓再也不會。

「大哥,外面太陽很大嗎?你的臉怎麼有點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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