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舜華 第八章(2)

「是是。」她哈哈一笑,笑得連璧有些心驚。以前崔舜華大笑時總是狂傲睨一世,那是名門富戶與生俱來的天性,但眼前這崔舜華笑得純粹驚喜,仿佛真遇上什麼開心事。

舜華沒有察覺連璧心思,她是滿心歡喜。《京城四季》至今沒有出書的影子,不,根本是沒人敢做它,虧她尋尋覓覓……

「那,你倆合作吧,崔家幕後出資,一月一書,絕對真實。」

「當家,出什麼書?」連璧疑惑。

舜華笑咪咪地,說道︰

「別人不出《京城四季》,沒關系,咱們來出。你跟英執筆,專寫名門富戶四大家的風花雪月,不寫丑事,只寫雅俗共樂的趣事。記得,除了尉遲恭外,絕不能讓其他家知道這是咱們干的,咱們要藏得妥當些,否則被發現,你倆被白起跟戚遇明追殺,我不管的。」

「舜華,舜華?」

偏冷平靜的聲音在舜華耳邊響著。她動了動眼皮,一張開,發現四周添上昏暗的光芒,再一抬眼,啊了一聲。

崔府已讓黃昏夕輝籠罩。她不知何時托腮睡著,連璧與英靜靜守在一旁,練舞的伶人跪坐一角,練完舞也不敢離去。樂師染還彈著那首「有女同車」,她記得她就是精神放松後,听著這首令人安心的曲兒不知不覺打起盹來。

她連忙叫道︰「別彈了別彈了。」再怎麼討好她,也用不著這樣啊!要是她不小心睡到入夜,他手指豈不彈斷?

琴音遽然而止。樂師染將琴擱置草地,跟著跪坐于地不敢抬首。

「尉遲哥,你來多久了?」她問著身邊高大的男子。

「才沒多久。」尉遲恭不經心地掃過樂師染,道︰「都散了吧。」

「對對,都散了吧。」舜華是萬分的不好意思。她一個人不小心睡著,卻教所有人不敢動彈,都要入夜了,大家陪她在這里吹了多久的風啊。

她連忙起身,雙腿過麻重心不穩,尉遲恭一把抱起她,她錯愕一下,而後不太好意思地摟上他的頸子。

樂師染抬頭看她一眼,對上尉遲恭冷漠的目光,立即又垂下頭。

尉遲恭抱著她離開湖畔。她瞟到他身後那些人終于有了動靜,紛紛起身,有的居然在起身時還因為腿麻而跌了一跤,她見了真是好生的內疚。

名門富戶規矩多她是知道的,但這麼驚懼一個當家而不敢稍作變動,崔舜華算是第一個了。

在白府里,男僕婢女來來去去,她也模不清他們真正的個性。若要說,跟她最久的,非七兒莫屬。但七兒不會這樣,七兒要做錯事,了不起吐吐舌,哀求她別跟白起說,或者,那幾日會特別殷勤,不怎麼提柳家小姐的事。這樣想來,她這個主子算是很不錯的了。

「別想白起。」

舜華微地一怔,說道︰「我沒有……下雨了麼?」細雨如絮,落在她的面上,她往天空看去,正巧對上他半垂的眼眸。由下往上看,只覺他眼睫又黑又長,襯著他眼珠漆黑若暗潭,舜華心跳微微加快,只覺他眼兒似乎會說話。

眼楮會說話這功夫她可不會。她不就跟白起對視過?眼里拚命要求他爽快說出要訂親的事,他偏看不懂,可見這種功夫不是每人都會的。

她很想問他眼楮在說什麼,告訴她吧,但他忽然說了一句︰

「把傷口遮住,免得教雨淋了。」

她笑咪咪地遮著上藥的頰面,光是輕輕踫著都還會疼呢。她往他身後看去,連璧拿著傘追來卻始終保持距離,沒有她或尉遲恭的命令不敢上前。

她想,名門富戶都是這樣吧,好比現在……大庭廣眾下,他這樣抱著她走,居然沒人吭聲,想來這極有可能是名門富戶里正常的行為吧?

她記得七兒有意提過,一回白起陪柳家小姐去廟里上香,柳葉月好像腳扭傷,白起將她抱著走了一段,七兒說起時直贊聲好,一點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可見這種類似的情景在名門富戶里挺常見的。

她心緒亂飄,听見他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別跟上來」,連璧與英在橋頭停住。舜華見尉遲恭上了橋道後,腳步略略加快,她又注意到他抱著她的袖子側過,讓她的面容更窩進他懷里,避免她被雨淋。

她的臉又微微燙起來。

亭子後,她被放到桌上。她心里頗覺有趣,以前一直努力學習成為大家閨秀,但成為崔舜華後都得把規矩拋諸腦後,這實在是……

尉遲恭在亭子四腳點起燈來,隨即將四面遮風沙的紗幔放下。當他轉過身時,舜華發現黃燈隔著紗幔吐輝,在他身上造成層層疊疊的柔和光芒。

好個柔和感啊,她都要以為尉遲哥是故意選在這時候帶她來涼亭里,故意點著亭子四腳的燈,故意放下隨風飄動的紗幔。

雖然《京城四季》里把他描述為人很冷淡,初時相處她也覺得他偏冷的面貌令她畏懼,但面對久了,她不覺得他比白起差,甚至,在名門富戶間,可以放下利益談論錄象帶的,恐怕只有他了。

「尉遲哥,我居然在他們面前睡著了。這是不是表示,我已經克服我的恐懼跟怨恨呢?」她溫柔目光隨著他動,輕聲笑道︰「以前我老覺得崔舜華的世界沒有一樣好處,現在我才知道是有好處的,我遇見了尉遲哥,是不?」

尉遲恭走到她的面前,目不轉楮地凝視她。半天,他道︰「舜華,我看看你藥上得如何。」他輕輕抬起她的下巴,俯頭細細看著她的眼下。

她直直盯著他,微笑著,忽然用唇踫觸他高挺的鼻梁。

他目光一頓,瞟向她。

她擔承道︰「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親親尉遲哥。」

「是麼?」那聲音隱隱有著笑意。「只有這種程度的親法麼?」

她一怔。難道還有別種親法?這……她不懂裝懂,嘿笑兩聲︰

「當然還有別種,但此時此刻不宜,不宜啊。」

「眼下無外人,你不妨用你別種方法親親?」

她內心垮了垮,硬著頭皮道︰「這可不好……這……別種方法是、是要月兌衣的,再怎麼沒人……也不能在婚前月兌給彼此看,對不?」她胡吹著。

「舜華怎會不知,北瑭富戶千金公子在成親前有夫妻之實,並不會惹人非議。事實上,若有婚約的男女在成親前得找個機會相互月兌衣,看個仔細,以避隱疾。舜華,你道咱們何時月兌一月兌呢?」

舜華嬌軀震了震,傻傻看著他穿得妥當的衣物,再看看自己一身衣裙。她臉燙到都頭暈了……真的假的?她看見他眼底笑意。是假的吧?別嚇她啊。

尉遲恭忍笑,輕輕踫觸她的傷口邊緣,道︰「再過一陣子換成生肌去疤的藥,即便留下疤,也是極淡的痕跡,只要再上個妝,沒有人會看出來的。」

她定定神,沙啞道︰

「如果我任由它成為一個很明顯的疤呢?尉遲哥也會在意嗎?我听說男人都很在意的。」

「你听說的事真多。」

「沒法子,以前都躺在床上,許多事都只能听說。我是從七兒嘴里說的……就是我婢女。她說男人愛美色,所以白起愛上了柳家小姐,現在仔細想想,原來七兒在暗示我的長相……」她忽地閉嘴,面色古怪,連忙補充︰「尉遲哥,你曾允過我,不會偷看絮氏舜華容貌的。」

「……你形容一下你本來的面貌。」

「自然是貌勝牡丹,不,是天仙絕色,我怕你看見後,會對我這個崔舜華食不下咽,與其成天想著那樣的美貌,還不如什麼都不要看見,就這麼乖乖屈就我這個崔舜華的小小美貌。」她說著說著,發現他嘴角線條溫柔地上揚了。

舜華心里醉意如細泉涌入,滲著四肢百骸,讓她打從心里的舒暢起來。

她伸出手輕輕環著他的腰身,沒再看他,拉下發間短簪,任由一頭黑發在他面前瀉下。

她本想問一聲可不可以讓她親親,但她想她這樣問太含蓄了,不合名門富戶的大方,于是她主動吻上他的下巴、他的嘴角、他的鼻梁,她心跳加快,欣喜他的配合,甚至他配合著她坐在桌邊的高度,任好為所欲為。

舜華心里喜意連連,又覺有些疑惑。明明吻他吻得心滿意足,但心尖上的渴望怎麼還是一波波的襲來?

她又踫觸他溫涼的唇瓣,一次又一次,笑咪咪地問道︰

「親親尉遲哥,我想這樣很久了……我真的可以做其它的?」

「自然可以。」那聲音輕輕啞啞。

舜華又輕輕踫上他的嘴,雙手環到他後頭,模上他的束簪。她明亮的秀眸就這麼與他的烏眸對上,他沒有作聲,就這麼直勾勾地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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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彎了眼,抽掉他的簪子,他一頭黑發便直瀑而下。

她正想笑著說「好美麗的長發,都被我看光了,我想我得負責」,嘴才半啟,她便被回吻了。

舜華受到輕微驚嚇。尉遲哥這次回吻不太一樣啊,至少,跟她吻的方式大有不同,溫熱的男人氣息一絲未泄地落入她的唇口間,舜華瞬間臉紅了,巴不得想鑽進洞里。

是她以前誤會了嗎?還是尉遲哥太過奔放?他的唇舌主動在她嘴里糾纏,輾轉廝磨,熱度一層層激烈地蕩過來;她初初有些退卻,但她身背整個被他掌心壓住,不讓她退後,接著,她又意識到這人是尉遲哥,是她心里最愛的那人,這麼一想,她心里懼怕消失,試著淺淺回吻回去。

啪的一聲,好像是亭子外頭的燈滅了一角,亭里更是暗上許多,暗到她看不清他,但她滿腦滿心仍能細細刻出尉遲哥的每一道表情。

只是,她覺得有些奇怪,先前她莫名的渴望被尉遲哥的吻給滿足了,但另一波波深層渴望又起,她低聲喘息著,不自覺著,她頭微微側著,任著他吻著她的頸子,胸前衣衫被揭開一角,她體內深處又冷又熱,想要得到眼前的尉遲哥,得到……得到……她心神恍惚著,手腳緊緊纏著他,她懊惱自己只能用「得到」來形容,卻無法確切地說明如何得到它。

莫怪尉遲哥說她還是個孩子。

他埋在她肩上動也不動,她看不清,但背上冷冷硬硬的觸感,讓她再明白不過此刻她躺在石桌上。她想她恐怕已經紅得不能再紅了吧,她心頭激蕩一直難以平復,她下意識地以十指悄悄來回撫著他的絲綢長發,努力調整呼息。

餅了一會兒,尉遲恭輕柔拉下她的雙手,徐徐站直,再將她拉坐起來。他輕輕替她拉妥衣領,掩去她微露的春光,輕觸她滾燙的臉頰,他黑眸里滿溢溫柔,以修長手指替她順好一頭散亂青絲。

「舜華。」

這兩個字,打破黑暗里的寂靜。

「嗯。」她還有些激動呢。

舜華發現上半身被拉入他的懷里。他拉過外袍將她緊緊環住。舜華尚感到他透過衣衫的熱度與皂香,滿足地笑,臉蛋埋進他懷里,雙臂摟住他的腰身。

北瑭少有人共食、共衣。

男女共食已有親密之意,但如果有人拗說是過命的交情那也沒法子;男女共衣,那真真是只有最親密的夫妻才能做得。

雖然她很想培養一下害羞的情緒,但此刻她滿面是掩不住的春風笑意。她真的很懷疑尉遲哥是故意帶她來涼亭,故意營造柔和感,故意這樣……

「我若不小心看見白府里的你,你會如何?」他忽問。

她心緒一頓,又感覺他似在閑聊,遂打趣道︰

「尉遲哥要是見著白府里的我,那保證你日思夜想,會把現在的舜華視作夜叉給踢到天邊遠去。」

亭里又是安靜了一會兒,她愉快地枕在他懷里,嘴角悄悄吻上他的衣襟,他又溫聲道︰

「今日早上我遇上白起。」

「喔。」京城四大名門富戶都有來往,除非白起一輩子住在府里,否則相見的機會是挺多的。

尉遲恭又道︰

「白家名下有畫樓,時常有畫師自薦。正巧,今日畫師自薦時,白起在場,那畫師自小柄至北瑭謀生,自是對北瑭畫技研究一番,他自信地繪了一張女子肖像,卻教白起看不上眼。」

「白起……教過我繪畫。」白起是南臨沒落流亡的貴族之後,自是懂得許多文雅之物,但她想,這是白起的私事,她不能代他提。

「他教過你繪畫?要入白家畫樓的第一步,就是要與白家畫師賽圖,得到認可後才能入畫樓。白起當下也畫一幅姑娘戲水圖。舜華,你曾戲過水麼?」

「沒有啊……」畫的該不是柳家小姐吧?但柳家小姐一看也知是大家閨秀,怎會戲水?舜華想抬頭問個清楚,卻被他緊緊抱著。

「細眉細眼,眼角上挑,秀眸似水帶笑,嘴唇略厚,額上還有個美人尖,是不?」

舜華聞言,不禁大聲出來。就算尉遲哥要她抬頭她也不要了!真的看見了!真的看見了!明明有美人尖卻不是美人,這是她畢生的恥辱!既然不是每個女子有那個美人尖就是美女,那到底是去他的誰叫它為美人尖的?

小時候她指著美人尖問親親爹爹她是不是美人,親親爹爹笑說只要心地美就是美人,她當下拳打腳踢,直到她爹改口說她是美人,她才罷手。

她記得那時白起剛到她家,看見她的舉動皺著眉頭,立誓把她改成大家閨秀。她從不問白起她是不是美人,因為她怕拳打腳踢也改不了他的答案。

她好丟臉啊!她想在他心里當永遠的美人啊!去他的白起,干嘛畫她!

「比的是什麼?」她悶聲問。

他停頓一會兒才道︰「美人繪。」

舜華雙肩一軟,化作一攤軟水,賴進他懷里,不想見人了。那不用說,白起若得勝,絕對是白起故意想以精巧的畫技繪出平凡的人物向那畫師示威。

尉遲恭感覺到懷里人兒的沮喪,安撫地輕拍她的背。他不想將其它多余的事告訴舜華。

白起留下的那張釁,圖技精妙也就罷,但明眼人一看就知下筆者傾注大量的情感與溫柔,令他直覺猜出畫中人就是舜華的真貌。

白起對著這樣的舜華十多年麼……

在白起心里,只怕一直盼著舜華能活著下床、活著游玩……在白起心里他……

「下午,我去了白府。」他又道。

「咦?」她想了想。「算算日子,你確實該去看了。」

「我去時,正巧你的婢女正端藥給你喝。」

舜華聞言一怔,覺得自己所抱著的男子身軀有些緊繃。她尋思片刻,想起確實有一回尉遲哥來訪時,撞上她喝藥的時間。

屏風後的他,一句也沒有吭,令她覺得他在生怒,但不知他在怒什麼,害她趕忙喝完藥,再來裝大家閨秀來待客套套名門富戶的消息。

原來那時,他眼睜睜看著她正喝著毒藥。每喝下一碗,她就離死期近了一步,他卻還要忍氣吞聲任她被慢性毒死……難怪……難怪剛才他這麼……

她輕輕蹭著他的衣,明知道舉動有些孩子氣,但她覺得尉遲哥不會討厭的。她笑著抬頭,道︰

「尉遲哥,我一點也不在意了呢。真的,如果該來的一定會來,那我就去面對它。因為明白絮氏舜華的人是尉遲恭,所以我開始懂得看周遭流動的景色了,對我來說,這才是老天給絮氏的最好禮物。」

黑暗里,男人的手掌輕輕撫著她的臉頰。

她又柔聲道︰

「既然有些事沒法改了,我就當自己是塊臭豆腐吧。也許臭名遠播,但只要肯來接近我,就能明白我心里的美好。絮氏舜華也許沒有一張美人皮,我想,她還有這麼一點美人心的。我爹為我取名舜華,如果只是想讓我成為一個人皮美人兒,那真是瞧輕他老人家了。」她眨眨眼,又有點不好意思道︰「尉遲哥,咱們,咳,再來一次好嗎?原來我以前都在玩小孩游戲,這個……就這麼一次,你吻我時,想像一下那個有美人尖的絮氏舜華,好不好?」

男人的氣息又以迎面而來,她連忙閉上眼,承受他憐惜的吻。

她的嘴角翹翹同,有了一次經驗,她絕對能成為舉一反三的高手高高手。她想要仿他,掀開他的衣領,在他肩上留下她激烈凶猛的吻,哪知他忽地吻上她的眼皮,柔聲低喃︰「這是絮氏舜華上挑的眼角。」又移吻至她額尖,慢吞吞道︰「絮氏舜華的美人尖兒。」徐徐落在她唇瓣間。「絮氏舜華略厚的嘴唇。」

「……」

「我初初遇見這個重生舜華時,只覺這姑娘像孩子、像白紙。太潔白了以致什麼都不懂,太容易毀在名門富戶里,後來我才發現,她手里有一枝筆,在名為舜華的白紙上不逃避地擔起每一道色彩,這個絮氏舜華真了不起,不曾損過絮氏之名……舜華,我指頭輕輕壓著你傷口疼麼?」

「有點。」她哽咽。

他柔聲道︰「我不壓不成,你落淚,要淹了傷口會更疼的。」

「我不是有意的。」

「想吻我吧?」

「……想。」很想,雖然她唇舌間染滿他的氣味,但她承認人心是貪的,而她更貪,想要吃掉更多的尉遲哥。

「可先把淚止住才好。」他笑著提醒。

她胡亂抹去眼淚,又笑咪咪地拉下他頸子。「尉遲哥,我可要吻了,這次我這個舜華,要把你這個顏色加入我的白紙上了,你要小心了。」

語畢,她自覺如北瑭大虎,凶猛地撲上去吻到心滿意足,吻到不管是過去的絮氏舜華或者現在的崔舜華,她們所看見的每一幕美景都在她心里重新流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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