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送我到超巿,你可以回台灣了。」車子一抵達百貨公司的停車場,莫依依隨即道再見走人。
「依依,別這樣,你如果不想回台灣就算了,不要連我也趕走。」他急忙停好車子,匆匆的腳步跟上她的。
「陳建國,我不是來日本度假的,我沒有多余的時間和你到處參觀,你留下來有什麼用?」她甩開他緊抓不放的手,挑明了說。
跋稿期間她的壓力向來很大,脾氣不好是正常,要是真發起火來,也不知會有什麼結果。
「我……只是擔心你的安全,你從來沒有一個人住在外面,更何況是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的日本。」他不介意她給的難看臉色,這些日子來的側面相處和了解,他已習慣她變化無常的脾氣。
「我已經二十六歲了,請你不要把我當小孩看待。」她回過頭,狠狠瞪他一眼,決定不理會他。
既然他喜歡跟就讓他跟吧!她知道自己是趕不走他的,這個男人如同八章魚般,既黏又纏,甩也甩不掉。
「依依,我幫你拿籃子。」來到超巿入口後,他搶先一步拿取放置在入口的購物籃。
「那麼小的籃子哪裝得下?我需要的是推車。」她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自己推了部購物車。這種大少爺八成和她一樣,是第一次上超巿買菜吧!
以前她曾經和大學同學為了校慶活動的需要到過超巿一趟,不過那也是照著采購單上的明細采買,現在要她自己拿定主意買食物,她真是一個準也沒有。
迅速掠過生鮮部門,她直接來到快餐區。林林總總的各式方便面品、湯品、快食咖哩……教人看得眼花撩亂。
站在一整櫃的泡面區前,她當真迷惑得不知該如何下手。全部是日文標示的品牌不說,就連以前同學常提到的那種日本快餐泡面,她也不知該如何選起。
「依依,你該不會是要吃泡面吧?不行,會吃壞身子的。」陳建國一直如影隨形地跟在她身邊,見她在泡面區前猶疑半天,他當下阻止。
「喂,你日文行不行?」她無視他的勸阻,盯著手上的一碗紙杯面問道。
「還可以,生意上有時候得用到。」他憨直得讓人懷疑他的生意人身分。
「幫我看看,這是什麼口味的泡面?」她將紙杯面轉交給他。
「海鮮總匯。」他瞧了一眼,不假思索地說。
「挺厲害的嘛。」她了然贊道。
「謝謝夸獎。」他不好意思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這就是他喜愛她的原因,不吝于贊美且發自內心。
「我要買二十包。」她興高采烈地抓起來丟進推車里。
「依依,你會營養不良的。」眼見無法阻止,他著急得很。
「我有帶維他命,你別瞎擔心了。」她望著滿滿推車的泡面,心底安心不少。
「那棟房子難道沒有管家或佣人幫忙嗎?如果沒有,我可以出錢幫你請一個。」
「我不奢求你會喜歡我,只求你不要排斥我。」他一臉真誠地說道。
听到這句話,她終于停下匆忙腳步。
很難想象這種窩囊話竟然是從一個連鎖企業的總經理口中吐出,在她既有記憶中,相親的那些對象雖然有禮有教養,卻都自負得很。
「你的年紀也不大,才二十八歲,何必如此汲汲于婚事?」她曾听母親提過,陳家長輩對他的終身大事相當積極。
「我是家中獨子,有傳宗接代的壓力,而且爺爺女乃女乃年事已高,他們一直希望能在有生之年抱到孫子。」他據實以告。
「這種理由真沒創意。」她輕哼一聲。「你的家世背景不錯,應該不難找到優秀的結婚人選。」她移動腳步,來到收銀櫃台前,跟著結帳人龍排隊。
「我……」他語塞,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她說得沒錯,憑他家的身世背景,要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孩的確不難,只是自從他拿到碩士學位回國後,一直忙著家族事業,好不容易父母幫他找到一個令大家順眼的女孩,見了面後,他對她的喜愛程度更基于相親照片上。
「啊,慘了!我忘了帶錢包出來。」好不容易輪到自己結帳,這才猛然想起她把錢包留在旅行箱中。
「沒關系,我身上有錢。」撇開談了一半的話題,他急忙掏出皮夾來。
「嘿,今天如果沒有你的幫忙,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滿足感激地對他苦笑了下。
她這種迷糊又粗心的個性,若獨立自主的半年後還能存活下來,那真是老天爺對她的厚愛。才離家出走一天,深沉的挫折感便已吞噬掉先前的自信心。
「你這麼說,我很受寵若驚。」他傻笑一聲,拿出金卡付完帳。
之後他搶著幫忙搬提滿滿三大袋的食品,展現相當的紳士風度。
「你何必這麼在意我說的每一句話,那太辛苦了。」她斜睨他一眼。
這家伙提著東西走在她身旁,這才開始注意到他的身材其實也挺高大的,不似坐在飯桌前那般「矮小化」。
中規中矩的旁分頭發,掛著一副棕框眼鏡的大眾臉蛋,一身昂貴精致的西裝襯托出他與眾不同的氣息。以她嚴格的審美眼光來說,他的長相實在不怎樣,不算丑也不俊俏,很普通的大眾臉,唯一可取之處,是他的氣質和品味,屬常人之上,和泛泛之輩大大不同。
整體來說,就是差了那麼一點點的男性魅力,挺可惜的。
「因為你是我在意的人,我才會在意你說的每一句話。」說這話時,他側頭看著她。
瞬間,她的臉蛋竟然紅了。
回避他的目光,她加快腳步。「你的愛情觀太奇怪了,我們也不過吃過三、四次飯,認識不到幾個星期。」她無法理解地搖頭。
「我對你是一見鐘情。」他直言不諱。
「我不相信所謂的一見鐘情。」她的語氣又轉為冷然。
之後寂靜取代兩人間的對話。除了無言,還是無言。
兩人來到停車場後,他打開後車廂,準備將三大袋食物全放進去。
「不用了,我坐出租車回去就行了,你還是早點回公司吧!」她打破沉默,拒絕他的好意。
「反正不差這段路,還是由我送你吧!」他似乎慢慢了解她的個性,她的喜怒哀樂形于色其實不難了解,難以理解的是她隱于冷然面具下,捉模不定的心扉。
「你可別心存期望,以為我會因而喜歡你。」她把丑話說在先。
「放心吧,我對自己還沒這麼有自信。」他苦苦一笑,替她開了車門。
「有自知之明就好。」她這才放下心,高高興興地上了車。
幸好陳建國是個沒有心機的單純男人,不然照莫依依這種輕易相信人的純真個性,極可能上了賊車還渾然不知。
兩個背景相近、個性單純的人在一起,如彼此家長所認為,該是再適合不過的天作之合,但老天爺似乎不苟同,于是莫依依心底提醒著,別忘了,還有另一個優質男人的存在。
車子回到田園調布區,停妥後,兩人下了車。
從出門就開始微飄的小雨依然下個不停,莫依依撐著傘,和提著大包小包的陳建國一起走到屋子門口。
「需要我陪你嗎?」趁她掏鑰匙的空檔,他問。
「不用了啦,你早點回台灣,記得不要跟我媽打小報告,小心開車,拜了。」她掏出鑰匙,動作不熟悉地打開門鎖。
「依依……」
「還有什麼事嗎?」她回頭,等著他離去。
「我幫你把東西搬到屋內後再走。」他顯然沒有立刻離開的意願。
「真的不用了,我自己來就行了。」她唯恐他見到屋內的亂象,要是讓他知道她住在這間又髒又亂又恐怖的小屋,他一定會要她回台灣,就算勸不了,他也一定會跟家里打小報告,到時母親一定會立刻派人來逮她回去。
「我還是進去看一下好了,免得伯母問起來,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堅持要進屋。
「你就隨便掰一下就行了,就說我很好、很安全。不需要她胡亂擔心。」她的耐性已到極限,再和他耗下去,她真的別想準時交稿了。
「依依,我看一眼就走。」他推推銀鏡,個性不是普通的頑固。
「隨便你!」拗不過他,她只好開門,讓他登堂入室。
不用說,當他見到屋內又髒又亂的殘破樣時,神情和她昨天的見鬼模樣是相同的。
「好啦,嘴巴不用張這麼大,這應該已經滿足你的好奇心了,滾吧!」她拖著大包小包的袋子,緩步進入屋內。
「這屋子不是普通的糟,從屋外看來,雖然外觀老舊,還不至于糟到這種程度。」他環顧屋內環境,劍眉緊蹙。這種地方怎麼能住人?至少也該好好整頓過後再搬進來啊。
「都已經三十幾年的老屋了,不要奢求太多。」她提著大袋食品步上樓梯。
「我幫你!」他這才從愕然中回過神。
「不用了,你回去吧!」她寒著聲再度趕人。
「如果我要你去住飯店,你一定不會答應是不是?」他試探性地問。
「知道就好,不用浪費口水。」她二話不說地上樓。
「依依……」他低嘆一聲,無奈的神情中盡是憂愁。
那些采購而來的食物和民生必需品果真發揮了最大功效。
跋稿的昏天暗地狀態中,除了上廁所外,她幾乎寸步不離地黏在座椅上。
餓了,吃餅干、巧克力充饑;渴了,就喝礦泉水和飲料解渴。直到用盡了身上最後一滴精力,連沾水筆也握不穩時,她才「棄械投降」,直直癱倒在化妝桌上。
她不該睡的,她才剛完成草圖,還沒上線、貼網點、畫背景……如果睡著了,她會來不及交稿……
睡夢中,莫依依掛念不忘未完的畫稿……猛地,責任編輯的可怕催稿臉孔突然出現,這麼一驚嚇,活生生地把她從睡夢中嚇回現實世界。
「原來是夢,好真實……」驚醒後,除了一身冷汗,便是那心有余悸的欠稿感受。
她從座椅上站起,決定到陽台上透透氣、收收驚。
拉開窗簾,溫暖的陽光溢滿屋內,瞄了瞄腕上的手表,時間是早上九點多。
從昨天中午作畫到現在,她已經連續工作了二十個小時,除了剛剛約二十分鐘小憩外,她所有心血全投注在作畫中。
來到露台上,寬闊的視野令人心曠神怡,除了自身該死的疲累外,一切如此美好。
倚著白色欄台,她伸了個懶腰,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大呵欠。
奇怪,今天怎麼沒有見到那家伙?嘴巴合上的同時,她懶懶地搜尋他的身影。
「早啊!」目標還沒掃到,他的聲音便翩然響起。
循著聲音找去,發現他人在花架下,拿著刀剪之類的工具隱于花草堆中。
他真有辦法,現在可是冷得要死的隆冬,他竟還能把花園整理得如此漂亮,想必他的園藝工夫相當了得。
「早啊!」她撐著笑臉和他打了個招呼。兩人前晚的不愉快早在昨天她向他問路時一筆勾銷。
雖是滿臉倦意的笑容,在任無情眼底,卻相當耀眼。或許是今日的冬陽太過溫暖誘人……無情抽回些許迷亂的視線,繼續動手整理花棚。
兩人僅僅互道早安,之後,尷尬和安靜沉澱在空氣中。
莫依依趴在陽台上,斜撐著頭,細細地打量他。
老實說,她對他相當好奇。初見他的那一刻起,她的敏銳直覺捕捉到他相當特殊的個人特質。
他的外形是那種會讓女人產生相當好感的好男人形象。
披肩長發于頸際束成一束,微尖臉蛋總掛著溫和微笑,俊秀五官散發著成熟男人的魅力,看似年輕,卻有成年男人的滄桑;望似溫柔,微笑中卻隱著冷然。
尤其是他瘦高的碩實身材,總是穿著一件連身的工作用白色圍裙,令人錯愕的初步印象在釋然之後,竟感到如此協調,彷佛這個男人注定天生與圍裙為伍。
偶爾可以見他戴著一副無框眼鏡,言行之間更覺增添一些書卷氣息,恍若學者。而昨天,當他僅穿著一件浴袍濕著發出來應門,那慵懶神情所透出的性感風情,更讓她心跳加速,不敢正視他的眼。
她不是小女生,自認對所謂的帥哥早該免疫,直至遇到任無情之後,她才發現自己還是無法抗拒一個男人的外在影響力。
以貌取人雖是人之常情,但她難免感到納悶和沮喪。
自認在自己的擇偶條件中,外表並非絕對重要,也就是她強調精神層面大過物質層面。
她曾經想過托付終生的對象,是那種可以一起在平凡生活中共同體驗人生快樂的伴侶。那些在職場上呼風喚雨的菁英,她之所以心生排斥,癥結在對方花在工作的時間過長。
對于向往並重視兩人共同生活的她來說,那些職稱很體面的相親對象是不合格的。這也是她不願浪費彼此時間的主要原因。
相了十次親後,一成不變的人選,讓她一度對自己心中的理想感到失望,甚是懷疑她所勾勒幻想的人選是否存在這功利社會上?
直到遇見任無情後,她心底那份大大的缺憾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期而遇、相見恨晚的喜悅。
她是真的很開心能認識他,縱使兩人談不上真正的認識。
趴在露台前,她出神地打量他蒔花弄草的認真神情。
有太多的私人問題想要問他。譬如他的家世背景、年紀、真正職業……為何他會和兩位弟弟一起住在這里?他為何總是如下人般的整理花草、打掃屋子……
他身上的知性氣息讓人對他的現況不以為然。以他優秀的外表條件和談吐氣質,當一名窩在家庭的管家或佣人實在太可惜了,真的。
若不是管家,他真正的職業又是什麼?難不成和她一樣是待在家中的SOHO族?依他身上的藝術氣質,是有這個可能性喔。
打量的眼在混亂思考中緩緩閉上,全身累癱的她于是就這麼站著,不知不覺趴在陽台欄桿上睡著。
「依依?」當任無情隱約感到她投射過來的好奇視線不再,他抬起頭來,便見到她趴在欄上安睡的容顏。
這樣子她也能睡著?真是無法想象。
他仰起的視線停留在她俏顏上許久,一度以為她和他開玩笑。想想,玩笑背後的動機似乎不足,于是放棄自己這無聊的猜想。
她真的睡著了,他往前走了幾步,直抵兩家的花園邊境。
仰望的視線中有著關心和憐惜。
縱使陽光普照,這麼冷的天氣睡在戶外,她還是會感冒的啊。
「依依……」站在自家花園中,他輕喚一聲,想把她喚醒。
罰站了五分鐘,見她依然沒有醒轉反應,他終于決定采取行動。
花園石道盡頭,是間隔兩家的青銅柵欄,他打開封鎖已久的半腰低門,直直往隔壁花園走去。
他來到屋子前,毫無阻攔地直奔二樓。
唉,和他猜想的一樣,這小女人不但沒有鎖門,就連他的貿然造訪,也渾然無知,仍然睡得香甜。
「依依。」他穿過雜亂不堪的主臥房,來到她面前,再次輕喚。
「唔……」她睡趴在陽台上,夢囈著。
來到她身邊,低望她睡覺時的純真容顏,他不禁笑了。
很真、很純,毫無攻擊性的安恬睡顏。
「真拿你沒辦法,一點警戒心也沒有。」無情輕輕抱起她,將之抱至房內。
將她放置在床上,安頓好之後,他銳利的眼掃了屋內環境一遍,不禁搖頭,感到無法置信。
才短短幾個小時的時間,她竟然有這種本事將臥房「蹂躪」成這種德性。要不是她天生具有強烈的破壞性格,就是她的生活習慣太差。
無法忍受周遭環境如此雜亂,任無情二話不說地卷起袖口整理房間。
這女孩真不會照顧自己,由這些散了一地的面包、餅干、巧克力的包裝袋來看,這一、兩天,她大概都吃這些垃圾食物果月復吧。
他邊收拾邊皺眉。
整理過程中,忽然在物堆中發現一樣非常眼熟的東西。一條深藍色的布巾及一個雙層的深紅和式便當盒。
「這個便當怎麼會在這里?」他拾起茶幾上的盒子,納悶道。
昨天晚上無恨告訴自己,這個便當在上班途中忽然不見,不翼而飛,當時他還狠狠地臭罵他一頓,責怪他的不小心。怎麼這會兒,這不翼而飛的便當會出現在這屋子內?這其中的原由令人玩味。
盯著手中便當盒好一會兒,他才開始動手整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原本滿是髒亂的房內景觀變得干淨許多。
擅于打掃整理做家事的任無情,動作不但迅速且有條理,這種程度的髒亂要是由常人來整理,至少得花上半個鐘頭的時間。
將手中滿是垃圾的塑料袋打包好後,他總算松了一口氣。若男孩子如此邋遢懶散也就罷了,但她可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啊,怎堪忍受如此雜亂的工作及生活環境?
他無法理解地搖頭,視線掃向化妝台。
偌大的桌面雖然雜亂,桌上的畫畫工具及稿紙他卻踫都沒踫。
無情很清楚,藝術工作者通常都有怪僻,特別不喜歡別人觸踫其工作領域。依依她大概也如此這般吧!他收起視線,移落在安然入睡、身分如謎般的嬌顏上。
她的身分及自然坦率的作為在在吸引他的注意。和她見面以來,她的行為舉止總是不按牌理,時而高傲,時而卑微,時而天真,毫無條理可言。如此怪異的個性,不似一般的千金小姐。
很有趣的女孩子呢!他側瞄她縮在床上的睡姿,不自覺地搖頭一笑。
至今,他也僅知她的名字是依依,她的真實身分雖引得他相當好奇,倒還不至于令自己沖動到主動開口問她。若是真有緣分,他以後不會沒有機會認識她。
「好好睡吧!」對感情向來抱著消極態度的任無情,同她輕道了聲睡安。離開的同時,不忘帶著便當盒及滿袋垃圾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