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的中央有一個銀色的湖,雪紛紛揚揚,落在湖面上,甚是美麗。
翩翩趴在窗邊,看著這屬于冬季的景色,看了很久很久。
她的腳扭傷了,行動不便,又無心讀書,只能一直這樣發呆著。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她想,大概是橘衣端藥來了,並不回頭,只幽幽道︰「還記得宮里曾經有一群仙鶴,現在卻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大概飛到了不下雪的地方,」身後的人回答,「湖草豐茂的地方。」
這並非橘衣的聲音,這略帶沙啞的男音,讓她身子一震。
她以為他不會來看她,沒想到,突然的,他就出現了。
沒有立刻回眸,因為害怕看到他冷漠的眼神。
她知道,現在的他已經不會再如往昔般對她好了,他來看她,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只是做為一個駙馬對公主客氣的慰問。
不料,他竟主動走了過來,五指輕輕插入她的發間,揉著她的額。
「吃了藥沒有?」他問。
語意低沉,似乎蘊含著深邃的柔情……難道,是她听錯了?
「我沒事,駙馬不必擔心。」她提著微顫的心,疏離地答。
「還在生我的氣呀?」他卻俯子,面頰貼上她的,力臂攬住她縴縴細腰。
「生……生氣?」她故意輕松一笑,「王爺何出此言?我沒有呀!」
「傻丫頭,不要裝了,我都知道了。」他的臉磨蹭著她,腮邊的胡碴扎著她,引得她倒吸一口氣。
「知、知道什麼?」
「還裝呀!」捏了捏她的鼻子,「橘衣都告訴我了--妳曾經去見過莊夫人,是嗎?」
「她……」她終于微愕地回眸,對上他寒星般的眼楮,「她統統都說了?」
玄熠點了點頭,淡淡地笑。
「橘衣這個死丫頭!」翩翩罵,「叫她不要說,她偏要說,哼,看我怎麼整治她。」
「妳還要整治別人呀?」他搖頭,「先看看我如何整治妳吧……」
說著,身子一壓,將她壓到臥榻上,暖暖的氣息呵到她的脖間。
他就那樣對著她微張的小嘴吻下去,不同于酒醉那日的狂瘋,這個吻,卻是輕盈的,像蜂停留在花間。
臥榻柔軟而溫暖,也不同于那日地上的冰冷,翩翩第一次發覺,原來男女之間的親密並非像她從前經歷的那樣酸澀痛楚,原來,還可以如此甜蜜而舒緩的。
她閉上眼楮,任憑他輕撫著自己的身體,感受到他粗糙的大掌探入她的衣內,刮著她敏感的地帶,引起她一陣興奮的抽搐……
她回抱他,學著他的樣子回吻他、摩挲他,撕扯他的衣衫,露出他光潔如玉的背脊,逼出他喉間獸般的嘶吼……良久良久,這嘶吼聲漸漸平息下去,只剩兩人的粗喘。
喜歡他這麼久,直到今日,才真正體會到兩情相悅的滋味,翩翩躺在他的懷里,有一種欲泣的沖動。
「傻丫頭,妳哭什麼?」他發現了她眼中的淚花,「是不是我弄疼妳了?」
「不是疼……」她附在他耳邊悄悄說︰「是因為……我感到幸福。」
然而這樣的幸福卻被一塊巨石壓著,無法自由地飛翔,它終究會被壓得枯萎,像一株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弱草。
她和他的快樂,命中注定是短暫的。
「為什麼要瞞著我呢?」半晌,他問道。
「瞞著你什麼?」她趴在他胸口上,指尖玩耍般在結實的胸肌上劃圈圈,裝傻地問。
「如果妳早一點告訴我,妳去見了莊夫人……我就不會誤會妳了。」他捉住她頑皮的小手,很嚴肅地盯著她。
「你那麼狡猾,我怎麼敢告訴你?」她嘟著嘴,「人家是第一次做這種引誘男人的事,當時緊張得不得了,生怕不成功,何況你還那麼遲鈍!」
「我遲鈍?」一會兒說他狡猾,一會兒又說他遲鈍?
「對呀,又要人家下藥,又要人家跳月兌衣舞,你才肯對人家動心……」她害羞的臉漲紅著,「不是遲鈍是什麼?」
「那我現在遲鈍嗎?」他張口含住她的耳垂,惹得她一陣燥熱,咯咯地笑起來。
他也笑了,但笑容很快淡去,眸子幽暗下來。
「翩翩,妳為什麼……為什麼不阻止我呢?」他沙啞地道。
「阻止你?」她一怔。
「如果妳阻止我,或許……我可以放棄報仇的念頭。」摟緊她,他道出心中所想。
其實,報仇是一件很累的事,如果她用自己的眼淚挽回他,他不敢保證自己不會妥協。
有時候曾想,或許他們可以不再去追究前塵往事,也不去面對自己現實的處境,他們可以攜手一並逃出宮去,逃到一個無人認識的地方,開闢一處桃花源,過著忘憂的日子。
他有野心,也有仇恨,然而同樣有對她的深邃愛意。
如果她試著說服他,說不定他就甘心成為她的俘虜,棄械投降……
「不,」翩翩緩緩地搖了搖頭,「玄熠哥哥,我不能那樣做,那樣太自私了。」
二十年前,她的父皇的確對他全家做了慘絕人寰的事,這種罪過並不會因為父皇成為了一代明君而消失,也並不會因為收養了他而減輕。
她沒有權力阻止他心中的仇恨,也阻止不了。
雖然,她很希望他和父皇能夠握手言歡,但下希望那是看在她的份上。
如果她苦苦哀求,他或許真的會被她的眼淚打動,真的會吞下心中的怨氣……可如果真的如此,她豈不是太無恥了?
她有什麼資格仗著他的喜愛,就逼迫他原諒殺父仇人,逼迫他放棄本該屬于他的皇位?她們一大家子在宮中快快活活過了二十年,而他一直如此孤寂可憐,她有什麼資格奢求他再為她的家人隱忍退讓?
她對他的愛,不應該成為他的負擔,不應該成為牽絆他的枷鎖,否則有朝一日,仇恨和野心淤積于胸的他,終究會恨她……
「可妳知道,如果妳不阻止我,會有怎樣的後果嗎?」他再次輕聲問。
她點點頭。
知道,當然知道。要嘛他起事失敗,成為父皇的階下囚;要嘛父皇輸給了他,成為他獻給亡父的祭品。
兩種結果,她都不願意見,但她又有什麼辦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她現在惟一能做的,就是保住他倆的命。
如果他失敗了,她希望父皇能看在她的份上,饒了他;反之,亦然。
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弱女子,沒有護國攻城的計謀,也沒有呼風喚雨的本事,她只能獻出自己清白的身體,讓這兩個廝殺的男人不至于淪落到同歸于盡的地步。
「答應我,如果你成功了,不要傷我父皇性命。」她第一次如此鄭重地懇求他,抓緊他的肩,像得不到承諾不肯松手。
「這還用說嗎?」玄熠澀澀地笑,「就算他不是妳的父親,也畢竟是我的養父,我不會那麼絕情的。倒是妳呀,如果到時候我失敗,妳父皇執意要殺我,妳該怎麼辦?」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堅定地回答,「倘若你被流放,我跟你到天涯海角︰倘若……他不饒你性命,我就跟著你下地獄!」
這一刻,他哽咽了,只是重新將她攬入懷中,與她的身體死死糾纏。
「你準備什麼時候動手?」良久,良久,她又問道。
但未待他回答,她便捂住了他的嘴,笑話自己。
「欸,不要說,如果你告訴了我,說不定我就忍不住會馬上跑去告訴父皇,一切的一切,你都要對我保密才好。」
他凝視著她的眸,感激地輕啄她的額。
「玄熠哥哥,我要到城外的尼姑庵住幾天,等一切平息了,我再回來。」
眼不見,心不煩。
兩個至親至愛的人在爭斗,她又無能為力,最好的方法就是避開。
遠遠,遠遠的,避開。
正月的最後一個晚上,玄熠奉召進宮與南桓帝下棋。
自從正式成為南桓帝的女婿之後,他還是第一次跟他這樣單獨的面對面。他知道,南桓帝一定有話要對他說,而他,今夜也有事要做。
黑白的棋子在兩人的手中運籌帷幄,燈花在閃爍,一隊樂者在旁奏著琴瑟鐘鼓為他倆助興。
今晚的太和殿,一片太平景象。
「呵呵,」一局已定,南桓帝捏著須笑道︰「熠兒,你的棋藝大有長進。」
「皇上,何以見得呢?」他恭敬地答。
「還叫皇上?傻孩子,應該改口稱父皇了吧?」南桓帝打趣道,「你從前跟朕下棋總是輸,今晚第一局便大獲全勝,難道不是棋藝有長進嗎?」
「是臣僥幸。」
「僥幸?或許現在才是真正的你吧?從前,你一直在掩藏著自己的棋藝,讓著朕。」南桓帝的眸子里閃過一絲犀利的光。
「臣不敢。」他倏地站了起來。
「坐下、坐下。」南桓帝按了按手,「有什麼大不了的,朕不過隨口說說,不必如此惶恐。」
「臣不是惶恐,臣只是想為自己辯解一下。」他仍立在一旁,並不坐。
「哦?那麼朕倒有一個疑問,很想讓你解釋一下。」
「皇上盡避垂詢,臣知無不言。」
「朕想問問,你打算把你那兩個妻子如何安處?」
玄熠抬起微愕的眸,「臣愚鈍,不太明白這話的意思,請皇上明示。」
「論理,蘇姬先嫁入你府中,先進門為大,她是蘇將軍的女兒,咱們不能怠慢了她,可翩翩身為公主,也不能屈居人下,你看,這稱號該如何是好?」
「臣也正為此事憂慮,不知應該如何是好。」他低下頭,「請皇上幫臣拿個主意。」
「朕教你一招--你心里真正愛的是哪一個,就讓她成為你的正妻。」南桓帝似乎億到了什麼往事,苦澀的笑,「不過,天底下的男人,真能做到這件事的,又能有幾人呢?比如朕,貴為天子,掌控世間的一切,卻同樣不能立自己最愛的女子為皇後,朕甚至不曾擁有她……」
「皇上在跟臣說笑話吧?」玄熠搖頭不信,「天底下的女子都是屬于皇上的,皇上怎麼可能得不到她?除非,這世間,根本沒有這樣一個能讓皇上傾心的女子。」
「我遇見她的時候,還不是皇帝……」
南桓帝望向窗邊那一長排編鐘,鐘被敲著,發出久遠的深響。
「她當時就站在太和殿外的湖邊,發似流水、衣如蝴蝶,有著絕美的容顏,還有一種沉靜似大海的氣質。她在笑,笑容比冬季的星星更明亮,但她不是在對著我笑,她愛的,是另一個男人。任憑我怎樣追求,她仍舊嫁給了他。
「有時候我在想,上天真的很喜歡捉弄人,讓我得到了整個南桓國,卻單單不讓我得到她。如果可以,我願意用萬里疆土來交換,換她的回眸一笑。」
南桓帝一直自稱為「朕」,提到這個女子時,卻改稱為「我」,可見,她在他心中,豈是萬里疆土能比?
幽邃的目光緩緩側移,移到玄熠的臉上。
「熠兒,你還記得你十歲以前是在哪兒度過的嗎?」
「記得。」玄熠答,「是在一戶農家,那對收養我的老夫婦對我很好,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他們的兒子,直到那天……皇上你出現了。」
「是朕把你交給他們撫養的,當時你只有一個月大。」南桓帝淡笑,「朕原本打算不再去理會你,就讓你在農家過平凡的生活,可是那一天,又忽然忍不住想去看看你。朕看到你站在屋外的柳樹下,看到了你的容貌,霎時舍不得就這樣把你棄在民間,所以領你回宮了。熠兒,你為何不問問,朕為什麼要這樣對你?」
「臣哪會明白。」他早已猜到了原因,但仍不動聲色。
「因為你的容貌太像她……我舍不得扔下這世間任何與她有關系的東西。」南桓帝痛苦地閉上了眼楮,「熠兒,她就是你的母親。」
「什麼?!」玄熠身子一震。
他以為自己猜到了原因,不料,竟猜錯了。
他以為自己被眼前的男人扔到民間,只是因為他是萬俟太子的兒子,哪里知道,他扔了他、又拾回來,種種矛盾的行為,只因為他是他摯愛女人的兒子。
那個發似流水、衣如蝴蝶、笑若明星的女子,那個南桓帝念念不忘的心上人……竟是他的母親,是當年萬俟太子的王妃?
他明白了,現在,他完全明白了。
當年,南桓帝為什麼要冒著弒兄的罪名,非要把皇位弄到手不可。一則,是為了滿足他的野心,還另一個不為人知的原因--他想得到兄長的王妃!
玄熠的心微顫著,面對這個殺害他父親、意圖玷污他母親的惡魔,他緊緊地握起了拳。
「所以,你就殺了我的父親!」這激動的一句話,再也忍不住的沖口而出。
「你終于懂了?」南桓帝仍舊笑著,
「事到如今,我也不必裝了。」衣袖一甩,他俊顏凝斂,「今晚,你是听到了什麼風聲,故意試探我的吧?」
「沒錯,與你下棋是假,過問翩翩和蘇姬的事也是假。」南桓帝鎮靜地答,「朕听聞幾位番王已在南邊蠢蠢欲動,故意試探你的虛實是真。」
「皇上不怕打草驚蛇?」
「呵,你忘了,這兒是京城、是皇宮,就算朕打草驚蛇,又有何懼?」南桓帝銳利的目光掃射過來,「就算你是猛虎,也不過是一只困在籠中的虎。」
「皇上似乎忘了一個人。」
「朕會忘了誰?」他勝券在握地問。
「敢問皇上,負責京城防務的是誰?」
「嘿嘿,原來你是指他!」他得意地捏了捏須,「沒錯,蘇將軍是你的岳父,可他也是朕的忠臣,如果你指望收買他跟著你謀反,那你就打錯算盤了。朕認識他三十年了,深知他不是賣主求榮的人,何況,他現在已經擁有至高的榮耀,就算你得到了天下,也未必能給他更多。」
「蘇將軍的確不是賣主求榮之人,可他是一個疼愛女兒的人。」玄熠緩緩地抬起眸子,與南桓帝對視,終究讓他等到這一天,能夠與這個男人對峙。
「你是指他會為了蘇姬背叛朕?」南桓帝大笑,「那就更不可能了!蘇姬雖然嫁給了你,可你何曾全心全意的愛過她?現在,你又娶了翩翩,更加冷落了蘇姬,如果我是蘇將軍,不把你殺了,已經算客氣了,又怎麼還會幫你?」
「皇上,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未免太過自信了吧?」玄熠回得不慌不忙。
「哦?朕不知『其二』?那麼你說給朕听听,這個所謂的『其二』指的是何事?」
「皇上還記得顏慕雲嗎?」
「顏慕雲?」南桓帝蹙眉沉思。
「皇上大概是不記得了,那就讓臣來告訴您--顏慕雲本是蘇將軍旗下的一名騎尉,去年春夏之交,西邊有亂民暴動,您封他統帥,派他去平亂,結果他被暴民所殺,尸體拋諸荒野,至今也沒有找全……」
「是他?」南桓帝點了點頭,「朕記得他。雖然他平亂無功,但朕還是下令厚葬了他。」
「顏慕雲本是蘇將軍手下,經常出入蘇府……他和蘇姬,有一段舊情。」
「什麼?!」南桓帝愕然地睜大眸子,很顯然,對此事他一無所知。
「皇上沒听說不奇怪,這件事,除了我,如今只有蘇氏夫婦和他們的女兒知道。」
「你是說,在你迎娶蘇姬之前,她就已經跟顏慕雲……」
「沒錯,她已經跟顏慕雲私訂了終身,還懷了他的骨肉,如果顏氏不死,她現在肯定是顏夫人。」
「她……」南桓帝的聲音輕顫起來,「那當初蘇將軍答應朕這一門婚事,就是為了替他女兒遮丑?」
「皇上還記得臣成親當日,那只從果盤里爬出來的毒蠍吧?」
「那只毒蠍……」
「對,就是蘇將軍命人放在果盤里,故意咬中蘇姬的。」
「為何?」
「當時蘇姬剛剛墮了胎兒,若在新婚之夜與臣行房事,肯定流血不止,惹臣起疑,所以蘇將軍不得已出此下策,使蘇姬中毒,以便讓她好好休養一陣子。」
「可惜,你太愛翩翩,一心要找出陷害她的人,不料卻查出了其中的真相?」事情的來龍去脈,南桓帝漸漸明白了。
「他們沒料到我會洞悉真相,所以驚恐萬分,但我告訴他們,我不會把此事張揚出去,不但不張揚,今後我還會好好對待蘇姬,就算不能給她丈夫的愛,也能保她一世榮華安康。」
「所以為了女兒下半輩子的幸福,蘇將軍願意助你?」南桓帝搖頭輕笑,「熠兒,這樣的把柄也能讓你逮住,你真的很有運氣。朕當初讓你娶蘇將軍的女兒,就是希望能夠多一個人監視你,沒想到,監視你的人到頭來竟成為了我的敵人……不過,你也忘了一件事。」
「哦?」
「你在這太和殿里對朕坦白了這一切,還供出了自己的同謀,你以為還能離開這兒嗎?侍衛就在門外,我只要一聲令下,他們就可把你就地處決。此時此刻,遠在南方的番王們幫不了你,近在京城的蘇將軍也幫不了你。」
「那麼皇上就盡避叫他們進來吧!」玄熠如風般輕笑著,毫無畏懼。
「來人!來人!」南桓帝喝道。
然而任憑他如何高喝,門外沒有任何回答。
他以為是樂手們的琴瑟聲太響,擋住了侍衛們的耳朵,但當他命令琴瑟暫止時,听到的,竟是太和殿的高牆外一片廝殺的聲音。
這寧靜的宮里怎麼會有廝殺的聲音?難道是落葉?是風?是他听錯了?
「這個時候,大概東、西、南、北四座宮門,已經站滿蘇將軍的人了。」玄熠悠悠坐下,品了一口茶。
「你……」南桓帝震驚,難以置信地望向他,「原來你們約好的謀反之日,就是今天?」
「我們事先沒有約定什麼,隨機應變而已,」他吹了吹杯上的熱氣,「恰巧今天皇上有雅興召臣進宮對弈,給了我們一個機會。」
「來人!來人!」南桓帝終于露出驚慌之色,指著滿屋的太監樂手,嚷道︰「你們都是死人嗎?听到他如此大逆不道的話,還不快幫朕把他拿下!」
可滿屋子的太監和樂手似乎沒有听見他的喝斥,仍舊端酒的端酒,彈琴的稽琴,吹蕭的吹蕭,一律面無表情。
惟有姜公公走了過來,往南桓帝的茶杯里添了一注熱水。
「皇上,夜深了,多加件衣服吧。」他說。
「你快去叫侍衛,快去把該叫的人全叫來!」南桓帝一把揪住姜公公的領子。
「皇上,夜深了,該睡的人都睡了,有什麼事明兒再召吧。」
「你難道聾了?沒听見朕的旨意?沒听到牆外的反賊作亂的聲音?」
「老奴什麼也沒听見。」姜公公低眉垂眼,不疾不徐地答,「皇上大概是听錯了,外面,只有風吹著枯樹枝的聲音。」
霎時,南桓帝完完全全明白了。
玄熠不僅俘獲了蘇將軍,還收賣了這宮里所有的人。難怪外面如此吵嚷,那些坐在窗邊的人還能靜心奏著樂器,難怪任憑他如何喝斥,他的心月復太監仍舊從容地立在一旁。
就連姜公公,伺候了他多年,他原以為最忠心的姜公公……也裝聾作啞了。
他頹然倒在椅上,立了一世的雄風蕩然無存。
「皇上,夜深了,您該披上這個,以免著涼。」玄熠倒似沒事的人一樣,將一件長袍覆在他膝上。
「你能干……你好能干!不愧是朕教出來的兒子!」好半晌,南桓帝才從牙縫里擠出這一句,「你到底想怎麼樣?」
「皇上已經封我為淵王了,不如再加封我為攝政王吧。」他輕聲答。
「攝政王?」南桓帝一陣狂笑,「你何不殺了朕,自立為帝?當一個攝政王,多委屈!」
「名不正言不順的,臣不敢私自稱帝,怕惹百姓們笑話。況且,翩翩不想您死。」他微笑,「臣不像您當年那樣大膽,也不像您當年那樣絕情。」
「不稱帝,將來你會後悔,沒听說過攝政王還能當一輩子的!」
「皇上稱了帝,可到頭來也當不了一輩子啊。」他還擊道。
「你以為那些南邊的番王是真心幫你?你以為朝中的大臣真的會服你?朕雖然當不了一輩子的皇帝,但至少,會比你在朝堂上坐得久。」
「這個皇上就不必替臣擔心了,南邊的番王有他們想要的東西,臣自然會給他們,而朝中的大臣……待臣出示了皇上您傳位的詔書,他們還敢說什麼?皇上還是先擔心擔心您自個兒的處境吧!」
「好,朕就了了你的心願。」南桓帝深深吸了口氣,只覺得頭一暈,額前竟冒出冷汗來,「你代朕擬旨吧……」
「皇上擱玉璽的地方,臣知道,臣這就去取。」玄熠走了兩步,忽然回頭,「還有一件事,想請皇上解惑。」
「不要裝模作樣的,盡避說吧!」
「當年……」他果然不再裝模作樣,語氣多了一份凜冽,「我母親也是你殺的吧?」
「我沒有殺她,她是自殺……她騙了我,她說如果我肯讓她平平安安生下你,她便嫁給我。誰知道,當你一個月大,我在神靈前發誓不會傷害你之後,她便自刎了!」
「像你這樣的人,居然還怕神靈?」居然還能在騙了他的女子死後,仍舊信守承諾?
「嘿,怕?!我怕什麼?已經身為九五之尊,我還怕什麼?沒有殺你,只是因為你是她的血脈,就像我沒有殺她的妹妹莊夫人一樣,你們只是我用來懷念她的道具罷了。」
就像他這些年來一直搜尋與她酷似的女子為妃,就像他寵愛翩翩的母親,只因為她跟萬俟王妃有一雙同樣明亮的眼楮,就像他愛極了翮翩,只因為她跟他的心上人長得一模一樣。
他收集著塵世間與她有關的一切,害怕她從他身邊消失,雖然,這一切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把戲。
那年春天,他在碧湖畔遇到一只美麗的蝴蝶,從此,他便捕捉天下所有顏色相同的蝴蝶……然而,蝴蝶畢竟早已遠去,畢竟從未屬于過他。
玄熠忽然有點可憐這個男人,這個男人本該是他的仇人,但那深情之中有某種觸動他心弦的東西,他發現,原來自己跟這個仇人竟還能有相通的地方。
但他不會因為可憐他,就放過他。
凝神斂氣,玄熠朝收藏玉璽的地方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