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女榮華歸 第一章 高貴的病患(1)

義莊其實是由宗族發起的慈善機構,舉凡扶幼、養老、婚嫁、喪葬、濟貧、救災、助學,義莊皆在其中發揮作用。在江南地區,義莊組織盛行,離鄉在外的游子大都希望死後能夠返鄉安葬,義莊便提供一處暫時擺放棺木的地方。而有些客死異鄉之人,遺體因無人認領便也安置在義莊,等待善心人士捐棺助葬。

往常,張水薇幫縣衙門驗尸不會來義莊這種地方,今日乃因縣衙衙役是在義莊附近發現死者,而死者已經面目全非認不出樣貌,衙役便求了義莊將死者安置在此。

一直以來,仵作都是賤籍,一般由賤民或奴隸擔當,仵作除了驗尸以外,也從事斂尸安葬的工作,幾乎沒有女子擔任仵作。而張水薇從事仵作工作,正確說法應該是驗尸,已有一兩年了,起初是因為師傅華神醫告訴她,習醫之人一定要了解人的身體,而死人是最好的學習樣本,于是在父親衙門好友的牽線下,她開始跟著師傅幫縣衙門驗尸,直至今日,她已經可以獨立作業了。

出了義莊,張水薇將手里的工具箱丟給等候在外的伊冬,才取下臉上的口罩,從口中吐出一片姜。師傅說,姜片有闢穢消毒作用,面對尸體,含一片姜,能夠防止尸體釋放的有毒氣體侵入人體。

「今日有勞張大夫了。」隨後走出義莊的何縣丞行禮致意,便領著兩名衙役離開。

目送他們上了馬車離開,張水薇帶著沙啞的嗓子輕吐了一口氣。雖然如今面對死人已經可以波瀾不驚,可是對生命的流逝依然充滿了感傷。

「宜縣不是有兩名仵作嗎?為何還特地讓小姐來這兒跑一趟?」伊冬知道張水薇是為了習醫才驗尸,可是縣衙安放尸體的停尸館終究在城中,不像義莊設在城外,即便陽光溫暖,還是揮不去陰寒之氣。

「此人之死有些蹊蹺,何縣丞才會特地請我過來。」張水薇倒覺得來義莊驗尸比去縣衙的停尸館方便省事,這兒離張家的莊子比較近,且無須進城,她就不必換上男裝示人。

「此人不是死于跌落山崖嗎?」

「大腿內側出現似拳頭打傷的赤腫痕跡,身體毛孔有輕微出血,這應該是食用果食或金石藥物造成的中毒。」

「這不就是謀殺嗎?」

張水薇沒有言語,師傅說過,只要陳述眼楮所見,至于追根究柢、尋出真相,並非她的職責。這對她來說不易做到,過去遭受的傷害讓她總想申張公義,可是師傅卻道,一個人要先懂得權衡利弊,否則,公義不但不能申張,還會搭上自個兒。父親與兄長已為她付上大半輩子成就的功名當代價,她萬不可再給他們添麻煩。

伊冬一想到里面有個死于非命的人,全身頓生一股寒意。「奇怪了,鴻叔怎麼還沒過來?」張鴻是張家家將,張家舉家遷至宜縣,張德一忙著設武館建鏢局,便將護衛張水薇的差事交給他。

張水薇平日走訪各個村落行醫,病患之中若有行動不便之獨居老者,張水薇總是托張鴻另尋時間探望,今日張水薇出城驗尸,張鴻便藉此機會探望幾位老者。

踮著腳尖眺望了一會兒,伊冬等不及的道︰「我去前面瞧瞧。」

張水薇聞言一笑,一陣風兒揚起,淡淡的血腥味鑽入鼻息,她不由得一凜,義莊有死人,不應該有受傷的人……她踟躕片刻,雙腳終究有了主意向前邁出,朝著義莊後面的園子而去。

張水薇可以听見自個兒的心跳聲,隨著腳步越來越沉重,敏銳的鼻子很快就幫她找到藏在石碑後面的人。

「公子怎麼了?」她應該對陌生人保持警覺,可是看見受傷之人幾乎面目全非,身為醫者想救人之心瞬間凌駕理智之上。

男子努力抬頭睜大眼楮打量張水薇,似乎想確認眼前的人是男是女——聲音沙啞低沉,應該是個男子,可那張臉卻是嬌滴滴的姑娘……

男子試著支撐身子,感覺得出來他是個相當高傲的人,可是吐出來的聲音極其虛弱。「今日若蒙姑娘相助,他日在下必定加倍回報。」

張水薇沒見過這樣的人,已經支撐不住了,還不忘了擺出姿態。「我是個大夫,遇上能救之人而不救,有違醫者之心。」這是說,她今日相助不是為了求他回報。

「我身上已經沒有銀子了。」

「等你的傷好了,我會幫你找活兒掙銀子。」

「姑娘難道不怕救的是山賊盜匪?」

張水薇差一點傻眼了,他不是應該擔心她不救人,怎麼反其道而行?「在醫者眼中,病患就是病患,不分貧富貴賤,不分好人壞人。」她不是爛好人,為富不仁者願出百兩診金請她診治,她看也不看直接一口拒絕,可今日他遇見她了,她看他就是病患。

「換言之,無論我是誰,你都不會後悔救我嗎?」

「我只會後悔一件事,明明可以讓你活命,卻將你醫死了。」她只怕自個兒醫術不精,病患落在她手上,她卻必須眼睜睜的看著對方斷氣。

一怔,男子揚起笑容,那張看不清圓扁的臉瞬間光彩奪目,張水薇不禁怔住了。

「小姐……小姐,鴻叔來了……小姐,你在哪兒……」伊冬的聲音由遠而近。

「伊冬……」回過神來,張水薇匆匆站起身,男子突然伸手一抓,她不由得低頭看他,見他眼中多了一份警戒,覺得好笑,一個隨時都會倒下來的人,怎麼還防備心這麼強?「既然要救你,我就不會冒險讓人見到你,可是,沒有伊冬和鴻叔幫忙,我沒法子將你從這兒弄走。」

半晌,男子的手垂了下來,張水薇走出來迎上已來到園子的伊冬。

「小姐,你怎麼跑來這兒?」伊冬松了一口氣道。

「噓!你不要驚動義莊的僕役,請鴻叔將馬車驅至後面樹林,再取一塊木板過來,另外,你先將我的醫藥箱拿過來。」她跟著師傅四處行醫,早習慣出門帶上醫藥箱。

「木板?」

「救人。」

伊冬頓時明白過來,兩眼瞪得好大,慌張的東張西望。「小姐……」

張水薇舉起手打斷她,不容反駁道︰「若是我醫術不好,救不了人,也就認了,可是,連試都不試就放棄了,這豈是醫者所為?」

張水薇一拗起來,誰也勸服不了,伊冬默默轉身快步出去找張鴻,再折回來,手上已經多了一個醫藥箱,張水薇接了過來,讓伊冬在此守著,自個兒回到石碑後面先為傷者做初步診治。

張水薇可以在不驚動義莊僕役的情況下將人弄走,但是想將人安置在家中,即使是藏在莊子後面竹林深處的小屋,也不能不告知家人。

張氏在宜縣是大族,在此很有影響力,可是如今張德一只圖安穩度日,凡事低調不肯出頭,就怕惹上麻煩後,連老家都不能待了。還好張德一帶著老大張柏勛和老二張柏陽去南蠻送鏢,華神醫也跟著去尋藥,而眼下家中的主事者是最耿直豪爽的張家老三張柏斌。

張水薇以為交代一聲就行了,沒想到張柏斌大驚失色,好像千軍萬馬要殺上門。

「妞妞,我知道你是大夫,不能見死不救,可是看他的傷勢,肯定惹上大麻煩,我們不能將他留在這兒。」張柏斌向來對妹妹言听計從,不過避居在此三年,多少變得謹小慎微。

是,他們不該多管閑事,他身上可見鞭傷,很顯然是在獄中留下的,還有更多刀傷,這可能是被人追殺,總之,無論如何看他都只說明一事——危險,可是她若撒手不管,他很可能死路一條。

「三哥哥不要大聲嚷嚷,沒有人知道這兒多了一個人。」

「莊子進出的人太亂了,如何藏得住人?」父親設武館原是為了張家子弟,從其中培育鏢師,因此直接將武館設在他們的莊子,沒想到短短一年,張家武館就闖出名號,不但吸引城里的官家子弟來此習武,連附近縣城的官家子弟也尋上門。

「除了我們府里的人,能進出莊子只有武館學徒,他們見了你還要恭敬喊一聲三師傅,你怎麼將他們當成了市井混混?再說了,他們進出僅止于二門,就是府里的人都不見得全識得,如何發現多出一個人?」

「那些孩子一個比一個還鬼靈精,他們打鬧的本領可不輸市井混混。」

「武館開設至今,他們沒有一個敢闖進二門,何況這兒是我最寶貝的草藥園,府里的人不會隨意踏進這里。」

張柏斌張著嘴巴卻反駁不了。確實如此,因為習醫的關系,妹妹想種植草藥,爹看這兒隱密,又有一大片空地,且離她的院落最近,很適合她搗鼓鑽研草藥,于是在此給她建了一間小屋,可是這丫頭一忙起來,總是沒日沒夜,往往就近在小屋榻上安置,父親見了,索性在小屋東側的空地又建了一處置物間,專門貯放草藥,而小屋給妹妹歇腳小憩,也因此府里下人更不敢隨意來此。

張柏斌懊惱的抓著頭。「你這丫頭的嘴巴究竟像誰?錯了也被你說成有理!」

「錯了的是三哥哥,我當然有理。」

「我……你這麼不管不顧的蠻干,我一定會挨罵!」張柏斌真的有夠委屈,無論在誰面前,錯的一定都是他。

「若是爹,我相信爹也會救人。」

「爹會救人,可是只讓他歇上兩三日,就會給上一筆銀子將人打發。」

張水薇明白,這是助人卻又不沾上麻煩最好的法子,可是,若放任他繼續逃亡度日,他不死在追殺者的刀下,也會因為身子嚴重虧損而亡。

「他的身子如今禁不起折騰了,養好了少說也要一年半載。」

張柏斌驚愕的瞪大眼楮。「難道你要將他留在這兒一年半載?」

「別急,說不定傷好了,人家就迫不及待離開了。」後有追兵,又豈敢在一個地方待太久了?這只怕也是他身子如此虧損的原因。

「最好如此……不對不對,你說清楚,你真的要將他留在這兒一年半載?」

「我不想這些,只有一個念頭——救人就要救到底。」

「不行不行,你要盡快將他送走!」張柏斌急得跳腳。他還會不了解她嗎?只要落在她手上,死了也要想法子弄活,何況是一個用好吃好藥就可養得健壯的活人。

「我覺得更重要的是,三哥哥要記得守住自個兒的嘴巴。」

張柏斌完全沒意識到自個兒已經被轉移注意力了,忍不住大呼小叫抗議。「我何時成了三姑六婆?」

「遇事不經腦子,想說就說,說的全是你知道的事,這比三姑六婆還可怕。」

嘴巴張了又闔上,半晌,張柏斌終于垂頭喪氣的模著鼻子閃了,張水薇見了好笑的搖搖頭,轉身進了小屋,沒想到他們爭論許久的病患竟然醒著坐在床上。

「我給姑娘添麻煩了。」逃離京城至今,趙平瀾第一次相信自個兒活下來了,他聞到的不再是腐敗、陰濕、惡臭、血腥,而是草藥的氣息……以前,他從不知草藥的氣味是香的,單是見到草藥就覺得苦澀難忍。

「如今公子最要緊的是養好身子,雖然這兒是田莊,但是比起城里的高門大戶還安全,公子不必想太多了。」有張氏這把大傘,盜賊宵小不會隨意打這兒的主意。

「在下姓趙名遠。」

「我姓張,行四。」張氏人丁興旺,可是女兒生得少,她還是張氏所有兄長口中的麼妹。

「身上的傷好了,我就離開。」一路奔逃,一次又一次與死亡擦肩而過,他始終不敢真正閉上眼楮,害怕睡著了就再也無法醒來,令復仇之夢永遠無法實現,愧對暗中助他逃出刑事房的人,還有一路上提供他庇護的人……他真的累了,身子又痛又倦,很想在此停下腳步,可是,若不能確定擺月兌追兵,他留在此地勢必給他們帶來危險。

既然要救人,她就不會趕他走,可是一旦他行動自如,執意要走,她也不會強行留下他的。「公子在此只有四個人知道,若是不得不對何人提起,我必定知會公子。伊冬會負責公子的膳食和湯藥,我每日在草藥園待上一個時辰,會順道過來為公子把脈,而三哥哥也會不時過來問候公子,公子有何需要可以告訴我們。」

他看她約莫二十,可是從見到她的那一刻,只覺得她處處沉穩練達……他唯有在操持成國公府中饋二、三十年的娘親身上見過此種氣度。

「公子還是趕緊歇下吧。」他一定是防備心很重的人,若是她,終于可以好好睡上一覺,必然躺下來就睡著了,況且半個時辰之前喝下的湯藥有助眠之效。

「張姑娘不問我嗎?」

「我想說就會說,不想說就不會說,公子難道不是如此嗎?」

愣怔了下,趙平瀾笑了,這是多麼玲瓏通透的女子!

她的眼楮又被笑容閃到了,怎會有人在面目全非的情況下還能笑得如此奪目?是因為他有一雙特別幽深明亮的眼楮嗎?不管如何,她肯定這位公子受傷前絕對生得俊美非凡。

「謝謝姑娘。」若她執意問他,他不願意說也要說,不過,將全都是虛構的,而他,不願意對自個兒的救命恩人扯太多謊言。

「若是公子想說,我也樂于傾听。」

「我記住了。」

「公子若是無事,我就不打擾了。」張水薇行禮退出小屋。

待听見張水薇的腳步真的遠離了,趙平瀾慢慢躺回床上,努力睜開的眼楮終于抵擋不住倦意的閉上……

這一覺,他睡得昏天暗地,整整一日,方才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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