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良心說,除了優柔寡斷這項缺點之外,畢盛高真的是個不錯的朋友,說話總是溫言柔語,唇畔時時掛著微笑,為人善良又體貼,宛如和煦的春風,不像梁爾競心腸壞嘴巴又毒,跟他相處總會被氣得半死。
再說,這可是梁爾競的善心建議,在他向她道歉並收回這句話之前,她打算「好好地」與畢盛高「交往」。
說不定,到最後她會發現,畢盛高比他好上一萬倍!
很刻意地,她和畢盛高的約會總在中午時刻,選在她與梁爾競的辦公室附近用餐——當然有了前車之鑒,她會慎選標榜營養有機的餐廳,並且一開始就建議他該點哪道菜比較好,也就不曾再發生嫌遞了菜單也找不到菜好點的窘境。
而和畢盛高的談話,總是愉快而平和,因為他們看待事物的觀點很接近,無論她提出什麼見解,他總是微笑附和,從來不曾提出相反的意見。
他的尊重與討好很令人窩心,但她心頭總有那麼一點遺憾,好像也想听听其他不同的聲音,像是來一場痛快淋灕的激辯……
老天!她到底在想什麼?
難道她又情不自禁想起那個人?
說到那個人?她覺得好像有人正用火辣辣的目光注視著她,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了?
狐疑地轉頭看看四周,不經意瞥見入口處正好有一對男女,在服務生的帶領下朝她所在的方向走來,而那名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冤家死對頭梁爾競。
「你——」她倏然跳起來,杏眼瞪得大大的,氣鼓鼓地看著他。
他居然敢跟蹤她!
然而,梁爾競卻像沒看見她似的,依然親匿地護著女伴,視若無睹地從她身旁走過。
他把她當成陌生人的舉動,令她難堪又氣悶,她哼了聲氣惱地坐下,很想把他也當成隱形人,問題是他的存在感太強烈,而且正好就坐在他們旁邊的位置,她根本不可能忽視他。
服務生拿來menu,旁邊的人顯然已開始點餐,不時響起窸窸窣窣的交談聲。
趁著他們討論菜單時,薛雅箏的眼眸偷偷瞄向那一桌,暗自打量梁爾競帶來的女伴。
那名女子應該不是業界的律師,她沒印象見過這個人,不過她好漂亮,妝容精致、五官明艷動人,白色的套裝包裹著玲瓏的身段,染過的頭發燙著時髦的發型,耳垂上還戴著銀色的大圈圈耳環,隨著她的動作亮晶晶地晃動著。
向來對自己的外貌還算有點自信的薛雅箏突然沒了信心,低頭看看自己一身簡單的襯衫窄裙,臉上也只淡淡上了層蜜粉與口紅,與那位亮麗美人比較起來,她活像剛出社會的女學生。
一抹羞赧與惱怒不由得打從她的心底升起,他可是故意帶個比她漂亮的女人來這里用餐,好對她示威?
美人有說有笑地偎近梁爾競詢問菜色,薛雅箏心里嫉妒得很,恨恨地看著他用好溫柔的聲音,一一回答美人的問題。
她克制不了滿月復的醋意,心思全被吸引過去,同桌的畢盛高不知對她說了些什麼,她也只是虛應附和,完全不曉得他到底說了什麼。
而這時,隔壁顯然也已經點好餐了,窸窸窣窣的交談聲又起,還不時傳來輕笑聲,讓她更是听得滿肚子妒火,她咬著下唇,完全不想去在意,卻還是忍不住豎起耳朵,想听看看他們在說什麼。
她隱約听到那女子說︰「……對你的心意,你應該是知道的……」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也……」
一直?一直怎樣?
她急著想听清楚他們談話的內容,身子不覺愈傾愈過去,呈現一種很不自然的姿勢,幾乎大半個身體都傾斜在餐桌外,畢盛高滿臉詫異地看著她詭異的舉動。
沒多久,他們的餐點送上來了,她听到女子狀似不經意地嚷了句︰「哇,有荷包蛋耶,我最喜歡吃這種煎得酥酥脆脆的荷包蛋了。」
「那麼我的荷包蛋也給你吧。」
哼!有個急色鬼忙不迭獻上殷勤了!薛雅箏冷笑。
「噢,這麼多荷包蛋我怎麼吃得完呢?不過還是謝謝你了。」美女嬌呼,語氣听來卻是含羞帶怯,喜孜孜的,顯然對某人所獻的殷勤喜不自勝。
哼!吃吧吃吧,當心膽固醇過高,心血管疾病統統來。薛雅箏又是一聲不以為然的冷笑。
她瞪著自己盤中的荷包蛋,夾起來恨恨地咬一大口,像天狗食月,完美的圓形立刻缺了一角,她愈想心口愈酸,三兩口就吃光那顆荷包蛋。
見她吃得這麼急,畢盛高有點討好地對她笑笑︰「你很喜歡吃荷包蛋嗎?那麼我這顆荷包蛋給你吧!」
「好啊!」只考慮兩秒,薛雅箏立即露出燦爛如花的笑顏,故意甜蜜蜜地接過荷包蛋,甜蜜蜜地享用。
這回換人心里不是滋味了,不過梁爾競也不甘示弱,很刻意地往同桌的美女盤子里夾菜。
「來,欣儀,這些肉炸得又酥又好吃,我多分你一點。」還刻意加大音量,像是故意說給別人听。
「噢,我真的吃不完這麼多……」年輕女孩子都怕胖,一看到那麼多肉,她臉都快綠了。
見對方又出招,薛雅箏也不甘示弱,同樣夾起肉回報畢盛高,他受寵若驚,滿臉欣喜地吃光光。
棒壁桌又有人看不順眼,繼續往女伴盤子里搬運糧食。
「你們女孩子都喜歡吃青菜吧?我分一點青菜給你。」
「啊,不!真的不用——」
「沒關系!」梁爾競殺氣騰騰地繼續把菜往堆滿食物的盤子里夾。
美女忍不住皺起眉頭,一副想落跑的為難神情。
而輸人不輸陣,好強的薛雅箏索性直接夾菜喂進畢盛高嘴里。
一開始他是很樂,臉上的表情也飄飄然的,但是沒多久他就開始後悔,接著就想喊救命了。
因為太過氣憤,而且為了向隔壁桌的「親密情侶」示威,薛雅箏夾菜的速度愈來愈快,他嘴里的食物還沒消耗掉,她又送來另一口菜肴。
「來,快吃噢!」
她「甜蜜蜜」地將夾著菜的筷子送到畢盛高嘴邊,他塞滿食物的嘴鼓鼓的,說不出話來,只能搖頭表示不用了,但她還是幾乎是用灌的把食物硬塞進他嘴里。
最後,這兩名被強迫喂食的男與女不堪「凌虐」,分別找了理由,不約而同開溜了。
「哼!」
畢盛高逃了,薛雅箏也立即抓起皮包,起身走出餐廳。
要是再多看那個可惡的黑心律師一眼,她一定會吐血。
沒想到,梁爾競竟也隨後跟了出來。
「你跟著我做什麼?」薛雅箏轉身質問他。
沒想到他竟不理她,只抬高頭四處東張西望,好像在搜尋什麼。
「你在找什麼?」她忍著氣問。
「我在找這條街的街名,我在想它該不會就叫‘薛雅箏街’吧?不然為什麼只準你走,不許我走呢?」
吼!好啊,原來他是拐個彎在諷刺她?不愧是黑心律師,那張嘴就是厲害!
「我沒有不許你走,我只叫你別跟著我!」她氣嘟嘟地高嚷。
「既然不是你的地盤,那麼就是誰都可以走,你怎能說是我‘跟著’你呢?」
哼,還敢強辯?
好,她也不想與他做無謂的口舌之斗,干脆轉身就走,懶得與他多說。
但,他又立即跟了上來。
「你真的跟畢盛高交往?」他的語氣听來有點酸,薛雅箏總算心情舒暢了些。
「是啊!這不是你建議的嗎?我真要謝謝你了!他人真的很不錯,英俊斯文,溫柔儒雅,而且又懂得體貼,想法也與我很相近,相信未來我跟他一定能夠相處得很愉快。」她故意笑得甜美溫柔,一副戀愛中小女人的模樣。
「別太相信人的外表,他未必是你所以為的那種大好人。」梁爾競很不是滋味地道。
當初他也只是一時在氣頭上,隨口說了句他們是天生一對,其實那絕非他的本意。
就算她真要另結新歡,對象也不該是畢盛高,他不是真正適合她的有為律師,她清純美麗,崇高有理想,他不認為畢盛高配得上她。
「你這是在嫉妒嗎?」薛雅箏心情愉快,甜滋滋地問。
「你想太多了,我只是好意提醒。」梁爾競想也不想,冷冷回應。
薛雅箏一听俏臉立即拉下,原本的好心情被大片烏雲覆蓋籠罩。
「既然如此,那麼請你管好自己的事就好,我高興和誰交往是我的自由,你無權干涉!」
她頭一扭,抿唇往前走,決定把身後的男人當成一只嗡嗡叫的蒼蠅。
梁爾競眸中怒火一閃,突然上前攫住她的肩與腰,強自翻轉過她的身,然後惡狠狠地吻住她。
「你這張小嘴實在可惡!」
他重重壓上她的唇,發泄怒火似的,盡情肆虐。
薛雅箏不敢相信他竟然當街吻她,頓覺又驚又怒,掄起小拳頭憤怒地捶打他的胸膛,要他放開她。
然而他輕喟一聲,唇上的力道突然放輕了,當他的吻變得纏綿,她也不由得放松緊繃的身軀,漸漸地不再掙扎。
不過當她被吻得神志迷茫,開始忘情地想回應時,他卻又倏然松開她,好像她身上帶著炙人的電流。
好一會兒,他們只是默默凝視,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僵滯的空氣中,只听見彼此急促的呼吸。
望著他熟悉的面孔,她心中一陣痛楚,這時她才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與畢盛高有任何結果,因為她愛的是梁爾競,只有他!
她咬咬唇,面色微窘,但卻假裝輕快地道︰「我們不要再吵架了,你不覺得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吵到分手,實在很莫名其妙嗎?如果你願意回絕那位對妻子家暴的許先生的委托案,我就立刻回到你身邊。」
梁爾競面色一僵,用一種冷得不能再冷的眼神看著她。「我不可能回絕許先生的委托,在我接下案子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是我的責任!」
「但是他明明——」
「今天法官能夠因為一個人前科累累,就問也不問直接定罪嗎?任何人都有資格獲得法律上的援助,不管他是怎樣罪大惡極的人。如果他真的有罪,法官自然會給予他應得的審判,那不是律師的工作!」
「可是……」
「你說我們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吵到分手,很莫名其妙吧?我才真的無法理解,你為何為了一個陌生人,鬧到要與我分開?難道我在你心目中的重要性,連個陌生人都不如嗎?」想一想,實在心寒!
「不!我只是——」
他的語氣帶著怎麼都不可能錯認的哀傷與沉痛,她心口一擰,原本想大聲告訴他,她從來不認為哪個陌生人比他重要,她愛的是他不是別人。在她的心目中,最在乎的當然還是他!
然而一望著他怨懟的眼,口中的話突然卡住,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只是堅持自己的原則!」她窘迫地為自己辯解。
「那麼我也是。任何人在法官定罪之前都是無罪的,這就是我的原則,很遺憾我們的原則相去太遠。」他用一種嘲諷的語氣,冷冷地扯扯嘴角。
「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她僵硬地扭開頭,心底的怨氣又涌了上來。
他根本不願為了他改變!
「說得也是!再會,薛小姐。」
梁爾競比她更絕情,身子一旋人就走了,連回頭瞧她一眼都沒有。
薛雅箏又氣又惱,不甘心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他就這麼走了,連哄她一句都不肯?
其實她也不是真的要他完全讓步,哪怕他只要哄她一句︰「我會盡量幫幫許太太。」她就會很高興,但他卻連這句話都不肯說,還姿態強硬,絲毫不肯妥協。
她不禁開始自怨自艾,認為他完全是因為不夠愛她,才會連句哄騙的謊言都不肯說。
她好不容易軟下的心,再度被冰雪凍得僵硬。
好,既然他如此狠心絕情,那她也不會再開口求和,就讓他們繼續冷戰下去好了!
鼻頭一陣酸,她掩著臉,委屈地哭了起來。
「雅箏,你來看我,我好高興啊!」
薛雅箏突然翩然來訪,畢盛高喜不自禁,又是拉椅子,又是倒茶端點心,比總統駕臨還高興。
「你別忙了,我坐一下就走。」薛雅箏被他弄得不好意思,直要他別忙了,她只是正好經過附近,順道來看看罷了。
因為每回總是他去辦公室拜訪她,她從未來過,心想偶爾也該禮尚往來吧,所以才特地繞過來坐坐,沒想到他竟高興成這樣。
「不不,你難得來,怎能怠慢呢?」
畢盛高又調整好空調的溫度,確定她一切舒適妥當,這才滿頭大汗地坐下。
「來,擦擦汗。」見他如此忙碌,害薛雅箏很不好意思,只好從皮包里取出手帕讓他擦汗。
「啊,好。」佳人送上香噴噴的蕾絲手帕,畢盛高宛如珍寶般,雙手顫巍巍地接過來,卻只是傻笑地握著。
「咦,你怎麼不用呢?」薛雅箏納悶地問。
「我……舍不得用。」畢盛高紅著臉道。
「不過是一條手帕而已!」薛雅箏忍不住笑了,笑容卻有些酸楚。
如果有某個人也能對她如此珍惜就好了……
她抹去那抹心酸的負面情緒,站起身,假裝興味地觀看他辦公室里的陳設。
他和她一樣,都是屬于會把辦公室裝設得美輪美奐的人,因此光是參觀討論,也花了不少時間。
就在他們正討論一尊雕塑品的創作者時,忽然有兩個流氓氣息頗重的人門也不敲、毫不客氣地推開畢盛高辦公室的門,大搖大擺走進來。
他們是……薛雅箏心里一驚,不知道這樣的人怎麼會出入畢盛高的辦公室?
「你們怎麼過來了?」畢盛高一見到他們,宛如見到牛鬼蛇神,面色緊張地瞧了薛雅箏一眼後,連忙走過去。
「……不是說好我會幫忙,請你們別隨便過來的嗎?」
「……議員吩咐我們送錢過來……」
薛雅箏隱約听到他們的交談聲,但不知道他們究竟在談什麼,只見到那兩人當中的其中一人,把一個看來頗為厚重的牛皮紙袋塞進畢盛高懷里。
她皺起眉頭,直覺這絕對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好事。
「我說過不用——」
「哎,議員請你留著你就留著,往後需要你的地方還多得很!」
畢盛高本來想推辭,但那人不耐煩地擺擺手,帶著另一個人離開了辦公室。
畢盛高捧著厚厚的牛皮紙袋,心虛地看著薛雅箏,後者正用一種仿佛看透他的表情凝睇他,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這個是……是……」
薛雅箏依然靜默地看著他,他自覺罪行無可遁形,末了,垂頭喪氣地低下頭,統統招認了。
「我不想拿這筆錢的!」他自我厭惡地道。
接著,他像想說服她似的,急忙為自己辯駁︰「可是你要相信我,我以前和那位有黑道背景的議員,根本沒有來往,是前陣子有間小企業和他有生意上的糾紛,小企業的老板找上我說要控告那位議員,沒想到議員知道後也來找我。他要我暗中助他月兌罪,否則要讓我生存不下去,我怎敢說不?沒辦法,人家是堂堂議員呀,我根本開罪不起!只是沒想到,他竟然塞錢給我……」
這下他成了黑道議員的同伙,想月兌身比登天還難,想到自己可能得一輩子陪著這個人在爛泥里打滾,沾惹一身臭名,他就沮喪至極。
早知道當初一口回絕,或許現在會好過一點。
薛雅箏依然默默無言,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表示她的感覺。
說同情?或許。但是當初他大可拒絕,因為畏怯黑道議員而背叛委托人,實在毫無原則與品格,實在太令人失望。
原則?她竟也想起了原則……
現在說起這兩字,似乎顯得有些諷刺,她不就是因為梁爾競太有原則,不肯為了她拒絕委托人,而與他分手的嗎?
這就是她當初的要求嗎?要他因為她的私念,暗中背叛他的委托人,她怎會如此卑鄙?
如今想來,謹守原則從來就不是錯,死守原則、不知變通的人,遠比見風轉舵、畏懼強權的人更值得尊敬。
況且,他並沒有說錯,律師不是法官,律師不能只當無罪者的辯護律師,饒是千百條罪狀纏身的人,也有最起碼擁有辯護律師的基本人權。
再說有罪無罪由誰定奪?應該是法律而不是她或他吧?無罪者法律自會還他公道,有罪者法律也會給予懲罰。
虧她還在國外實習、拿學位,卻連這種道理也想不通!
她突然覺得好慚愧,她想見他,也想親自向梁爾競道歉,但是……她不知該用何顏面去找他?
「……我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成就,不能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相信你也能諒解才對……」畢盛高還在滔滔不絕地為自己的行為辯解。
薛雅箏突然站起來,什麼也沒責備,只微笑對他說︰「我要回去了。」
「啊,喔……」畢盛高愣了愣,有點狼狽地跟著起身。「我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走就行了,謝謝你的招待,畢律師。」
當她用毫無責怪與輕蔑的語氣,微笑說著這句話時,畢盛高突然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獲得薛雅箏的心了。
是他自己毀了未來所有的可能!
離開畢盛高的辦公室,終于想通一切的薛雅箏心情並不開朗,反而更顯沉重。
在明白自己錯得有多離譜後,她更沒有去見梁爾競的勇氣。但是她好想見他,她想親自向他道歉,但她根本不知該用什麼理由去找他……
她該怎麼辦?
難道他們的感情,真的就此結束了嗎?
她茫然地走著,有種不知該何去何從的酸苦與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