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想放開你,讓你永遠留在那片純淨的天地里,
是你開啟那扇禁忌的門扉,闖入我的幽暗世界。
三年前
幽美有如歐洲勝景的河堤公園,座落于熱鬧的高雄市區內,廣闊的公園內有大片綠地,五彩繽紛的花卉,以及水舞噴泉與親水廣場。
跨越愛河河面的光雕橋,從空中看來像是一個低音符號的設計,河堤旁林蔭夾道,清風徐來,樹影婆娑,煞是美麗。
「大少?」深著淺色西裝,氣質斯文的男子推門走入辦公室。
男子進了門,發現他的主子站在老位置,單手夾著煙,高大的身軀倚著大片落地玻璃,遠眺下方的河堤公園。
「大少又在看風景了?哈哈,您真的很愛看風景耶!」
另一名皮膚黝黑、穿著黑色西裝的男子跟著走進來,咧開一口大白牙。
他們是楊氏集團現任主事者楊靖鷹的親信下屬,身穿白衣的名叫程仲君,是楊靖鷹的軍師,負責出點子與文書方面的協助;而身穿黑衣的叫做周冠祐,則是他的貼身護衛,擔任楊氏集團的保全部門一級主管。
程仲君與周冠祐的父親都是楊家在成立楊氏集團之前的重要成員,兩人打小就被送到楊靖鷹身邊,從學生時代的伴讀開始做起,到後來成為貼身護衛,而今已是集團內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舉足輕重的重要人物。
楊氏集團,是楊靖鷹的父親漂白後所更改的名稱,當年,它被稱為楊家幫。
說起楊家幫,高雄地區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三十多年前,楊家幫還是高雄地區赫赫有名的黑道幫派,楊家幫的開山始祖楊虎,曾是縱橫南北、叱剎風雲的大哥大,不管哪幫哪派的老大、小弟,都得賣他面子,他說一,沒人敢說二,堪稱「喊水會結冰」的厲害人物。
後來他結婚後便逐漸淡出黑社會,不再過問江湖恩怨,漂白後致力經商,造就了楊家為人津津樂道的致富傳奇。
楊家究竟有多富裕呢?簡單地說,就算楊家一家都不再工作,每天只躺著吃,從他們這一代算起,起碼也有三代不愁吃穿,況且楊氏集團仍在持續經營中。
他們到底做了多少買賣?又做了哪些買賣?基本上,除了殺人放火、奸婬擄掠、賣槍販毒的買賣不干之外,他們什麼生意都做。
酒店、柏青哥、賭場、舞廳、PUB、期貨公司、餐廳、影城……累積至今,富可敵國,資產相當可觀。
「您總是站在這里往下看,到底在看什麼呢?」
程仲君走到窗戶,納悶地往下瞧。
在他看來,底下是平凡無奇的街景,了不起有些公園的綠樹入眼,楊氏集團的掌舵者天天站在這里往下看,到底在看什麼?
「沒什麼,只是隨便看看罷了。」
楊靖鷹在煙灰缸里捻熄香煙,準備回到辦公桌前開始辦公。
他的視線最後一次瞥向窗外,驀然,他的身體僵住了。
楊靖鷹瞪著窗外,下顎縮緊,劍眉微擰,臉龐依然平靜無波,但緊繃的身軀隱隱透出怒氣。
「大少?」程仲君首先發現他的不對勁。
楊靖鷹什麼話也不說,扭頭就朝外走。
「啊,大少──」
周冠祐趕緊追出去,不敢稍離他三步遠。
程仲君愣了愣,也飛快跟過去。
***
今天,堪稱是康予柔的厄運之日。
首先,是今天生意爛到爆,打從上午開張至今,半個客人都沒有,營業額慘兮兮地掛了顆大鴨蛋。接著下午,來了兩名流里流氣的小混混。
「嘖嘖,小妞,不錯嘛,你真有膽!」混混之一繞著她打轉,咂弄牙齒發出粗俗的聲音,貪婪的表情,就像即將撲向肉骨頭的惡犬。
康予柔慌忙打量四周,想尋求援助,但──
原本在草地上玩耍的孩子,被母親急急忙忙拉走了,方才在河堤旁的大樹下下棋的老人,也一哄而散。
幾位年輕力壯的男人經過,康予柔試圖用眼神向他們求助。
但現今社會已經沒有所謂的屠龍英雄,那幾個壯碩男人不但刻意繞道走遠路,甚至連頭都不敢朝她這邊轉。
好像深怕不小心瞄了一眼,就會被亂刀砍成肉醬。
其實也不能怪他們,治安真是太糟了,沒人願意為了陌生人平白喪命。
原本還算熱鬧的公園,因混混的出現,頃刻間跑得連只小貓都不剩,康予柔的心瞬間直往下沉。
她連支手機也沒有,萬一發生什麼事,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你們想做什麼?」無人援助,她只好硬著頭皮與混混周旋。
「做什麼?你知道隔壁是什麼地方嗎?全高雄最高檔的酒店欸,你這黃毛丫頭居然敢在我們楊氏企業的地盤上做生意!」
「我站的這塊土地是屬于這座公園,是全體市民共同擁有的,不是你們私人所有。」康予柔勇敢地辯駁。
「哈哈哈!」混混刺耳地大笑。「我說這是楊家的地盤,就是楊家的地盤。」
「那你們想怎麼樣?」
「簡單,只要給我們一點錢,讓我們兄弟吃一頓好的,我們就不會為難你。也不用太多,給個三五千就行啦!」
來了!康予柔心頭一驚。
打從她決定利用假日時間,來這個觀光公園擺攤替人畫像開始,就有同學好心警告她,這間公園旁邊正好是全高雄最知名的大酒店,出入份子復雜,可能會有人來強收保護費。
但她心想自己替人畫張畫才多少錢呢?一天下來通常才賺幾百塊,比起隔壁頂級酒店里的客人一執金千,根本微不足道,誰會覬覦這一點小錢呢?
況且她安安分分地在這里畫了這麼久,也一直相安無事,沒想到今天還是被她給踫上了。
「對啊、對啊,不但不會為難你,有人來找你的碴,我們還會幫你擺平,這種魚幫水、水幫魚的事,對誰都有好處。」另一名混混的語氣,儼然把自己當成鋤強濟弱的大英雄。
康予柔听了真的很想笑,他們看來也三十好幾了,居然好意思跟她這個二十歲不到的女孩伸手要錢,難道他們沒有羞恥心嗎?
「我沒有錢。」她很坦白地告訴他們。別說她今天從一開工到現在沒有半個客人,就連帶在身上的錢也不到五百塊,哪有三千五千呢?
「沒有錢?」壞胚子眯了眯眼,似乎在衡量她所說的話的真實性。
末了,那人邪惡地一笑,伸手擰了把她細致的下巴。
「沒錢也可以,你長得挺漂亮的,陪我們玩一下怎樣?」
「對啊!白女敕女敕、水當當,最合我們的胃口啦,只要你陪我們好好玩一玩,我們就讓你繼續在這里賺錢,你說怎樣?」
這人將手伸向她的肩,口水都快滴下來了。
「不要踫我!」康予柔用力拍開那兩人的手,惡心地往後閃躲。
「啐!你少敬酒不吃吃罰酒,不給錢又不給玩,你以為在我們的地盤上做生意有這麼簡單嗎?」
其中一名惡煞舉高她的畫板,想摔個稀巴爛。
「住手!」康予柔想自對方手中搶下自己的寶貝畫板,但氣力根本敵不過他,最後連自己都被他抓住,怎麼都無法掙月兌。
「放開我!」
「哼!你真是向天借膽,竟敢在我們楊氏企業的地盤上撒野,看我不……」
說話的人嘴巴逐漸張大,兩只眼楮瞪得得都快凸出來,驚恐地看著康予柔的背後。
那、那是──
媽呀!真是說人人到,說鬼鬼到。救命啊!
「阿輝,快、快走啊!」他拉著伙伴,準備逃跑。
「干嘛呀?」名叫阿輝的人沒看見自己背後的人,只覺得莫名其妙。
「唉,快跑就是了!」
他氣急敗壞地拉著笨伙伴的手,使勁逃命。
康予柔錯愕地看著兩名囂張的「楊家人」,忽然沒命地拔腿狂奔,好像後頭有猛虎在追趕似的,水汪汪的大眼眨了又眨,驚訝又納悶。
她直覺後頭可能有什麼,于是轉過頭去──
康予柔一轉頭,就見到了他。
他就站在她後方幾步遠的地方,身材瘦削,一件簡單的黑襯衫配上黑長褲,簡潔冷肅。
他的皮膚挺白的,不若一般南部的男性那樣黝黑,說明了他並不是活躍在陽光下的人,大概只在黑夜中活動吧!
他下巴略寬,鼻梁很挺很直,面龐略瘦但很有型,一雙深褐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她。
他很俊,但也很冷,凝睇著她的眼眸,讓人感受不出任何溫度。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認得他。
他好像是隔壁那間高級酒店的負責人還是高級主管之類的,經常有一大票人簇擁著他走進走出。
原本凶巴巴扯著她威脅的混混正是看見他,才像見到閻王似的沒命地跑。
在高雄混的人,沒有一個不認識楊靖鷹,哪怕是名不見經傳的小混混,也認得他那張沒有表情的招牌撲克臉。
兩名混混跑遠了,楊靖鷹朝周冠祐昂昂下巴,周冠祐立即領會,快步追去。
沒有人可以假冒楊家的名義在外招搖撞騙,還能全身而退!
楊靖鷹冷冷地打量康予柔,即使心底有些許詫異,也絲毫未顯現于臉上,雙眸依然平靜無波。
她看來很年輕,比他想像中年輕。大約才二十左右吧!或者更小?而且,長得很美。
她有張秀氣嬌女敕的臉龐,好像高中生,細致無瑕的皮膚上,瓖著兩顆寶石般明亮的眼眸,瓊鼻與檀口都小巧可愛,不像酒店里那些艷得發膩的人工美女,自有一股獨特的清新氣息。
他的視線停留在她身上太久,久到身旁的程仲君狐疑地轉頭看他。「大少?」
楊靖鷹搖搖頭表示沒事,邁開步伐走向前。
他的存在感太強烈,當他朝自己靠近時,好像一團炙烈的火球襲來,康予柔下意識往後倒退一步。
他想干嘛?打她一頓,然後把她趕走?
楊靖鷹發現她的畏懼,眼一眯,停住前進的腳步。「你──」
「對不起!」他才一開口,康予柔仿佛受驚的小兔子,立刻倉皇地低頭行了一個好大的禮,因為太激動,額頭幾乎要踫到膝蓋上。
「我知道在這里擺攤畫畫,可能會影響你們的生意,但是,我並沒有惡意。」
他是酒店的主管,她在這里擺攤畫畫,必定令他相當不悅。
「我沒──」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挑釁,只是想打工賺點學費。」
「我知道──」
她大概嚇壞了,根本沒听見他在說什麼,只是一個勁兒地吐出慌亂的道歉。
「這是我難得的打工機會,也可以磨練自己的繪畫技巧,請你不要趕我──」
「夠了,別再說了!」
楊靖鷹眉一擰,加大音量一吼,康予柔錯愕地睜大眼,慌忙合起小嘴。
「我沒說不可以在這里替人畫畫。」他難得放柔語氣,不然她不知道又要嚇成什麼樣。
「噢!」她臉上的驚慌果然消退許多。
「今天開市了嗎?」
他看了看她放置在地上的粉彩筆盒,完全沒有打開,而畫板上有張只完成一半的鉛筆素描,畫的是公園的景致,他大略猜到她今天生意不佳。
「還沒有。」康予柔難堪地咬著唇,悵然搖頭。
「那麼,替我畫一張吧!」
「欸?」
「怎麼,不願替我畫?」冷眸倏然眯起。
「不!當然不是。」康予柔連忙用力搖頭。
「那就畫吧!」他好整以暇地在她準備好的小椅子上落座。
斑大的身軀,擠在小小的矮折疊椅里,修長的腿不舒服地屈起,但他臉上半點厭煩不耐的神情都沒有。
不但康予柔訝異不已,就連程仲君也幾乎掉了下巴。
畫人像?平常連照鏡子都沒啥興趣的人,突然迷戀上自己的容貌了嗎?
「還在等什麼?」
冷冷的質問傳來,康予柔才如夢初醒。
「啊,馬上來。」
她趕緊坐下來,撕下舊的素描紙,將潔白紙面的素描本夾在畫板上。
她把落在頰畔的發絲順到耳後,抓起鉛筆,按照他的臉部輪廓線條,開始俐落地打起草稿。
他的五官分明,臉部的線條很有型很立體,滿容易發揮的,畫起來感覺很棒。
一開始還有點緊張的康予柔,很快就忘了對他的敬畏,專注地沉浸在繪畫的世界中。然而即使她專注于繪畫中,也能感覺到一雙像冰一樣冷,卻又像火一樣灼人的瞳眸,瞬也不瞬地直盯著她。
康予柔感覺到那抹強烈的注視,粉女敕的小臉染上淡淡的粉紅,握著鉛筆的小手也微微顫抖。
四周一片寧靜,只有風吹過樹梢,以及鉛筆在紙上滑動時發出的沙沙聲,康予柔默默將他剛毅冷峻的面容,一一收入筆下。
打好了草稿,她拿起粉彩筆,想上些簡單的顏色,他卻突然起身走來。
「我看看。」他不容拒絕地抽起夾在畫板上的素描本,沉默地瞧著。
她的畫就是給人欣賞的,但他那樣專心地打量她的畫,好像在評量分數似的,反而讓她有點不好意思,好想搶回來藏拙。
「畫得不錯。」冷淡的語氣不像夸贊,倒像禮貌的應酬語。
「謝謝,可是……還沒畫好。」
她伸手想拿回來,但他卻搖搖頭說︰「這樣就行了。多少錢?」
「呃,平常一張畫是兩百塊,但是這張沒有上色,所以一百五就好了。」
楊靖鷹抽出皮夾,取出一張千元大鈔給她,然後不等她找錢,逕自撕下那張畫轉身就走。
康予柔一看到那張大鈔就傻了,抓著錢,想也不想地快步追過去。
「請、請等一等!」
楊靖鷹停下腳步,微微側身,挑眉看著她。
「對不起,我……沒有錢可以找給你。」她紅著臉,將一千元遞還給他。
說來丟臉,她身上連八百五的現金都沒有。
「不必找,剩余的是小費,你收下就是了。」
「不行!」康予柔什麼都沒有,就只有骨氣。「那張畫明明只要一百五,我不能平白收你一千塊。如果你真的沒有零錢,那麼那張畫就當我送你的好了,這一千塊請你收回去。」
「你──」楊靖鷹擰起眉,不覺有點氣惱。這女人非得這麼固執不可嗎?
他轉過頭,語氣僵硬地問程仲君。「你那里有沒有零錢?」
「我看看……」程仲君趕緊低頭翻找皮夾。「啊,有的。」
「拿給她!」大概是她的不識相把他惹惱了,楊靖鷹不再瞧她一眼,扭頭逕自快步走離。
康予柔接過程仲君的兩百元紙鈔,又很堅持地找了五十元給他,這才送走了兩位貴客。
望著令人心折的高大身影,昂然步入一旁的酒店里,康予柔的芙頰再度染紅,她無意識地將剛收到的錢貼在胸口,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容。
今天──其實也不算太壞!
***
「大少,您好像對剛才那女孩特別關心?」返回辦公室的途中,程仲君忍不住詢問楊靖鷹。
楊靖鷹身旁並不是沒有女人,但程仲君從未見過他對哪個女人如此溫柔、如此有耐心。
「你幾時變成愛八卦的長舌婦了?」楊靖鷹冷冷的眼瞟來。
「只是好奇而已。」程仲君聳聳肩,嘻皮笑臉。
「你該不會以為我對她有任何企圖吧?」楊靖鷹走進電梯,不以為然地嗤笑。
「難道不是?」按下辦公室的樓層,程仲君詫異地問。難道他不喜歡她?
「我只是去澄清某些事,不希望有人打著楊家名號在外招搖撞騙。如今正是楊氏企業漂白轉型的關鍵時刻,任何一點負面消息,都會讓我們的努力前功盡棄。」
「但她不過是個普通的女學生。」那樣一個小女生,能對他們有什麼影響?
「只是女學生,就可以輕忽?只要她有一台電腦和一根手指,就可以傳遞出千萬人都能看見的資訊,而我不希望這個資訊,是對楊氏企業不利的。」
出了電梯,程仲君替他打開辦公室的門,楊靖鷹大步走進辦公室。
「話是沒錯。但……」程仲君遲疑地道︰「大少還讓她畫了人像。」
這點他又做何解釋?
謗據他與楊家大少二十多年來的相處所知,他大少爺向來討厭浪費時間的麻煩事,事實上,他連吃飯都嫌麻煩。
平常就連拍張照片都很不耐煩,更別說是花那麼長的時間呆坐著讓人畫像了。而今天他竟然只因為人家沒開市,就乖乖坐下來任她畫了二十分鐘的畫,這實在太不尋常了!
「施小惠博大利,這是聰明的生意人都懂的道理,看來關于經商之道,你還得在好好學習。」楊靖鷹淡淡嘲諷。
「至于這東西──」楊靖鷹不感興趣地瞄了眼,大手隨意一拋,便將康予柔辛苦半天的作品扔進回收紙簍。「本來就不重要,丟了也無所謂。」
他拉開椅子坐下,抓起疊在桌上的各店營運報表翻開,淡淡地抬眸問︰「你還有任何問題嗎?」
「呃,沒有了。大少您忙吧,我也該去辦公了。」
程仲君知道他要工作了,點點頭,連忙離開他的辦公室。
看來真是他多心了!大少就是大少,冷性寡情的他,怎麼可能為了任何人改變呢?況且對方只是一個青澀的女學生?
程仲君自嘲地搖頭笑笑,邁開大步,走回自己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