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腳步聲一步一步接近,弄梅瑟縮的蜷縮起身子,平素沉穩清秀的臉龐此刻面露一抹驚懼。
待看見一雙錦靴出現在她低垂的視線里,她身子輕輕一顫,頭垂得更低,不敢抬起來。
「把頭抬起來。」那嗓音凍如寒霜。
她整個人跪伏在地上,顫著唇道︰「弄梅無顏面對莊主。」
看見這個在前生害得他暴亡猝死,讓涼玉遭受到那般悲慘下場的罪魁禍首,宋憶風狂怒的狠狠踹踢她,厲聲叱罵。
「你對不起的人不僅僅只有我,還有對你信任有加、待你情同姊妹的涼玉,我們夫妻倆哪里虧待你了,讓你不惜背叛我們,做出這種事來?!當初你差點被人牙子賣進青樓,是涼玉非要我買下你,你才沒淪落風塵,你不知感恩也就罷了,竟吃里扒外,勾結外人對我下毒,你還有何話可說!」
弄梅被他重重踹得嘔出一大口血,她爬起來再跪趴在地上,沒有辯解,俯首認罪,「弄梅自知有罪,無話可說,請莊主治罪。」
「你以為一句無話可說,就能夠將你所做的事給揭過去嗎?」他暴戾的揪住她的頭發,迫她仰起了臉,「是誰命你對我下毒?」
她沒有回答,只道︰「是弄梅一時財迷心竅,犯下了錯事,請莊主殺了奴婢,奴婢甘願受罰領罪。」
「你縱使有十條賤命也抵償不了這事!」見她不怕死,分明是想護著某個人,宋憶風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笑,「你放心,我暫時不會殺你,因為我要讓你親眼見到你姊姊是如何被我碎尸萬段。」
聞言,她駭然驚呼,「不,這事與我姊姊無關,求莊主不要傷害她。」
宋憶風狠戾的嗓音猶如一把利刃,狠狠的刺向她,「她身為梁平漢的通房丫頭,此事豈會與她無關,梁平漢透過她來收買你對我下毒,我不僅要殺了她,我也饒不了梁平漢,至于你,我會讓你親眼目睹這兩人的下場。」
「不,莊主,您饒了我姊姊,這一切都是我做的,與她無關,求您饒了她!」
弄梅再也無法冷靜,抱住他的腳哀求。
她姊姊也只是個可憐的女子,在梁平漢眾多的妻妾里,身為通房丫頭的她地位是最低賤的,為了爭寵,博得梁平漢的歡心,她每日都要與那些妻妾勾心斗角。
半年多前,她陪夫人去上香時,兩人在寺廟里意外重逢,姊姊在得知她竟成為樂雲莊莊主夫人身邊的貼身丫鬟時,是那樣地替她高興。
然而後來姊姊再來找她時,卻是帶著滿身的傷,她見了心痛不已。
「姊姊,你別再回那里,我去求夫人收留姊姊,你跟我回去。」
「不,我不能同你回去,我還要回雲龍堡,妹妹,只要你答應幫我一個忙,以後姊姊就能得到堡主的歡心,不會再被人欺負了。」
「什麼忙?」
「你把這藥粉分三次加在宋憶風的飲食里。」
「這是什麼?」她接著一驚,「難道是毒藥?」
「不是毒藥,它只是讓人服用了會精神不濟,要不了他的命。」
「姊姊為何要這麼做?這些年來莊主他待我很好,我不能這樣害他。」
「樂雲莊這些年擴展得太快,讓堡主瞧著生氣,所以才想給他一點教訓,服食了這個死不了的,你相信姊姊,你也希望姊姊過得好是不是,你幫了我這一次,堡主他就會對我另眼相待,說不得還有可能將我抬為侍妾。」姊姊緊握著她的手,滿臉希冀的求著她。
她想起幼年時,雙親不幸早逝,家里只剩她們兩姊妹相依為命,常常窮得揭不開鍋,可姊姊一有吃的就先留給她吃,有人欺負年幼的她,姊姊知道後更是要跟人拚命似的護著她。
因此她委實無法狠心拒絕她,向她再一次確定,「姊姊,這真的不是毒藥嗎?」
「絕不是,我發誓,何況你就在樂雲莊里做事,姊姊怎麼可能害你呢。」
後來當她偷偷將藥分三次下在了莊主的飲食里,再去見姊姊時,無意間听見了她與梁平漢所說的話,得知了那藥是會致人于死的毒物,她這才知道她被騙了,對姊姊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當時梁平漢見了對她說︰「既然你已對宋憶風下了毒,這會再對你姊姊發脾氣也已無用。」
「堡主,求您把解藥給我!」她跪下來央求道。
「那毒無藥可解,不過宋憶風這一時半會也死不了,要過數個月後才會暴斃,所以你也用不著擔心,他還有好一陣子可活呢,沒人會懷疑到你頭上。你若是還想讓你姊姊過上好日子,這事就給我死死的吞進肚子里,否則以後你可再見不到你這個好姊姊了。」梁平漢拿姊姊的性命威脅她,讓她不得不將此事就這樣爛在肚子里,誰也不敢吐露。
原以為她不說,樂雲莊里就不會再有人得知這事,沒想到事情仍是敗露了。她先前已抱持著必死的心情,豈料他一眼就看出她有拚了命也想維護的人。
宋憶風俊朗的面容此刻充滿了暴怒,「你只想到你姊姊,你在做出這種事時,可有一丁點想到待你情同姊妹的涼玉?倘若我死了,你可有想過她的下場?!像你這般忘恩負義之人,你還有什麼臉來求我!」
听他提及陶涼玉,弄梅再也忍不住掩面泣道︰「奴婢也不願意這樣做,奴婢是一時被人蒙蔽了,才會做下這種事來,後來得知實情,已是大錯鑄成,來不及挽回了。這些日子來奴婢過得膽顫心驚,沒有一日踏實過。」
他怒叱,「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何用?我會讓你為你所做的事付出代價!」不管她當初是為了什麼原因而對他下毒,他都無法原諒她,他和妻子前生所經歷的一切,不是她此番懊悔的話所能補償的,撂下這些話,宋憶風拂袖離去。
孟兆也跟著離開,背叛者向來為他所不齒。
地牢里幽幽的回蕩著弄梅淒切後悔的哭泣聲。
她素來自認聰明,可因一時誤信了姊姊,造成了這樣的下場,她悔之不已。
調養了多日,陶涼玉身子已復原大半。
趁著這日天氣溫暖,她帶著一些廚房剛做好的糕點過來小院探望陶時先。
陶涼玉過來後,看到屋里到處堆滿了各種藥材,里面同時還擺放了七、八個爐子,由幾個藥童在顧著爐火,熬煮藥汁,她有些訝異。
「陶大叔,您這是在做什麼?爐子上怎麼熬煮這麼多的藥,這些是要給誰服用的?」她先前听丈夫喚他陶大夫,故而得知他與她同宗,兩人一樣姓陶,為此她還一度覺得很巧。
「沒什麼,我在調制一些藥罷了。」陶時先看見女兒過來,清理了個地方讓她坐,接著關心的詢問,「夫人近日覺得如何了?」
「服了大叔開的藥,身子已好多了,多謝大叔。」她望見他原本就已清瘦憔悴的面容此刻眼下透著濃濃的黑影,宛如多日未眠,不由得有些擔心,「大叔是不是都沒好好休息?」
「我躺在床上也睡不著,索性就擺弄這些藥材。夫人把手伸出來我瞧瞧,我看看是不是要再換一帖藥方。」為了不讓女兒守寡,他這些日子不眠不休的想找出鬼影的解藥,無奈的是,他不太清楚那鬼影究竟使用了哪幾種毒物,為此只好一樣一樣試。
她依言將手擱在脈枕上,讓他切脈。
須臾後,陶時先提筆寫下一張藥方,遞給一個藥童吩咐道︰「按這藥方抓幾帖藥,記得每天早晚送去夫人那里。」一般的下人不懂藥性,幫不上忙,因而宋憶風另外雇了這幾個藥童來幫他。
那藥童接過藥方便去抓藥了。
「陶大叔,您別總是悶在屋子里,多到外頭去走走,今日天氣不錯,不如我陪您去花園逛逛。」陶涼玉見他臉色蒼白,眉頭總是緊鎖著,滿臉郁色,不由得勸道。
望著女兒那雙肖似妻子的眉眼,陶時先略一猶豫後,點點頭,「也好。」
見他答應,陶涼玉很高興,兩人起身往外走去。
侍雨隨侍在他們身後,習慣的側過頭想望向弄梅,發現身邊沒人,這才想起弄梅前幾日出去了,至今還沒回來。
她與弄梅素來同食同住,這會兒她不在,倒叫她有些不習慣。以往弄梅去見她姊姊也沒去這麼久,這回也不知怎麼回事,一去這麼多天都不回來,只托人帶了話回來說暫時有事,短時間內無法歸來。
她心忖弄梅姊姊可能是出了什麼事,因為那天有個下人將弄梅叫走之後,她一去便沒再回來,連行李都沒來得及收拾,可見當時走得有多倉卒,也不知身上帶夠銀兩沒?
侍雨擔憂的想著,回過神後,她听見前方陶時先正在詢問莊主平日待夫人如何。
「相公他待我很好,當年娘病逝,留下我一人孤身無依,就是相公趕去將我接來樂雲莊,這十幾年來一直對我疼愛有加。」陶涼玉在提及自家丈夫時,清艷嬌媚的臉上漾開一抹滿足的笑容。
見她已度過失去孩子的悲傷,由此可知宋憶風確實在她身上花了不少心思,陶時先欣慰的點點頭。
接著听到她再說︰「當年若是相公沒趕去接我,娘走後,留下我獨自一個人,恐怕連活著都成問題。」
聞言,陶時先心中更加堅定要為宋憶風配制出解藥來,這不僅是為了報答他養大了他女兒之恩,也是因為經過這陣子觀察,他已約略看出女兒的性子,她性子善良嬌軟,若是沒有宋憶風護著,將來怕連棲身之處都有可能會保不住。
兩人逛了一圈,準備要往回走時,陶涼玉戴在頸子上那枚由弄梅為她繡制的錦囊忽然掉了下來。
她沒發現,侍雨看見了,急忙撿起來遞還給她。
「夫人,您的珠子掉了。」前兩日莊主將這珠子還給夫人之後,她便又再將之裝入這枚錦囊里戴在身上。
「噫,怎麼會掉了?」陶涼玉有些訝異,她一直都將這裝了珠子的錦囊塞進衣襟里頭,沒道理會掉出來呀。
她接過錦囊,想重新戴上時,發現連接著錦囊的紅繩斷了,暫時沒辦法再掛上,準備收起來時,那珠子卻滾落地上,一路滾到陶時先的腳邊。
陶時先彎腰撿起來,低頭看了眼,見它黑漆漆的十分陳舊,交還給她時,隨口問了句,「這是什麼珠子,讓夫人這麼珍惜?」從她隨身佩戴,便可見她對此珠的重視。
陶涼玉沒有瞞他,答道︰「這是相公送我的鸞鳳和鳴珠,傳說擁有這珠子的人,夫妻之間便能鸞鳳和鳴、白首同心,不過也不知這傳說是不是真的。」她所珍視的是相公對她的這番心意。
听見「鸞鳳和鳴珠」這幾個字時,陶時先臉色愀變,這珠子的傳說他也曾听聞過,為此他曾尋覓多年,想藉此來實現自己的願望,沒想到這傳說中的珠子竟然落在女兒的手里。
他眼神激動的望著女兒手上那顆黑黝黝瓖著一圈模糊白紋、毫無光華的珠子。
他下意識的抬起手想取餅那顆珠子,但手指在踫觸到女兒的手時,整個清醒過來,急忙縮回手。
見狀,陶涼玉不以為意的說道︰「陶大叔是不是想看,喏,給您瞅瞅。」她將那珠子擱到他手上。
陶時先驚訝的看向女兒,見她臉上綻開一抹嬌憨的微笑,他心口一陣熾燙,急忙低頭看向那珠子,掩飾翻涌的心緒。
鸞鳳和鳴珠、鸞鳳和鳴珠,相傳此珠能實現人的心願,幫助夫妻永結白首、琴瑟和鳴,只不過在它實現願望時,需要付出代價。
他陡然思及,這珠子如今落在女兒手中,莫非她日前小產,導致日後子嗣艱難、懷胎不易,便是所要付出的代價?!
夜里,下人和藥童都已離開小院,只有陶時先一人獨自坐在桌前默然凝思。
初春的夜里,長夜漫漫,他回憶起年少時與妻子那段恩愛美好的日子。
他自幼跟隨身為太醫的父親鑽研醫術,從而習得一身精湛的醫術,不少人夸他青出于藍更勝于藍,他在年方二十一歲時,便成為太醫院里最年輕的太醫。
後來太後罹患絕癥,整個太醫院里皆無人能治,卻被他治好了,皇上與後宮的後妃們對他更加倚重。
那時的他意氣風發,迎娶青梅竹馬的妻子進門,夫妻倆夫唱婦隨,在他忙碌時,妻子替他整理藥材、抄錄配方,妻子性子溫婉柔順,兩人從未爭吵過,兩年後,女兒出世,一家三口幸福而美滿。
哪里知道一日禍從天降,在女兒三歲時,他卷入朝中政爭,皇上震怒的斬殺了數名大臣,輪到他時,說念在他過往的功勞,赦他死罪,但卻判了他宮刑。
那對他而言比死還要殘酷。
他受刑後,昏迷不醒,被妻子帶離了京城,去到一處無人相識的村落里安居。
可他終究無顏再面對妻子,留書離去。
他早年曾听聞鸞鳳和鳴珠與百年好合璧的傳說,絕望之余,不禁想覓得其中一物,讓自個兒殘疾的身子能復原,再與妻子重續前緣。
哪里料想到他尋尋覓覓多年一直無果,妻子盼不到他回去,就這樣撒手而去,天人永隔,讓他抱憾終生。
包讓他料想不到的是,他尋覓之物就在女兒的手中。
回憶著這一切,陶時先悲從中來,淚濕衣襟。
獨坐一夜,當黎明的第一道晨曦照進屋里時,他做下了一個決定。
在下人過來時,他吩咐下人去請來宋憶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