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如絲很怕鬼,但當她日日都見到,一連見了十來天,也就漸漸變得不那麼懼怕了。
「我好慘哪……」
幽怨的嗓音如泣如訴的回蕩在耳畔,燕如絲的反應只是揉了揉耳朵,繼續偷偷模模的前往堆放白米的倉庫,嘴里則低聲回應著,「古女乃女乃,您那麼想您孫子成親,何不干脆直接去找他?」
近來,小辛他娘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她委實抽不出身,沒辦法再幫她老人家。
「唉!」古女乃女乃重重的嘆息了一聲,「丫頭,你以為我願意嗎?要不是只有你看得見,我早就去找他了。」
燕如絲雖然很同情她,卻也很為難。「古女乃女乃,我已經將您的話轉告給他,他不听,我也沒辦法呀。」
「你再替我去見見他。」
「可那天我去找他,他壓根就不听我的話。」就算她願意再去找他恐怕也沒用吧。
「這次我會跟著你一塊過去。」
說話間,她們已雙雙來到米倉附近,突然看見一名家丁守在門口,燕如絲急忙躲在牆角,愁眉苦臉的瞪著那名家丁。「怎麼辦?娘竟然派阿濤守在米倉前。」上次送去小辛家的白米已經吃完了,今兒個再不拿些白米過去,小辛和他娘就沒米飯可吃了。
迸女乃女乃瞧了眼米倉,提議道︰「我幫你進去拿米,你明兒個就替我去見月生如何?」
「咦,古女乃女乃,您有辦法進去?」
「這很簡單。」
陡然想到古女乃女乃可是鬼耶,這點小事難不倒她,燕如絲立刻頷首同意。「好,那您快進去搬一袋白米出來。」
她話才剛說完,就見古女乃女乃身子一閃而逝,已親眼看過數次,燕如絲對這種情景早見怪不怪,只是靜靜的躲在牆角處等候。
沒多久,古女乃女乃便提著一袋白米回來,遞給她,「拿去。」
「多謝古女乃女乃。」燕如絲滿臉欣喜的接過白米。
「不用謝我,記得明兒個要替我去看看我那不肖孫。」
「是、是,我記住了。」提著白米,她從後門離開,趕緊送米給小辛他們。
走在朱華大街上,正準備拐進小辛家的那條胡同時,燕如絲忽然听見一陣哀求聲傳來——
「古少爺,不是咱們存心藏著米糧不交,而是這季稻作真的歉收,只能交出這麼多了啊!」
「就是,今年春天氣候異常,忽冷忽熱,影響了稻作的生長,咱們只能采收到這麼多,再多,真的交不出來了!」
燕如絲好奇的走過去,看見有幾個人站在一家商鋪前,低聲下氣、點頭哈腰的向古月生求情。
只見古月生神色冷峻,「稻作產量不足是你們的問題,我只知道依照契約,你們必須交足規定的米糧數額,若是違約,就得賠錢。」
青麟商號旗下所需的各種米糧、鹽、茶葉、木材等,皆由他負責采買,除了將價格摜壓到最低外,他對交期和數量亦掌控得很嚴,也因此,青麟商號旗下的各式貨物從來不曾短缺。
忽地,一名老人跪了下來,苦苦哀求道︰「今年農作歉收,咱們連米糧都沒法交足,還要再賠償的話,咱們真的活不下去了呀。老漢家上有高堂、下有妻小,一家十幾口要養,求古少爺高抬貴手,饒過咱們這一次吧,下一季若是收成好,咱們一定連同這季的一塊補足。」
其他人也紛紛跪下,「求古少爺高抬貴手。」
卻見古月生絲毫不為所動,冷酷的表示,「我不管你們用什麼法子,總之沒有補足欠糧,就得依約賠錢。」毫不留情的說完,他舉步便要走進屋里。
從他們的交談里,燕如絲赫然發現原來古月生就是這一帶農民嘴里那個惡名昭彰、冷血無情的奸商,看不慣他欺負人,她忿忿不平的高聲喊住他。
「你給我站住!」她滿臉恚怒的走到他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原來你就是那個無良的奸商古扒皮!」
她曾听過一些農民抱怨,說有個姓古的商人不僅將農作收購的價格壓得極低,一旦違返契約沒交足米糧,不問是非黑白,亦不顧念人情的逼他們賠錢。
因此惹得不少農戶怨聲載道,偏偏他們全都跟對方簽下了一紙合約,言明生產的米糧只能賣給對方,想再轉賣、討生活都不成,所以私下,大家都喊那人為古扒皮。
「是你,你說誰是古扒皮?」見到燕如絲,古月生不禁眉翼微揚。
「你沒瞧見我指著你嗎?今年農作歉收,這是大伙都曉得的事,你怎麼能這麼過分,收不到米糧就逼他們賠錢?」
「他們都簽了契約,不交糧就得賠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他嗓音透著冷意,瞅向她的眼神也冷得沒半點溫度。
「可天候不好,收成不佳,又不是他們願意的,你這麼逼他們也太不講人情了。」
他冷冷開口道︰「若要講人情,那當初就別立契約,既然立了,一切便依約行事。」
听見他苛刻的話,燕如絲氣得大罵,「農作歉收他們已經很可憐,你還要逼他們賠錢,這不是不給他們活路走嗎?你不能這樣!」她情急之下,一把拽住他的手臂。
迸月生立刻嫌惡的甩開她的手,「放手!」
被他一甩,燕如絲踉蹌的往後退了一步,身子不禁往後仰,在即將跌倒那一瞬間,她急忙用盡全身的力量往前傾想穩住身子,不料一個施力過當沒站穩,整個人就這麼倒向他。
迸月生沒防備,冷不防被她一撞,整個人跌倒在地,還未反應過來,她那豐腴的身子便硬生生的壓在他身上。
被她沉重的身軀壓得胸口一陣窒息,他臉色鐵青的怒斥,「你還不快給我起來!」
「我不是故意要撞你的。」燕如絲趕緊道歉,一手提著那袋白米,一手撐在他的胸口上,借力使力的爬起身。
胸口承受著她全身的力量,古月生俊逸的臉龐瞬間憋得漲紅。
他要宰了這女人!
好不容易起身後,燕如絲見他還躺在地上,納悶的問︰「你怎麼還不起來?」
他被她壓得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待深吸了幾口氣後,這才起身。
「你——」
他正要開口怒斥,燕如絲卻忽然朝他後方大叫,「古女乃女乃,您快罵罵您孫子,他太沒天良了,今年農作歉收,他不體諒便罷,竟然還逼著這些農民們賠錢!」
聞言,古月生下意識的回頭看去,但並沒有瞧見自家女乃女乃的身影。
「你在對誰說話?」他狐疑的問。
「你女乃女乃呀。」
「那她人呢?」他詰詢。
「她方才明明還站在那兒的。」她伸手指著他身後,「可是轉眼就不見了。」
「你真的看見她了?」對她的話,古月生半信半疑。
「當然是真的,我騙你做什麼?」像是想起什麼,燕如絲接著說︰「對了,古女乃女乃說只有我才看得見她,你沒辦法看見她。」
「這是為什麼?」思及日前涂永璋說的話,他面色倏地一沉。
她困惑的搖頭,「我也不知道,下次看見她我再問問。」
這時一名婦人忽然匆促的跑來,「如絲,不好了!小辛他娘沒氣了!」
「什麼,怎麼會這樣」驚呼一聲,燕如絲顧不得其他,急急忙忙朝小辛家跑去。
「你這吃里扒外的死丫頭,偷我的白米出去送人還不夠,這會兒居然還帶回了個小孩要我養!」
燕如絲一邊躲著娘親的竹掃帚攻勢,一邊狼狽的解釋,「娘,小辛沒了娘,我不帶他回來,放他一個孩子要怎麼過活?」為小辛的娘辦完喪事後,她心疼他這麼小的年紀就沒了爹娘照顧,因此把他帶回了燕家。
「你真當咱們家是開善堂的嗎?上回帶回了個孕婦,再上次撿了個只剩一口氣的男人,這回你竟給我帶個小孩回來!」
「可那櫻姊姊在產下一個女兒後,便被她夫婿接回去,臨走時他們不是還送了咱們一堆禮物嗎?還有那位受了重傷的大哥傷愈後,不也留下一張銀票就悄悄離開,也沒怎麼麻煩到咱們。而且娘,你不是跟爹一直很遺憾沒能生個男孩嗎?正好,小辛可以當咱們家的孩子呀!」燕如絲拚命想說服娘親讓小辛留下。
「你難道不知道今年稻作歉收,米糧很吃緊?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嘴吃飯。」提著掃帚,燕大娘氣呼呼的直追著女兒打。
「可娘你不是趁著去年稻作豐收,屯了一整個倉庫的米嗎?」
「所以你就打起那些米的主意,恨不得把那些米全都吃光光是不是?等吃完那些米,你是要讓咱們全家都去喝西北風嗎?」
「娘,小辛不過是個小孩,吃得不多啦,咱們家多他一個人也費不了多少米……唉唷,別那麼使勁打,疼哪!」小腿肚驀地挨了一記,燕如絲揉著腿邊喊道。
在一旁的小辛目瞪口呆的看著她們母女倆一個打一個逃,杵在原地,一時不知該怎麼辦。他不忍心如絲姊姊為了他被打,好不容易見燕大娘追得氣喘吁吁的停了下來,他旋即開口說︰「燕大娘,我走就是了,您別再打如絲姊姊了。」說完,瘦弱的小身子轉身就往廳堂外走去。
「你給我站住!」燕大娘喝斥。
小辛被嚇了一跳,不明所以的停下腳步,回頭怔望著她。
燕大娘一手提著掃帚一手叉腰,睨瞪著他,「我有準許你走嗎?你以為咱們燕家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娘,別為難小辛嘛。」燕如絲怕娘親怪罪小辛,急忙上前護著他。
「你這死丫頭,難不成在你眼里,你娘真是那種鐵石心腸、見死不救的人?」燕大娘氣惱的戳著女兒的腦袋。這笨丫頭,她哪次沒收留那些被帶回來的人,她這是擔心呀,擔心她又笨又容易心軟,遲早有一天會吃大虧。
「你是說要讓小辛留下?」燕如絲滿臉喜色。
燕大娘不滿的看著小辛,「你這小子還傻傻的杵在那里干麼,不會叫人嗎?」
「……燕大娘。」他吶吶的喊了聲。
「不是這個。」真是個笨小子。
「那娘是要他叫什麼?」燕如絲不解的問。
「你不是要留他下來當咱們家的孩子嗎?」這都不懂,笨死了,她怎麼會生下這麼蠢的女兒。
「咦?」燕如絲一愣,旋即驚喜的拉著小辛的手。「快,快叫娘!」
小辛卻抿著嘴不肯喊人。
「小辛,娘要認你當兒子,你快叫呀。」燕如絲催促道。
好半晌,小辛才開口道︰「雖然我娘去世了,可是我不能再認別人當娘。」
燕大娘板著臉瞅著他,「你怎麼跟如絲這丫頭一樣傻,親娘當然只有一個,不能再亂認,你要認我當親娘,我還不肯呢。」
燕如絲被她弄迷糊了,「娘,那你究竟要小辛叫你什麼?」
燕大娘差點被女兒的蠢笨氣到吐血。「干娘。」
「對喔,我怎麼沒有想到。」她興奮的牽著小辛,走到娘親面前,「快跪下,叫干娘。」
小辛瘦小的身子跪在燕大娘面前,溫順的喊了一聲,「干娘。」
燕大娘這才滿意的露出笑容扶起他,「嗯,乖,晚一點等你干爹回來,再行禮就成了。如絲,先帶他下去洗洗澡吧。」
「好。小辛,跟我來。」燕如絲興匆匆的牽著他往屋里走去。「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弟弟,這兒就是你的家,知道嗎?我跟你說呀,我娘看起來雖然很凶,可是爹說娘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別怕她……」她叨叨絮絮的告訴他家里的事。
看著女兒的背影,燕大娘重重嘆了口氣。她生了三個女兒,前兩個都已嫁出去,只剩下如絲還沒嫁,也是她最操心的女兒。
大女兒、二女兒都承襲了她的精明,唯獨這個麼女,性子憨直又生就一副好心腸,她實在很替這笨丫頭擔心。現下還有她和她爹照看著,萬一日後他們不在了,也不知道這笨丫頭會不會受人欺負和欺騙。
對女兒的婚事她尤其煩惱,本想為她招個老實的丈夫,但又擔心夫妻倆都那麼老實,只怕吃了虧還不曉得,可若為她挑個聰明點的丈夫,又怕她被吃得死死的。
但願這小辛能顧念著如絲對他的恩情,以後能幫著她一些。
外面日頭正烈,燕如絲在房里記帳。
燕大娘不讓她幫忙賣米,嫌有她在那兒只會虧錢,因為客人來買米,她總會多秤一點給客人,有時看人可憐,還會一毛錢都不收,所以一氣之下就不再讓她幫忙看店了,只讓她幫忙記帳和算帳。
燕大娘一直很慶幸女兒雖然不夠精明,但算數倒學得不差,算得帳鮮少出錯。
「這小辛他娘的喪事都辦完了,你也該去找我孫子了吧。」
安靜的房里突然響起一陣幽幽的聲音。
抬眼看著不知何時出現的古女乃女乃,燕如絲已經習以為常,見怪不怪。
「好啦,算完這幾筆帳我就過去。」陡然想到一件事,她又抬起頭,有些義憤填膺的再次向她老人家告狀,「古女乃女乃,您那孫子太可惡了,今年農作歉收,農民們繳不出足額的米糧已經夠慘了,他居然還要他們賠錢,這吃都吃不飽了,您說他們哪來的錢可以賠呀?」
听她數落孫子,古女乃女乃也不禁嘆息一聲,「這孩子的性子打小就這樣,做事素來嚴苛又不留情面,我以前也同他提過幾次讓他改一改,他就是不听。罷了,這件事我會想法子解決,你不用擔心。」
「咦,真的嗎?」
「我有必要騙你這個小丫頭嗎?」
「那太好了!」
「如絲姊姊,你在同誰說話?」小辛端著杯涼茶進來,發現房里只有她一人在,可方才他在外頭明明听見里面傳來說話的聲音,忍不住奇怪的問道。
回頭看了眼小辛,「我在同古……」燕如絲抬手指向方才古女乃女乃坐著的那張椅子,結果這一會兒卻發現古女乃女乃已經不見了。她看著空空的椅子,再望向小辛,困惑的搔了搔臉頰,咕噥道︰「怎麼又不見了?」
「如絲姊姊,什麼不見了?」
燕如絲心忖似乎只有自己能瞧見古女乃女乃的鬼魂,想了想,還是別同小辛說的好,免得他害怕。
「沒什麼。」
小辛有些憂慮的看著她,「如絲姊姊,你是不是病了?」
「我很好呀。」接過他手上的涼茶,她正好口渴,便咕嚕咕嚕的一口氣喝完。
「可如絲姊姊最近好像常常一個人在自言自語?」削瘦的小臉上,眉頭緊皺。如絲姊姊待他這麼好,他不希望如絲姊姊生病,亦不想她像娘親那樣一病不起,丟下他,離開人世。
發現他小臉上滿是憂愁,明白他的想法,燕如絲連忙伸手模模他的頭,圓胖的臉龐漾開笑容,安撫道︰「小辛放心,如絲姊姊很好,如絲姊姊之所以一個人在說話,那是因為……呃,我在想事情,想著想著就不知不覺說了出來。你瞧,我壯得很呢,沒有生病。」為了證明自個兒很健康,她大方的拍著胸脯。
「那就好。」他這才略略放心,乖巧的坐到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