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靈骨塔,從管理員那里拿到鑰匙。
一大串鑰匙踫撞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塔中,顯得格外清晰, 當 當 當……
她的手抖了好幾次,才終於打開其中一個塔位的門,她緩緩拉開那扇彩繪著蓮花的小門。
一張笑吟吟的俊朗面容瞬間映入她眸心,瑩白色的骨灰壇上清楚的刻著費凌宣三個字。
許晴歡震懾住了,久久不能動彈。
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之前他那兩個女同事說的話,頃刻間躍進她的腦海——
「他在一年前,發現自己罹患了運動神經元病變後,便辭掉總編輯的工作。」
「他是在八天前下午三點多,在他姊姊工作的和安醫院過世的,听說死因是呼吸衰竭。」
一年前……他突然說遇到初戀情人要求跟她離婚,讓她痛苦得這半年來都得仰賴安眠藥才能入睡,原來竟是因為……
而八天前,她被咖啡燙到,她的心莫名的一陣揪痛,原來那時候他已經……
費凌宣,你太過份了,寧願一個人孤單死去,也不讓我知道!
許晴歡緩緩取出了白玉骨灰壇,將它牢牢的抱在懷中。
然後,她神色木然的走出靈骨塔。
沿著馬路一步步的走回兩人共度了幾個月的家,她踮起腳尖,伸長手臂,在門框上找到了一把備份鑰匙,他總是習慣把另一把鑰匙藏在這里,以備不時之需。
開門進屋,她低下頭對懷里的骨灰壇說︰「凌宣,我們回家了。」
慢慢走進兩人睡過的臥室,小心翼翼的將骨灰壇擺在床上。
「你餓不餓?我去煮飯給你吃,你等我一下。」她俯下臉,親吻著骨灰壇上的照片,才起身走進廚房,結果發現冰箱里一點食物都沒有,只找到了兩瓶紅酒。
她帶著酒和酒杯踅回臥室,一臉歉意的笑說︰「對不起,我忘了買菜了,改天再做給你吃,我們先喝一點酒吧。」
將紅色的酒液注入兩只杯中,她把一杯擺到骨灰壇前。
「乾杯。」她拿起一杯,輕踫觸另一杯。「祝我們……什麼好呢?啊對了,就祝我們恩愛一世,永浴愛河,你說好不好?」
她輕啜一口杯子里的紅酒,柔情的望著骨灰壇上那張笑吟吟的俊朗臉孔。
「你還記不記得你第一次約我時說了什麼?你說你發現一家餐廳不錯,問我有沒有興趣一起去試試,我當場拒絕了你。那時候,我覺得你是那種濫情輕浮的人,所以才不想跟你出去。後來你又不死心的約我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第十二次。」
她臉上露出懷念的笑容,甜甜的開口,「你說看在國父革命十一次就成功,而你卻失敗了十二次的份上,拜托我陪你去吃一頓飯,就當可憐你,那時看你一臉可憐兮兮的模樣,我終於答應了。」
一旁包包里的電話不停的在響,許晴歡沒理會,讓它一直響到沒電為止。
她暍著紅酒,徐徐憶起往事。
「還記得有一年冬天,你帶我到海邊去看夕陽嗎?那時風很大,我圍在頸上的一條絲巾不小心被海風吹進海里,我說那條絲巾是我弟從國外買回來送我的,你竟然二話不說跳下海去幫我撈起來,在那樣冷的天氣里,你衣服都弄濕了,還冷得全身發抖,卻笑咪咪的把絲巾交到我手上,我的心便是在那一刻被你徹底打動。」
她不停的、不停的說著以前兩人相處時的點點滴滴,從黑夜一直說到天亮。
口渴了她就喝酒,一整瓶的紅酒被她喝完了,再開第二瓶。
但她的眼楮始終盯著骨灰壇上那張俊朗的笑顏,覺得冷了,就將骨灰壇抱進懷里。
「凌宣,你冷不冷?我好冷哦,你把我抱緊一點好嗎?就像那年我們去山上看流星雨,半夜好冷,你緊緊把我抱在懷里,只露出一雙眼楮去看劃過夜空的流星,那時候你的呵護溫暖得我的心都要融化了,你也是在那時候向我求婚的。你把戒指套進我的手指,說你願意當我永恆的流星,幫我實現每一個願望。」
許晴歡溫柔的笑著說著,對著骨灰壇上的那張照片,親吻著一逼又一遍。
直到外頭的陽光又被黑夜逼退,她還是渾然不覺得累,不停的訴說著往事。
四年來,兩人之間的相處,甜蜜得說不完。
縱使眼里充滿了血絲,她還是不願意闔上眼,眼前浮現的是他那張總是溫柔深情的臉孔,以及他那有力又溫暖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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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骨灰壇被偷了?!」接到靈骨塔管理員打來的電話,費凌霜很是震驚。
「沒錯,下午四、五點的時候,有個自稱是費太太的女人來我這里拿鑰匙,說要去看費先生,我在忙,所以就把鑰匙直接交給她,讓她自己過去,結果晚上等我要下班時,發現鑰匙還沒拿回來,就過去瞧瞧,結果就看見費先生的塔位門開著,而里頭的骨灰壇卻不見了。」
「那個女人自稱是他太太?」費凌霜驚訝地又問︰「她長得什麼樣子,你還記得嗎?」
「她長得很漂亮,身高差不多一百六十五公分左右,一頭及肩的直長發垂在肩膀上,穿著深色套裝,不過她來的時候臉色很蒼白。」
听完管理員的形容,費凌霜捂嘴驚喊,「我的天哪,是晴歡!但是她怎麼會知道凌宣在那里?」
「這……我也不知道。費小姐,那費先生的骨灰壇……」
「我會去拿回來,謝謝你通知我。」掛上電話,費凌霜撐著額頭,一時沒了主意。凌宣並不想讓晴歡知道他已不在人世的事,所以才會隱瞞她真相還跟她離婚,那到底是誰跑去告訴晴歡這件事的?
這個時候,晴歡又會帶著凌宣的骨灰壇到哪里去?
她連忙抓起電話打給晴歡,卻始終沒有人接听。
電話不通,她只好直接來到晴歡和她弟弟的住處找她。
門鈴按了很久,一直沒人來應門。正想離開時,就見許哲嗣拖著行李箱剛回來。
「你是哲嗣?」看了半天,費凌霜才認出眼前這個滿臉落腮胡的男子是許晴歡的弟弟。她急忙抓住他的手臂,「你姊姊晴歡呢?」
看清楚杵在他家門外的女人竟是費凌宣的大姊時,他立刻板起臉孔怒道︰「你找她做什麼?我姊跟你們費家已經完全沒瓜葛了!」
面對著他的敵意,費凌霜苦笑著輕嘆一聲,「凌宣已經在八天前過世了,不曉得晴歡是從哪里得知這件事,今天下午跑去靈骨塔,帶走了他的骨灰壇。」
「他過世了?這是怎麼回事?!」許哲嗣吃驚的瞪大眼。他不是還很年輕?
既然晴歡已經知道,這事也就沒有再隱瞞的必要,她把弟弟罹病而過世的事情告訴了他。
听完,許哲嗣震訝得久久說不出話來,直到听見費凌霜出聲催促他。
「你快開門,看看晴歡在不在里面?」
他連忙回神,打開大門,然而屋子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就是沒看見她。
「她好像沒有回來過。」
「糟了,那她一個人帶著凌宣的骨灰壇會跑去哪里?」
兩人想到了幾個地方,分頭去找,可找了一夜都沒找到人。
直到第三天的下午,費凌霜和許哲嗣同時想到他們遺忘了一個最重要的地方還沒找。
因此匆匆趕到費凌宣和許晴歡婚後的住處。
費凌霜拿出弟弟生前交給她的鑰匙,開門進屋。
一進大門,他們便知道許晴歡回來這里了,因為他們听見了從敞開的房門里傳來的聲音。
「我好冷哦,凌宣,你怎麼都不把我抱緊一點?對了,我忘了煮飯了,你餓了是不是?所以才沒力氣抱我,你等一下,我……」
這時一聲哽咽的聲音插了進來,「姊!」
許哲嗣紅了眼眶,心疼地看著情緒失常的姊姊一個人對著骨灰壇喃喃自語。
許晴歡只是抬頭望了他一眼,又自顧自的望著懷里的骨灰壇,「等你吃飽了,就有力氣抱我了,我現在就去做飯哦。」
她放下骨灰壇,才一起身,就看見費凌霜伸手想拿,她立刻再將它牢牢抱進懷里,憔悴的臉龐憤怒的瞪住她。
「你想做什麼?」
「晴歡,別這樣,把凌宣的骨灰壇放回去好不好?你這樣,他若是看見了,會無法安息的。」看見她變成這模樣,費凌霜眼角忍不住濕了,卻仍強忍著眼淚不敢任它流。
她不能在這時候哭,因為晴歡的心智一定是在得知凌宣過世的消息時,大受打擊,才會一時失常,她必須鎮靜,然後再想辦法穩住晴歡的情緒。
許晴歡生氣的朝她怒吼,「什麼骨灰壇?凌宣還活得好好的,你干麼咒他?你走,我不想看見你!」
「姊,你清醒一點,姊夫已經過世了,我知道你很傷心,可是——」許哲嗣話還沒說完,便引來姊姊的狂怒。
「住口!誰說他死了?連你也這麼詛咒他,你也給我滾,出去、出去,給我滾出去,我不想看見你們,都給我滾——」許晴歡暴怒的咆哮。
見她情緒失控,費凌霜連忙柔聲安撫,「好好好,你別激動,我們出去、我們出去。」一邊說著,她一邊示意許哲嗣慢慢退出房間。
「現在該怎麼辦,我姊好像神智不清了。」他焦急得不知該怎麼辦。
沉吟了下,費凌霜才說︰「你先待在這里陪她,我回醫院拿一些藥和鎮定劑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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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費凌霜從醫院帶來了藥品,卻還是沒辦法接近許晴歡,因為只要他們一走近她,她便歇斯底里的驅趕他們,以為他們是要搶走她懷里的骨灰壇。
已經僵持了三、四個小時,看見她的臉上浮現不太正常的紅暈,費凌霜懷疑她可能發燒了,而且她一直在說好冷要凌宣抱緊她,無奈此刻的她,根本听不進他們的勸。
費凌霜和許哲嗣只能在客廳里乾著急。
「不能再這樣等下去,不如我沖進去,然後出其不意地把我姊打昏。」許哲嗣焦急的來回踱著步,想出了這個辦法。
「不行,萬一你誤傷了她怎麼辦?」費凌霜搖頭否決。
「我學過武,下手會有分寸的,不會傷到——」話才說到一半,他便看到他姊抱著骨灰壇,從房間飄了出來,她腳步搖搖晃晃的,彷佛隨時都會跌倒,他趕緊奔上去想扶住她。
許晴歡揮開他的手,一臉戒備的將懷里的骨灰壇抱得更緊,怒目瞪著他。
「你想做什麼?」
「我只是想扶你而已。姊,你要去哪里?」看見姊姊一直往外走去,他亦步亦趨地緊跟在後。
「我要去買菜煮給凌宣吃,他肚子餓了,所以才會沒力氣抱我。」她虛弱的嗓音縹緲得猶似在說夢話。
聞言,許哲嗣紅了眼眶。「那我陪你去。」
他已經從費凌霜那里得知當初姊夫與姊姊離婚的原因,明白了費凌宣的用心良苦,但卻也埋怨他不該隱瞞病情,一人獨自死去,若是他能坦白告訴姊姊,那麼如今姊姊所受到的沖擊也不會這麼大。
為了他當初的背叛,姊姊受到了很深的傷害,結果到頭來,卻發現真相竟是這樣,也難怪姊姊會一時無法承受,而神智失常。
許晴歡皺眉瞪著他,「你是不是想搶走凌宣?」
「不,我不會搶走他,我保證,我去幫你提菜好不好?」許哲嗣柔聲哄她。
她看看他,再看看懷里的骨灰壇。
見姊姊似乎有些動搖了,他趕緊再說︰「喏,你要抱著姊夫,沒辦法提菜,我可以幫你呀,這樣你就不用騰出手來提菜了。」
「……好吧。」話音才剛落下,許晴歡虛軟的身子霎時一倒,兩天來沒吃沒睡的,她的體力再也支撐不下去,眼前一黑,雙手卻還牢牢抱住懷里的骨灰壇,不肯松手。
許哲嗣眼明手快的及時抱住她。
「姊!」
「哲嗣,你先抱她到沙發上躺好,我幫她看看。」替她檢查了下,費凌霜神情嚴肅的說︰「她真的在發高燒,我們必須盡快送她到醫院,接受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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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到底把凌宣藏到哪去了?把他還給我,還給我啊!」昏迷了一天一夜,一覺醒來,許晴觀發現骨灰壇不見了,瘋狂的四處找著。
看見姊姊從床底下找到廁所,再打開每一個櫃子,連窗外都不放過,整個人掛在窗口,許哲嗣嚇得趕緊將姊姊拉回來。
「姊,你冷靜一點,姊夫已經死了,他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他以為睡了一天一夜,可以讓姊姊清醒一點,沒想到她醒來還是這樣。
聞言,她憤怒的咒罵。
「你胡說!他前兩天明明還跟我在一起,抱著我,怎麼可能死了?你滾,我不想見到你,你竟然詛咒凌宣,你是壞人、你是壞人!」一邊罵著,她一邊走向房門,想出去找她的凌宣。
「姊!你病還沒有好,要去哪里?」許哲嗣急忙上前攔住她,不讓她出去。
「我才沒有病,生病的是你,滿嘴胡言亂語。」她激動的推開他,一心只想出去。
許哲嗣緊緊抱住姊姊,「姊——你不要這樣,我知道姊夫的死讓你傷心欲絕,無法接受,可是若是姊夫在天有靈,看到你現在這樣,他一定會很舍不得,你醒醒好不好?把眼淚哭出來,你心里就會舒服一點了。」
听見他竟又詛咒老公死,許晴歡這次狂怒的對著弟弟拳打腳踢。「凌宣才沒有死,他沒有死,你敢再詛咒他,我就先打死你、打死你!」
費凌霜一進來,便看到他縮著身體,默默承受著姊姊的毆打。
她立刻讓護士取來鎮定劑,為她注射,不久,便讓激動不已的她昏睡了過去。
當晚許晴歡再醒過來時,卻不再大吵大鬧了。
她像行尸走肉一樣,不言不語,不說不笑,不吃不睡,接下來一連數天都是這樣。
「她是一時無法接受凌宣死去的事實才會這樣,這是一種自我逃避,等再過一陣子,情況應該就會好轉了。」
費凌霜耐心安撫著因為心疼姊姊而激動不已的許哲嗣。
「那要等多久?都已經七天了!」他的語氣因為擔心而高昂起來。「我听說有一種催眠治療法,可以用催眠的方法讓人忘記一些痛苦的事,不能用這種方法讓我姊忘掉這段痛苦的回憶嗎?」
「確實是有人使用催眠暗示的方法,來讓人忘掉不愉快的經驗,但那種方法太危險了,一旦被催眠暗示者若是受到更大的刺激,或是無意中解開了當初約定好的心理暗示,那瞬間傾瀉而出的記憶,恐怕會將她擊潰,導致她精神整個崩潰。」
握拳捶著牆壁,面對著像個木頭女圭女圭般沒有表情的姊姊,他既無力又心痛。
「可是我姊現在這樣又好到哪里去?她根本像個活死人,她的靈魂好像已經不在她的身體里了。」
「她這是在自我封閉,不願意去接受凌宣已死的事實,我們再給她一點時間,這種事急不來的。」
「那你告訴我,還要多久的時間?」
「至少……再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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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許哲嗣連一個月的時間都無法再等。
因為這天他出去辦事回來時,卻看見許晴歡用力的拿著自己的頭撞擊牆面,讓原本雪白的牆面染上了艷紅的血跡。
「姊,你在做什麼!」他震驚的想拉住她,但她的力量出其的大,讓他一時竟拉不住她。「你還站著做什麼?快去找醫生來呀!」他怒吼一旁傻住的護士。
「呃,好。」被嚇到的護士這才回神,匆匆跑了出去。
「姊,別這樣傷害自己,快停下來!」無法阻止她撞牆的舉動,他心疼的伸出一手擋在她的額頭和牆面之間,承受著她用盡全力的撞擊,手掌霎時痛得發麻。
「我的頭好痛,痛得快裂開了。」額頭的血流進她眼里,刺痛著她的眼,但更讓她痛不欲生的是,此刻快炸裂的腦袋,她只想狠狠的用力撞走劇痛。
許哲嗣趁機擠入她和那道牆壁之間,用力的將她抱進懷里,心痛得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減輕她的痛楚。
稍候,等醫生來為失控的她注射了鎮定劑後,看著即使昏睡不醒的姊姊眉心依然痛苦地緊鎖著,他毅然地下了個決定。
只有讓姊姊徹底遺忘了悲慟的過往,才能讓她平安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