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不比上山容易。走這條山路進入索羅,注定要吃苦。織雲本來以為,失去絳兒,她恐怕永遠也走不下山了。
她確實無法下山,因為不久後她就昏倒在山腳邊沿,是一對住在山腳下的獵戶夫婦救了她。
她醒來時,一名相貌姣美的中年婦人,正坐在床畔憂心仲仲地凝視她。
「姑娘,妳終于醒了!」婦人轉憂為笑。
「我、我在哪里?」織雲掙扎著坐起來,這才發現她頭上的麻帽,已經被除下。
「在我與我丈夫的小屋里。」婦人道︰「姑娘,妳身子還弱著呢!妳先別起來,快些躺下說話吧!」
織雲未違逆婦人的好意,又躺下說話。「請問大娘,我怎麼會在您的家里?」
「我們是鐵圍山下的獵戶,我正要上山拾點柴火,見妳暈倒在山道上,就把妳扛下山了。」
「原來是您救了我!」織雲有些激動。
「沒什麼,我只是路過,見妳暈倒在山徑旁,把妳帶回家而已。」
「謝謝您,大娘!」織雲由衷感激。
熬人笑了笑,然後問她︰「姑娘,您怎麼會暈倒在鐵圍山上呢?您從哪兒來的?要往哪兒去?」
「我……」織雲垂下眼,欲言又止。
「怎麼,不方便告訴大娘嗎?」
「不,我是從織雲城來的,我越過鐵圍山,想進入索羅國尋人,可現下也不知道此處,還離索羅國邊界有多遠……」
「這里已經是索羅了,妳不知道嗎?」婦人道。
織雲倏地凝大眸子。「您說什麼?這里是索羅國?」
「是啊!越過鐵圍山,已是索羅國,這鐵圍山便是索羅的屏障,看來妳真是完全不知情。不過妳是外地來的,難怪不清楚。」
「那麼、那麼我在鐵圍山上,看到那座冒著紅焰的黑色堡壘——」
「那是王衛城。」大娘道︰「妳想進王衛城?」
織雲堅定地點頭︰「是,我想進王衛城。」
她听得很清楚,向禹親口說,民夫已送進索羅國王衛城。
「原來如此。」婦人笑︰「正巧,我與丈夫明日就要進王衛城,不如,妳同我們一道進城吧!」
織雲喜出望外,她沒想到,下山後一切能如此順利。
「真能如此,那要先謝謝大娘了。」她滿臉感激。
「別謝了,對了,我還不知道妳叫什麼名字呢!」
「我,」織雲頓了頓。「我叫小雲,大娘喚我雲兒就行了。」她撒了謊。
熬人雖然善良,可織雲城的織雲女,名聲太大,隱姓埋名,對彼此都有好處。
「好,雲兒。」美貌婦人慈聲道︰「今日妳就暫且在我家住下,好好歇息,明日我與丈夫,就一同帶妳進王衛城。這樣可好?」
「雲兒很感謝您,大娘。」
熬人微笑點頭。「那麼,我不打擾妳了,妳身子弱,就再睡會兒覺,晚些我再給妳端點吃的進屋。」話畢,這才轉身離開。
織雲吁口氣,沒想到能如此順利,自己終于進索羅國了。
「障月,等我,我就要來找你了。」從懷中掏出紅玉,她將玉石緊緊握在掌中,如發誓一般,對自己喃喃自語。
夜里,婦人在屋外等到她丈夫回來。
「那女孩兒還好嗎?」獵戶問妻子。他的聲音很沙啞,听起來十分刺耳。
「很好,吃了些飯菜,正歇著呢,精神還不錯。」婦人回丈夫,並接過丈夫月兌下的皮衣。
「得養好身子,明日才有精神進城。」獵戶又說。
「是。」婦人問︰「事情都辦妥了吧?」
「是呀,」獵戶笑︰「談妥了,待咱們一進王衛城,就把人送進奴院。」話鋒一轉,他壓低聲道。
熬人美麗的容貌,浮現狡膾的笑容。「你跟對方談了多少價錢?」
「切,要見了人才知道哩!」
「嗯,我瞧那女孩兒一身細皮白肉的,又生得花容月貌,賣價必定不會低。」
熬人笑得猙獰而且貪婪。
獵戶嘿嘿兩聲,露出婬笑。
「這是門生意,我可警告你,別打她主意!」婦人收起笑臉,警告她丈夫。
「知道!明日得把人騙進城,我不會干瞎事兒的!」獵戶道。
「知道就好!」婦人冷著臉,轉身朝屋子走。
獵戶瞪著他妻子的背影,撇起嘴,不痛快地哼了一聲。
站在窗邊偷偷覦望的織雲,手一松,掌中的水杯險些摔落在地上。
還好,她及時回神握緊了水杯。
見婦人往屋內走,她回過神急忙奔回房間,將杯子放在桌上,然後上床鑽進被窩,假裝熟睡。婦人掀開簾子,探了兩眼。見女孩兒睡得熟,她撇嘴笑笑,這才放下心,往自個兒的屋里去。織雲蜷在被子里,半天不敢動。
直到屋外頭門被打開,顯然是獵戶進屋了,他沉重的腳步聲,在織雲房前忽然停住。織雲的心揪緊,她用力搗住嘴,告訴自己絕不能發出聲音,讓這對面善心惡的夫婦看破她已知情。
終于,那腳步聲繼續往屋內走,最後消失在屋後頭。
直到屋前燈火滅了,織雲才從床上坐起來。
她悄聲下床,趁著月色,在房內找到她的麻帽。
套上麻帽,她躡足走出小房,來到屋前。
這里一片漆黑。
輕輕拉開門,她終于踏出屋外,所幸王衛城明亮的天色,指引著她的方向。
還來不及喘氣,她便沒命地朝王衛城的方向,狂奔過去……
障月當然不叫障月。這是他的號。至于,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號?說起來,這是一個太長的故事。
「能予先生離開前,留下國策十卷,您要閱覽嗎?」侍從躬身問。
「收起來。」他淡聲吩咐。
凝望王衛城南,那片焰紅色的天空,他總在想,什麼時候,這把天火能燃盡,能把大地燒成灰炭?
那時候會來嗎?
很難。
那麼,這仇恨,還要延續多久。
「須嚴存于金匣,或者封存于密室?」侍從再啟請。
「擱在書架上。」他瞇眼,琢磨著什麼。「隨便擱著,我隨手即能取閱。」
侍從抬目,看了主子一眼,那眼色恭謹如常,只有些許遲疑。「是。」他應道,終究,未疑上意。
「你覺得奇怪,是嗎?」他問,淺笑。
侍從愣住。「主子……」欲言又止。不,他不疑上意,從來不會。因為主上的決定,從來沒有半分差池,有的只是他自身的無知,而導致的猜疑。
「我不見得不會犯錯。」障月卻道,回眸看一眼後者。
侍從驚恐,斂眼,垂首,臉埋得更低、更謙卑。「不,主上絕不會犯錯。」此次態度已轉堅定。
障月咧嘴。
這話,不見得是阿諛。
他知道,隨從是真心的。
如屬他的子民,每一個皆真心相信,他的帶領是唯一的聖道。
即使,他可能即將帶領他們邁向戰火、走向毀滅……
「去吧,我不需服侍。」他揮手,沉聲道。
侍從退下,頭垂得更低,態度更恭謹、更謙卑。
他淡著眼,看那恭敬退下的,以性命對他效忠的部屬。仇恨,不會耽擱太久了。如果他告訴世人、告訴他的子民,聖戰的起點,就掌握在一個女人手上……女人。
他瞇眼,垂首,淺淡的眼,毫無波瀾地,凝眼沉視自己的右掌,之後,慢慢收緊五指。掌中,明明空無一物,卻又好像有什麼不可見的,正在他掌控之中……
逐漸被握緊。
夜深了,蛟麟低沉的咆哮聲,劃破別苑的寧靜。
他回眸,神獸已跨進室內。
那獸有兩頭、三角、五眼、八足、兩尾,那妖異的第三目,閃爍著腥紅血光,對著牠的主人。
「過來。」他沉聲喚那獸。
神獸貴在靈。
盡此生,蛟麟只認第一眼,見到的那個主。
獸慢慢走近,巨大的身軀匍匐于主人膝下。
這是他豢養的獸。
蛟麟。
「她,接近王衛城了?」他徐聲問。
獸瞇眼,朝牠的主,再咆哮一聲。
他斂目,俊美的臉,略顯陰沉。是嗎?
如此快。
她已接近王衛城了?
蛟麟必須以血喂養,她來找他那夜,他出外殺了馬,喂食蛟麟。
蛇紋血玉是蛇王封固于地底萬年,蛇血化出,煨成的紅玉,只有蛟麟能嗅出蛇紋血玉的味,知道她身在何處。
她不會將玉除下,他知道。
因為那是他贈她的,唯一的禮物。
一個能讓他走進她的心、鎖住她的人,世上獨一無二,最溫柔,也最血腥的禮物。
他伸手,順勢自獸頭撫向獸尾。
獸伏,馴服如貓,滿足地噫嚎。
他的手勁輕之又輕,柔之又柔,彷佛掌下撫模的不是獸,而是女人。
「天亮,你就去吧。」他沉嗓命獸︰「回焚宮,不必再來。」語罷,他收掌,沉定的眸,對住獸腥紅的第三目。獸低吼,伸個懶腰,慢慢爬起。如一只乖貓兒,牠朝主人搖尾,之後,才戀戀不舍,返身離去。
餅程中,他沉眸,肅容,凝目看獸離開。
她來了。
終于來了。
他沉黑的眸,綻射出紫色芒光。
她來,欲進王衛城,只有一條路可走。在天未破曉前,他將出城,迎接精心擘畫即將收成的目的,迎向織雲城與索羅……
必然的命運。
清晨,天將破曉。王衛城外的郊區一片死寂。
織雲在奔逃途中,利用地上的泥把自己的臉抹黑。她的容貌害了她!她必須掩蔽自己,更小心地掩蔽自己。天亮後,織雲在王衛城外看到一批浪人。
她再次相信人,卻再次犯錯,這回她不著聲色地,混入這群來自四方的烏合之眾,隨眾人跨過城橋,一起移往王衛城門。
王衛是大城,環繞于城牆周匝的護城河,水流洶涌湍急,竟然與江河無異,而不僅僅是一條溝塹。再看王衛城,守衛森嚴,正面那道城門雖然是開啟的,卻將想入城的人群分隔為兩邊,浪人進城這處矮門十分窄小,一次只容許兩人進入,且在進城之前,無論男女都必須先行搜身。
搜身,那過程是屈辱的。
織雲看見,那些軍爺雖道貌岸然,執法如鐵,可一旦見是女人,男人的手就淨往不該模的地方搜探!
那是污辱,也是一種輕蔑。
看到那些搜身的軍爺冷酷的眼、陰鷥的臉,織雲退縮了。
她退到隊伍外,猶豫不決。
她不可能讓他們搜身。可是,如果不忍受搜身的屈辱,那麼她所有的努力就全都白費,如果進不了王衛城,就再也別想見到障月。織雲呆站在城牆邊,猶豫了很久,始終鼓不起勇氣加入搜身的隊伍。
「欽,你,干什麼的?」一名鐵騎發現她,認定她行跡鬼祟,于是出口盤問。
織雲吸口氣,她往後退、再往退……
「喂!」守門的軍爺不知她是女人,見她不答,便欲走過來躲問。
織雲急中生智,假裝若無其事,轉身就往回疾走。
「喂,你站住!」那名鐵騎不死心,開始揚聲嚷叫。
那叫聲吸引了圍觀者的注目,幾名軍爺已注意到她,織雲再也不能偽裝無知,她只得加快腳步想奔下城橋,卻在此時突兀地被拽住手臂——
「啊!」她吃痛地喊一聲,恐懼頓時在她心中升起。
「抓到妳了,看妳還能往哪兒逃?!」抓住織雲的男人粗聲道。
那粗礪刺耳的嗓音,揪住了織雲的心髒!她回頭,看到男人渾濁、挾雜著灰翳的小眼,像餓狼一樣閃著賊光,惡狠狠地盯住她。
織雲凝大美麗的眸子,已認出這揪住自己的男人是誰。
「不,你放開我!」她驚叫,拽拖手臂始激烈地反抗。
「小美人兒,這回妳逃不掉了!」獵戶露出猙獰的笑臉,牢牢拽住這失而復得的獵物!握緊那像柳枝一樣縴細的手臂,獵戶丑惡的灰眼因為亢奮,放射出異樣的詭光。
「你又是什麼人?快把那小子欄下,你也別走了!」鐵騎已走過來,對著獵戶喝斥。
見獵戶分神,織雲開始槌打那條抓住自己的骯髒手臂。「放開我!」恐懼讓她產生勇氣,用盡力氣掙扎。
「臭娘兒們!」獵戶低聲詛咒。「再掙扎,等會兒一進城,老子就要妳好看!」他婬穢地獰笑,之後發狠地把縴細的女人用力甩拋在地上,打算回頭先應付軍爺。
「啊!」織雲跌在橋頭,額角撞上了堅硬的橋墩——
剎那間,她一陣暈眩……
丙然如獵戶所料,縴細柔弱的她,被這狠命一摔就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暈眩中,她听見獵戶與軍爺的談話。「這人是從我家逃走的小子,前兩天才花錢買來的奴隸……」
昏昏沉沉,她彷佛看見獵戶塞銀兩給軍爺……
織雲喘著氣,她知道,此時若不站起來逃開,她的命運將會很悲慘。趁獵戶專心應付軍爺,她掙扎著爬起來,然後橫沖直撞地往前逃——
「往哪兒逃?!」發現獵物逃跑,獵戶大叫一聲,拔腿追過來。幾列馬隊橫過橋頭,擋在前方,織雲沒辦法跑出城橋,听見獵戶的喊叫聲越來越近,極端的恐懼把她逼上了絕路——
與其被抓住後凌辱,不如現在就死!
對于死,其實她早有心理準備,唯一的悲哀,是不能再見障月一面……
今生沒有緣分,那麼,就只能期待來生了。
願來生,她只是一名普通女子,那麼她就可以毫無負擔地,選擇與自己心愛的男人共度一生。
在獵戶追來之前,織雲選中馬隊前面那頭身軀最高大的黑馬,閉上眼,她毅然抬起腳步,朝那黑馬的方向直奔而去。
「喂,妳瘋了不成?快回來!」看清她的企圖時,獵戶頓足大喊。
可惜,一切已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