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下) 第9章(1)

夜深,他懷中的女子,已睡得深沉。他張著眼,已這樣看了她許久,直到月色照進屋內,他銀白的發、黑色肉翅映著月光,展露出不該顯現的原形。

小心翼翼地放開懷中的女人,他悄聲下床,越過拱門與窗台前那一重重紫金色的紗幕,才走到外面寬廣奢華的白玉露台。

月色映照在他身上,他的發成銀白,黑色的翅自背脊兩側橫展,森白的犬牙在銀月下反映出陰冷的詭光……他對著月光伸出右腕,鋒利的犬牙猛然咬入肉內,直至流出汨汨的鮮血才松口。之後,以腕上的鮮血沾染他的銀發……銀白色的發絲瞬間返復為黑色,發色回復舊觀時,他背上的黑翅瞬間收起,慢慢形成兩道菱肉自背部隱沒,森冷的犬牙也逐漸隱歸于無形。

「再這樣下去,你很快就會死。」露台上不知何時憑空出現一名男子,男子身著月牙白錦紋袍,像是突然從露台邊冒出來的。

「你敢來我的領地?找死!」障月側首,眸中迸出紫色焰光。

「嘖嘖,你的脾氣也太壞了!我才幫過你一個大忙,記得嗎?」男子好脾氣地咧嘴,俊美的臉孔看起來善良無害。「你明知道我不會跟你生氣,否則早在萬年前你放火燒掉如意果樹時,我就已派遣天將來討伐你了!」

討伐?

這不知死活的家伙,竟敢用「討伐」這兩個字!

障月冷笑,月光掩蔽,他的體膚,開始呈現黑色的墨意。

「不必對我有這麼深的敵意,我好心來提醒你,如果你再拿一千名修羅國的美人來換,我可以再為你找一個夜身。」男子眸色徐淡,那一身白袍與臉上平和的笑意,與黑暗魔王的怒意形成強烈的對比。

「滾!」障月冷冷地拋下話。

「滾?」男子淺笑︰「等孩子一出世沒了爹,你別後悔。或者,你仍有私心,吝惜你阿修羅的美人?既然如此,又何必救屋里那名女子?該讓她死。只要你噬干她的血,這樣也能取回你的夜身。」

「閉嘴!」障月終于惱怒地吼人。急忙走到拱門前,他撥開紗幕,發現里面的人兒仍在熟睡,這才安下心。「你死心吧!已經送你的一百名美女,不夠你逞欲,修羅國剩下的美人,就算全部凌遲處死,阿修羅也絕對不會再留一塊美肉給你,因陀羅。」回頭,他冷冷地對那家伙道。

那名叫因陀羅的美男子微微挑眉。「障月,再頑固下去,你會自食其果。不到一個月,你的血流干,你的子民、你的美女,一樣落入我掌中。」

「那就到時候再說!」障月瞇眼,不屑地怒視這漂亮得像女人的家伙。「有本事,你就奪!」

「好!既然你冥頑不靈,那我就等你死,再奪,不費吹灰之力。」因陀羅抿嘴優雅地笑,白色身影,漸漸淡入黑夜中,轉眼消失不見。

障月冷冷地瞪著空中那逐漸消失的幻影,他當然知道,幻影不是因陀羅的真身,他的真身在欲色天的善漸城,他還不至于笨到前來送死。今夜,因陀羅這家伙是存心來挑釁的,目的就是想把他氣死!最後怒瞪夜空一眼,障月回身想走進房內——待轉身,卻看到織雲就站在紗帳前。他僵住,頓時血液逆流……

她站在那里,用迷惑的眼神盯住他,那眼神勾起了他內心最深切的恐懼——

「妳看到什麼?」他屏息,顫聲問她。

他,障月修羅,不怕天、不怕地,最大的恐懼就是被自己所愛的女人發現……

他不是人,是魔。

障月唯一知道的是,就算織雲恨他,但她仍然愛他。然而一旦她發現他不是人,那麼,她可能愛一個魔嗎?障月不敢去想這可能。這也是當初,他厚顏請求因陀羅到地界喚回織雲後,立即將她送回織雲城,真正的原因。

他已經把自己的夜身給她,使她擁有他身上一部份的魔性,雖然不能像他一樣擁有修羅的魔力,卻可以擁有修羅的長壽與不死身。而他自己,給出夜身之後,夜晚就再也不能化為人形,除非以他的鮮血施咒,才能于夜間召回人形。而那該死的因陀羅,唯一說對的一點就是,他的血,只夠流一個月。

當時,他以美人為餌,請求因陀羅的協助,因為只有天界帝王,能在一霎時前往地界召魂,鬼眾看到天人,自然敬三分——除了爭奪美人,這也是修羅與天界之所以紛戰不休,主要的原因——阿修羅為半神,同為神眾,天界眾生,卻享有比阿修羅更好的珍餞、福報與功德,甚至連阿修羅辛苦種植的如意果樹,結果之後,也只能供天人坐享其成,隨手采摘,反觀阿修羅自己辛苦種樹,卻嘗不到一口如意果的滋味,這是阿修羅絕對不能忍受的屈辱!

當時,他送上美人,主動和談,一切只為了讓他所愛的女人復生。

那想做好人的因陀羅,當然滿口答應,並且毫不客氣地,收下阿修羅送來的一百名美女!

既已收下美女,竟然還不知饜足。

懊死的因陀羅。

為什麼隨便來找他?!

「妳看到什麼?」他再問一遍,壓抑的聲調泄露出一絲恐懼顫抖。

魔王也有恐懼,人卻不能想象的,那是對于宿命的畏懼。

織雲凝立在帷幕前,仰首凝望這閱黑的夜。這夜有一種沉靜的美,神聖,卻又令人顫栗。

「我該看到什麼?」她反問,蹙起眉心。

「剛才你在跟誰說話?」睡夢中,她彷佛听見障月與另一名男子說話的聲音。

那男子是誰?是出賣她的人嗎?

他瞇眼,緊繃的聲調略微和緩。「妳,什麼也沒看到?」

「你到底在說什麼?你到底在跟誰說話?是那個出賣我的人嗎?」

她疑神疑鬼,他反而露出笑容。「對,妳出來之前,我正在跟那個出賣妳的小人說話。」以魔王的名義,他詛咒因陀羅那個家伙。

丙然是這樣!織雲步出露台,四下張望。「那個人在哪里——啊!」她突然尖叫一聲。

因為她忽然間從身後被凌空抱起。

「妳不能下床。」他板起臉,對她光腳丫下床的舉動,深不以為然。

「快放我下來——我自己走回去啦——啊——」她快羞死了!

他他他——他的手,他的手正握著哪里啊?!

「地上冰涼,妳不許在石地上走,更不許下床。」

「我又不是病人!」身上披的緞被,早在他把她抱起時就掉落到地上,害她好丟臉,一張臉燙熱得不能自己。

「妳現在比病人更需要照顧!」他瞇眼,喚她︰「過來。」聲調有些嘶啞。

「不要!」喚她過去她就過去?太小看她了!他沉下眼。

「不要?妳不過來,織雲城就——」

「好啦!」她睜大眼,好生氣!

明知她的死穴在哪里,他竟然可以這樣陰險地、無恥的、頻繁的利用!

他咧嘴,滿意地看她乖乖就範。

她還沒蹭過來前,就已經被他一把摟住,抱在懷里。

「冷嗎?」他沉著嗓問,

溫暖的氣息吹拂著她的耳貝,有意無意地騷癢著她,熾熱的大掌毫無禁忌地,直接捧住那叫她臉紅心跳的部位。

「一點點……」她答得有點虛,努力不去注意他的肆無忌憚。

「我去取新的被子,妳不許下床,听見沒有?」他嘶聲在她耳邊吩咐。

「宮外沒有女奴嗎?」他何必自己去取?他笑了笑,沒有回答。他離開後,織雲忽然覺得空虛。這是什麼樣的感覺?她的身子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忽然感到害怕……

忘了過去的教訓嗎?她怎麼可以再對這個無情的男人有感覺?

她用縴細的雙臂環抱住自己,垂下臉,一顆心忽然好沉、好重……

突然間,她看自己的綢褲上,有一塊黑紅色的痕跡。

她愣了愣,等障月回來她才赫然想通,那是血跡!

她身上沒傷,孩子也沒事,那不會是她的血,那麼那抹血跡是……

織雲的眸子在他身上搜尋,終于找到他手腕上的傷口——

「你的手!你的手怎麼了?怎麼會有這樣可怕的傷口?」她聲調微微顫抖,臉上的潮紅褪成蒼白,因為他手腕上那撕裂的傷口,看起來是如此的猙獰嚇人。

鮮血,必定是剛才障月抱起她時染上的。

「沒事,妳別怕,小傷而已。」他不以為意,低柔地安慰她。

又是因陀羅害的!雖然他身上的傷會自行愈合,但為了讓血流得順暢,他故意把傷口咬得又大又深,這麼大的傷口,自行愈合需要一段時間,若非因陀羅突然出現搗亂,他也不會忘記該施咒讓傷口立刻閉合。

「怎麼會是小傷!」她焦急地說︰「這傷口是撕裂的,很難愈合,不好好包扎處理還會感染!」她不怕,她是——她是……

她是怎麼了?

織雲沒心思問自己,執起他的手,她急忙出聲喚人︰「外面是誰當差?皇君受傷了,快點進來幫忙!」

半晌沒有人響應。

「怎麼沒人听見呢?」她對障月說︰「我出去喚人好了——」

「不必了!」他把她抱住。「外頭沒人。」他對她說。

「沒人?」怎麼可能?

「女奴全都遣走了,只留妳伺候我,妳想喚誰?」他咧嘴,低笑。

他竟然還笑得出來!

「為什麼要把人全都遣走?」她不明白。

他眸色放淡,徐聲說︰「因為有個女人不喜歡我被女奴伺候,為了她,我只好把所有的女奴全都趕走。」

織雲小臉一熱,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可他怎麼可能為她,遣走所有的女奴?

「你手腕上的傷口一定要立刻包扎才行,再拖下去,這麼大的傷口,我怕真的會感染!」對他不知是真心還是玩笑的話,她決心不予理會,然而眸光在觸及他手腕上那道猙獰的傷口時,她的聲音卻有些發顫,因為他受了那麼重的傷,因為那傷口是那麼的深,因為……

因為看到他受傷,她竟然是那麼的心疼!她已無法再欺騙自己,對他不在乎。

「床側的香木櫃內有藥品。」他徐聲道,凝視她的眼色有些晦澀。

織雲掙開他,趕緊爬到床側將香木櫃打開,果然看到里面有數尺白綾與藥箱。

取出白綾與藥箱,縱然她的手有些顫抖,仍然盡速為他料理傷口、上藥、然後裹上綾布,細心包扎。

他沉眼審視她的一舉一動,她的顫抖,她泛紅的眼眶,她的著急,她的溫柔,還有她的細膩……

一一落入他眼底,暖入他的心窩里。

「還疼嗎?」傷口包扎好,她顫著聲,抬起濕潤的眸子問他。

「……不疼。」他的喉頭滾動,語調嘶啞,幾乎不能成句。

「這傷口要小心注意,絕對不能沾水——唔!」她的話只說一半,小嘴就被堵住。他舌忝洗她軟女敕的香唇,迫不及待地頂開她柔女敕的小嘴,吸吮那小嘴里香甜的蜜液,勾纏那枚讓他銷魂的丁香舌……灼熱的吻烙下她白膩的頸子,呵疼的、寵愛的,一寸寸在她身上烙下他火燙的印記……

「障月……」她心跳得好快,細碎的聲調顫抖得很厲害。

他被她破碎的聲調喚醒,硬生生頓住,粗重的喘息。

她感覺得到他的激狂、呵疼與溫柔,這回跟以往不一樣,他的吻再也不會讓她暈眩難受,取而代之的是甜蜜、變得矛盾,不知該如何面對。

他捧起她嫣紅的小臉,用嚴肅的表情凝視她。「下次當我克制不住的時候,盡早阻止我。」他粗嘎地道,織雲屏息,因為他的話,心就那樣不能控制的,慢慢痛起來。

他眼中的深情讓她迷惘,她不知道自己看見的是真實、幻想,或者又是另一次的欺騙?

「睡吧,天快亮了。」終于,他沙啞地這麼對她說,然後抱住她嬌軟的小身軀,將她揉入懷中,擁得那麼緊。

沉柔的眸光溫柔深邃。

他不能失去她的愛,絕對不能!即使代價是死,他也義無反顧。

清晨,她醒來時,男人還沉沉睡著。他睡得很沉,好像十分疲倦,安詳的表情像個無邪的孩子。遲疑地,她伸出手,忍不住輕輕踫觸他的額頭……眉眼……鼻子……與嘴唇。她的心在發顫著,她不能否認愛他的事實,卻又心痛于這樣的事實。只因為,過去她也曾經以為,他對她也許不全是欺騙、也許有愛,但最後她付出的代價,卻是死亡。

她要如何相信,如何才能看得清楚?

到底什麼是愛?什麼是欺騙?

她的眸光,移到他手腕纏繞著的白綾上,想到那道猙獰的疤痕,她還是心痛!

縴白的指尖忍不住輕輕撫過他的手腕,她解開他腕上纏繞的白綾,檢視傷口的狀況。

然而,待白綾松開,她卻愣住。

他的手腕完好無缺,連一點疤痕都沒有留下。

有可能嗎?昨夜看起來還像是被暴力撕裂的可怕傷口,竟然在一夜之間愈合,連傷疤都沒有留下?織雲睜大眼楮,回想昨夜發生過的事,至今仍清清楚楚——她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

那麼,昨天夜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凝視熟睡的男人,帶著深深的迷惑、懷疑與不解……

障月眉頭微皺,看起來就快要醒了。

織雲回過神,那無法解釋的疑惑,讓她選擇將他的傷口重新包扎好,不露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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