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機場,航空公司的VIP貴賓室里,謀仲棠正在等候凌晨兩點,飛往美國舊金山的班機。
這班飛機先飛十四個小時到舊金山,再飛三個小時到達拉斯,再從達拉斯轉小飛機飛一個小時到奧斯汀,行程將會很辛苦。
謀遠雄手術完成第二天,新聞媒體已經披露前亞洲四季集團董事長突然中風,緊急送院開刀的消息,當天晚上謀仲棠就接到李昆明的電話。
「董事長的狀況還好嗎?我看到新聞真的好擔心──」
「昨天送醫院緊急開刀已經取出腦中的血塊,現在在加護病房觀察,情況已經暫時控制住,沒有惡化。」
「那麼我可以到醫院探望董事長嗎?」李昆明的聲音含著哽咽,听起來他真的很擔心謀遠雄的病況。
「好,」沉默了三秒鐘,謀仲棠對他說︰「正好,我有事要請教你。」
那天晚上,他們確實見面了。
坐在貴賓室,謀仲棠的思緒又回到當天晚上,兩人在醫院外的對話︰
「你提到三年前恩熙離開的時候非常匆忙,她決定離開你很意外,後來想到,可能因為那封──是一封信嗎?難道真的有一封信,恩熙因為看過這封信然後決定離開?」
李昆明的表情有點尷尬。「謀先生,您怎麼突然問到這個?」
「這件事對我很重要,我必須知道答案。請你回答我,所謂『那封』到底是什麼意思?真的是『一封信』的意思嗎?」
「這……」遲疑了半晌,李昆明才吶吶地點頭。
「你為什麼不直接承認?什麼事讓你猶豫不決?」他沉聲問。
「因為,」頓了頓,李昆明才接下說︰「我曾經答應過恩熙,不跟任何人提起有關這封信的事。這封信的存在,連董事長都不知道。」
「我父親為什麼應該知道?這封信跟我父親有關嗎?」
「這個,這封信其實是我姐姐李文愛留下來的遺書。」恩熙已經離開三年,他守了三年的秘密,一直到現在眼看著董事長突然中風開刀,人躺在醫院里生死未卜,李昆明于是決定和盤托出。「這封信,是我姐姐臨終之前將這封信交給我保管的,她還特別交代我,要等到恩熙認了親生父親之後,才可以將這封信交給她。」
「為什麼?你看過這封信的內容了?」
李昆明搖頭。「信跟恩熙沒帶走的照片、還有其他重要的東西,一起鎖在保險箱里。鑰匙雖然是我保管的,不過那是恩熙的媽媽給她的信,所以我沒有看過。」
謀仲棠盯著李昆明。「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什麼事?您直接說。」
「我想看那封信。」他的請求的確直接。
李昆明屏息片刻。
「可以嗎?」謀仲棠再問。
「這個……」
「我一定要看這封信,這封信非常重要,我要知道恩熙當年離開的原因!」他的意志堅定。
「可是,」李昆明不能決定。「她都已經離開三年了,為什麼您直到現在,才要知道她當年離開的原因?況且您也即將與那位日本小姐訂婚了──」
「就因為這樣,我更要知道原因!」謀仲棠握著拳頭,甚至低下頭,鄭重地對李昆明說︰「我請求你,一定要答應讓我看那封信!」
謀仲棠的慎重把李昆明嚇了一大跳!
李昆明愣了好一會兒……
「這個……我真的不能決定。」他仍未松口。
謀仲棠抬起頭看著李昆明,他的目光肅穆。「好,那麼,我就告訴你昨晚我才發現的『事實』。相信你一旦听到我轉述,就不會再拒絕我任何事情!」他定定地對李昆明說。
然後,他將昨夜在護理站所听見的,從姜羽嫻口中說出來的話,一五一十,詳實地轉述給李昆明……
嘟──嘟──
手機突然響起,也打斷謀仲棠的思緒。
「喂?」他打開手機。
「你搭兩點鐘的飛機嗎?」手機傳出裴子諾的聲音。
「對。」
「我看,她這次搬家,可能打算以後都不跟我們聯絡,包括你父親在內。」
謀仲棠沒說話,他神色嚴肅。
「我不確定恩熙現在是否已經離開德州,如果你到奧斯汀找不到她,就要盡快趕到奧克拉荷馬州,否則一旦她離開我朋友在奧克拉荷馬幫她安排好的房子,那麼就真的找不到她了!」
謀仲棠一窒。「我知道。」然後沉聲回答。
之後,手機里一陣沉寂。
「阿棠,」隔了片刻,裴子諾先開口︰「你會把她找回來嗎?」
謀仲棠沉默了很久,然後才篤定地回答他︰「一定會。」
恩熙在美國的地址,是裴子諾提供的。
裴子諾屏息。「找到她,記得打電話給我。」最後,他僅對謀仲棠這麼說。
收了線,登機時間也快到了。
離開貴賓室,謀仲棠一路走向候機室……
那封信揭露了一個最驚人的秘密,然而恩熙卻選擇帶著那個秘密離開他。
為什麼?
之所以千里迢迢赴美,他只想問她「為什麼」這三個字!
「既然知道真相,為什麼離開?」台灣時間凌晨六點,謀仲棠坐在鼾聲此起彼落的頭等艙,手中握著那封看了無數遍的信,喃喃自問。
遠方換日線的曙光沉默著。
這世上再沒有任何人事物能給他答案,除了恩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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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沒關系嗎?」
「Jeff,從早上到現在,你已經問第一百遍了。」剛幫忙工人抱起最後一箱書到卡車上,恩熙已經累得笑不出來。
「可是妳從來沒有自個兒開過車子到奧克拉荷馬州!」Jeff講話還會有卷舌音。
「沒關系,我真的可以!」放下沉重的箱子,恩熙吁了一口氣。「這是我最後一次保證,不準再問我了!」
「好好好,」Jeff猶豫了一下,然後又說︰「可是如果妳開錯路,或者車子半途拋錨──」
「Jeff!」
「OK、OK!」
恩熙故意插著腰站在他面前。
「人家很擔心妳嘛!因為以後我們不但是朋友,還在同一間學校念書,就是同學了。」Jeff表情很無辜。「不但是好朋友還是好同學,感情一定會更好。」他還豎起拇指,比了很好的手勢。
恩熙哭笑不得。「男人不能用『人家』這兩個字,」恩熙糾正他。「這樣听起來真的很娘娘腔。」
「『我』很擔心妳。」他更正。
「謝謝!不過你幫不上忙,所以,回你的房間,打電話約你的女朋友出去吃晚飯,不要煩我。」她已經忙得不可開交,還有一個男人在旁邊碎碎念,真的快瘋了。
Jeff站在恩熙的屋子里不動,一直做鬼臉。
「快點啊,你快點出去打電話啊!」恩熙揮手叫他出去。
「好像趕蒼蠅一樣。」Jeff走出恩熙的屋子時,嘟囔地癟著嘴,覺得被嫌棄。
恩熙當然听到了,只覺得很好笑!
要不是Jeff攪和,本來下午她就可以整理好行李,但是現在已經晚上七點了。
「好像一時還整理不完……」瞪著架上尚待整理裝箱的書,恩熙頓時感到全身無力。
堡人把所有的物品裝箱後搬上卡車,明天才會啟程送到奧克拉荷馬,她本來打算今天先出發,可現在看來,她好像也得明天早上才能出發。
「這樣時間會很趕。」瞪著腕表,她喃喃自語。
她跟新房東約好中午見面,本來打算今天晚上開夜車趕到奧克拉荷馬州,到了奧克拉荷馬後在車子里小睡一下,然後趕在中午見到房東之前先看過房子,因為她不一定會住在那里……
現在看來,這計畫不可行了。
「在這里再睡一晚,明天早上再趕路好了。」她說服自己。
肚子咕嚕咕嚕叫起來,恩熙想起自己忙了一個下午,還沒吃晚餐。
好像真的得多留一晚……
看起來,只好這麼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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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天氣陰。
謀仲棠抵達奧斯汀,已經是當地早晨八點。
究竟恩熙是昨夜或者今晨離開的,他不清楚,只知道一趕到奧斯汀,恩熙住的公寓已經是空屋。
他迅速找到國際連鎖Hertz租車公司,找到一部性能十足的跑車,不顧旅途疲憊立即開車上路。
昨夜德州與奧克拉荷馬州的交界剛下過大雪,雪深積達一呎……
收音機傳出氣候報導,謀仲棠關掉吵雜的廣播,換成CD音樂。
地上的積雪因為酷寒的天候已經結成冰晶,因為下了一夜大雪的緣故,一般公路上車量十分稀少,因此他不上高速公路,藉以避開塞車。
直至荒涼的德奧邊境,車子越少,他的開車速度就越快,盡避在濕滑的融冰路上把車子開得這麼快,其實非常危險……
如果不能趕在她抵達奧克拉荷馬之前到達,那麼他可能錯失與恩熙相見的機會。
「我看,她這次搬家,可能打算以後都不跟我們聯絡,包括你父親在內。」
謀仲棠想起搭機前,裴子諾對他說的話。
如果恩熙離開裴子諾為她安排的房子,另外擇屋租賃,或者她最後選擇離開奧克拉荷馬州,那麼他將可能再也找不到她。
回過神,他冷靜地把這個想法從腦海里切除,以避免影響開車時最需要的專注。
然後,謀仲棠將油門一踩到底。
前方將屆州際橋,謀仲棠駕著車子準備開上交流道,他持續加速,並未因此放松油門──
繞行彎道之後,車子越過車道上一灘融冰,謀仲棠的車子前胎突然打滑──
車子忽然失控,緊接著以時速約一百哩的速度,從交流道直切上橋,橫向越過一部福特老牛車,之後撞向分隔島──
砰!
那一瞬間的撞擊驚心動魄。
因為車速實在太快,即使跑車內的安全氣簾在第一時間張開,駕駛人依舊承受了異常的痛苦。
經歷第一次強烈的撞擊之後,謀仲棠在這一瞬間尚未失去意識。
緊接著,跑車彈離分隔島,呈三百六十度在公路上高速旋轉,之後撞向跑道另一部車子……
第二次撞擊之後,謀仲棠終于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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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醫院里,當警車、救護車、消防車的蜂鳴聲都歸于平靜……
直到謀仲棠的手術已經結束。
雖然是冬日,病房外的陽光很刺眼,乍看是個風和日溫的好天氣,可一出門卻陡然感受到刺骨寒風。
從手術室到病房,混亂的二十四小時,時間已經過去一天。
恩熙已經來到奧克拉荷馬州,卻錯過與房東的會面時間,因為她守候在醫院,等待車禍傷者完成手術,推入加護病房。
加護病房內充滿維生儀器,人一旦躺在一堆儀器中間,看起來總是顯得格外脆弱。
恩熙按著胸口站起來,因為車禍撞擊,她的胸口有一大片瘀血,還好內髒沒有受到傷害。
走到玻璃帷幕前,恩熙可以肯定,病床上的男人的確就是謀仲棠。
三年前,她曾經站在同樣的位置,心痛地等他蘇醒。
三年過去,那心痛的感覺沒有減輕,還多了心酸。
他到美國來做什麼?
他為什麼會開車出現在德奧州界上?
加護病房里的男人閉著眼楮尚未醒來,他的睡容安詳,全身卻插滿導管。
恩熙知道,謎團必須待他醒來才能解答……
現在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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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沒有昏迷多久,在手術後第三天就已經醒過來。
醫生來探視過後,證實謀仲棠確實已經清醒,沒有持續陷入昏迷,但是他清醒後看恩熙的眼神卻很陌生。
謀仲棠從加護病房被轉到一般病房的過程中,恩熙一直陪在他身邊。
直到躺在一般病房的病床上,他看著她,一直沒有開口。
恩熙試著跟他講話。「你,怎麼會來這里?」
三年不見,開口的第一句話,她的聲音跟語調都很生硬。
謀仲棠沒有表情地看著她,仍然沒有說話。
「你撞到我的車子,你還記得嗎?」她問他。
他慢慢瞇起眼,迷惑地看著她,彷佛她的人跟她的話一樣陌生。
「你為什麼不說話?你的傷口會痛嗎?還是你想喝水?」她只好這麼問他。
他還是沒有回答,仍然目不轉楮地盯著她看。
恩熙被他看的很不自在,只好轉身拿床邊小桌子上的水杯和棉花棒,準備幫他往唇上沾水。
「我認得妳嗎?」他突然開口卻這麼問她︰「我認得妳嗎,小姐?」
突兀地停下手邊的動作,恩熙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瞪大眼楮回想著自己听到的話,起初還以為是自己听錯。「你怎麼了?難道你不認得我了?」
遺忘會這麼快嗎?
三年,就能讓他將自己徹底忘記?
然而謀仲棠的神情困頓,英俊的容貌有一絲憔悴,彷佛有非常苦惱的事情突然迷惑住他!
「妳、妳是誰?」他表情困惑地反問她︰「我不知道妳是誰……」
看到他的模樣、听見他說的話,恩熙的腦子突然陷入一片空白,然後想到某種令人害怕的可能──
「妳到底是誰?」謀仲棠瞇起眼,盯著她的眼神充斥著一片茫然。
恩熙怔怔地瞪著他,從手指尖開始感到冰冷……
「為什麼我會在這里?」他問︰「我……我又是誰?」
他的問話,證明了令人害怕的可能已經成真──
恩熙幾乎喘不過氣……
她看著他,心痛地看著他迷惑的模樣……
之後再也忍不住心痛,她伸手掩住嘴,不能控制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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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因為車禍重創,車禍傷患會有暫時性的失憶。」
「這個病什麼時候會好?」
「也許一天,也許兩天,也許下一刻就好,但也可能患者一輩子都無法回復記憶。」
醫生的話停留在恩熙的腦海。
一輩子,有可能他一輩子都不會記起她。
恩熙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突然失去記憶的謀仲棠,今天早上她打過電話回台灣,想告訴董事長這個意外的消息,但是謀家好像連佣人都不在,因為她打了兩通電話竟然都沒有人接听!
「醫生說,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她坐在他身邊削水果的時候,他問她。
「一個星期後,如果沒有並發癥狀,就可以出院了。」她回答他。
「恩熙?」他叫她。
她愣了一下,然後抬頭看他。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妳的名字很好听。」他看著她,眉間有一絲憂郁。「我撞到妳的車子,妳為什麼要照顧我?」
她回視他一會兒,然後對他說︰「因為我們都是華人,華人在海外應該互相照顧。」
「妳說,我的中文名字叫做謀仲棠?」他看著她,蒼白的臉孔帶著一絲英俊的憂郁。
「對。」她回答他。
「是警方告訴妳我的名字的?」
她點頭,沒有解釋他們原本已經相識的過往。
「那麼我的家人呢?他們也在這里嗎?」
「你撞壞的車子,是從租車公司租來的。」她避重就輕。
「妳的意思是,我的家人不住在這里?」
「大概是吧!」她低頭,借著削水果避開他的問題。
她不願意提過往,如果在他回復記憶之前,她能將他送回台灣,那麼他真的沒有記起過去的必要……
「我出院後,可以跟妳住在一起嗎?」他突然問她。
她屏住氣,然後對他說︰「警方會設法聯絡你的家人,你家人應該很快就會來接你。」
恩熙沒有告訴他,她會先打電話回台灣告訴謀家人,關于謀仲棠的消息。
「真的嗎?」他顯得有點憂郁。
「你怎麼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里。還有,我失蹤這麼多天,我的家人都不來找我,難道他們都不關心我嗎?」
「當然不是。」她立刻說。
他看著她。「妳怎麼知道?」然後突然低笑。「妳的表情,看起來好認真。」
恩熙別開臉。「你不要想太多,安心等你家人來接你就好了。」
「謝謝妳。」他忽然對她說。
「什麼?」她回眸看他。
「謝謝妳,謝謝妳願意幫我這個陌生人。」他淡淡地笑著對她說。
恩熙別開眼。「陌生人」這三個字,拉扯著她的胸口。「不客氣,我已經說過,因為你是華人,所以我才幫你。」她低著頭這麼對他說。
然後,他安靜地看著她削水果。
就這樣,恩熙一直低著頭,看似專心地削著隻果……
但是只有她知道,此刻自己的心髒跳得有多快!因為在謀仲棠回台灣之前這段期間,她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把他一個人丟下,獨自離開醫院……
這段時間,她只能負起照顧他的責任。
但是這個「負責」,也只會延續到聯絡上董事長,或者謀家任何一個人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