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常崢玥和常老爺盤算得滿滿當當的時候,在皇城的另一端,一處寬闊而低調古樸的宅院內,高大挺拔的大宗師豻緩步自演武場走來,半敞開的胸膛上汗水淋灕,一方雪白布巾被他隨手在結實賁起的胸肌上胡亂抹了一把,而後扔回恭敬侍立一旁的武奴手上。
「宗師,有線報。」另一名昂藏挺拔、神采奕奕的宗衛巍疾步而來,單膝跪下奉上,表情卻有一絲欲言又止。
斑大年輕男子乃北周宇文帝心月復大宗師豻,平素除了隱于暗處護衛帝王之外,更身兼監察百官的宗師部堂主,聞言微挑濃眉,接過的剎那不忙展卷,而是淡然問道。
「有異?」
「稟宗師,昨日午時一刻,有一羊皮卷投入我堂搜集密報的隱處之一,屬下等人在未查核詳實前,不敢擅自上報,先行遣三名梟部宗衛分三路搜查,方才消息傳來,此份線報果然為實,請宗師過目。」巍沉聲稟報。
「嗯。」他緩緩展開了羊皮卷,看見上頭娟秀小字時一頓,心有所感,似笑非笑。「這是女子手書,可查過了此女是誰?目的為何?」
「隱處的衛士畫下此女容貌,屬下已命人前往查詢皇城戶民錄,望能盡速盤查出此女身分。」
北周新制,落籍京城之百姓,戶籍皆由戶部底下的戶民司掌管,出生、及笄、冠禮、嫁娶、休離、義絕甚至亡故,皆須登記在冊,尤其是女子及笄,男子冠禮之後,均需畫下一份影真肖像入官方紀錄,以方便管理丁口。
當然,此女若已及笄,身分自然很快便能水落石出,但假如此女容貌尚未入冊錄,想查出她是何方神聖,也不過是稍稍延宕上數日罷了。
暗衛部和宗師部在北周宇文帝的執掌中,眼線及勢力遍布天下,只有不想查的,就沒有查不到的。
「那女子畫像何在?」他揚眉。
「此為其一。」巍抱敬奉上。
豻展開一看,頓時笑了。
那隻婆果似的小臉,鬼頭鬼腦的鬼祟模樣,不是那日听壁角的小嬌嬌還有誰?
然,她又是怎麼知道此一密報隱處的?
豻心中警戒乍起,卻也不禁對這個行事處處顯露幾分詭秘的小女人生出了濃濃奇罕探究之心。
「宗師識得此女?」巍見狀一怔。
豻但笑不語,緩緩卷起羊皮卷,在掌心輕敲了敲,嘴角微揚。「嗯,近來主公正愁沒人可緊一緊皮,既然綏南公都自動送上門來了,便從他開始吧。」
「諾!」巍虎眸一亮,露出嗜血愉悅的笑來。「屬下自請領辦這趟差事,請宗師允可。」
宗衛們閑太久了,好不容易有大顯身手的機會,又怎麼能不歡欣鼓舞嗷嗷叫呢?
手領皇命,破門而入,抄家拿人什麼的,最他娘的痛快了,哇哈哈哈!
「悠著點,別讓人以為咱們宗師部都是一群只知喊打喊殺的大老粗。」豻閑閑地提醒,「風度還是需要有的,干活的時候,切記那個『請』字,別讓那些老御史有機會亂噴唾沫星子。」
雖然宗師部和暗衛部從來只奉君王令,不鳥百官爽不爽,但是老御史們個個年紀大了,動不動就要撞柱直諫,畫面挺不好看的,總之是能免則免吧。
「諾!」巍有些不好意思,訕然一笑,頗有些憨厚之態,通身的猙獰血氣霎時也消散了大半。「多虧宗師提點,否則屬下又要忘了。」
幸虧大宗師精明睿智,想出了出勤之時,行動如狼似虎殺氣騰騰的宗衛們配合一口一個「請束手就擒」、「請莫做困獸之斗」、「請乖乖把你的狗頭套進本宗衛的狼枷」,諸如此類禮儀客套詞匯,從此堵得那些老成迂腐冬烘的御史噎得滿口老血,再也沒理由沒機會沒借口彈劾他們言語太過暴力,行事太過狠辣,監察百官等于恫嚇百官,非朝廷之福等等屁話。
就連吾皇主公也因此耳根子清淨了不少呢,嘿嘿嘿!
「算來綏南公一家子沆瀣一氣,恐怕連門口那對石獅子都不干淨,便是全數抄拿了也不算冤枉。」豻指尖恍似漫不經心地摩挲著畫卷邊緣,悠然道︰「待罪證齊全後,五日內,你們便好好松松筋骨去吧。」
「謝宗師!」巍慨然抱拳,樂顛顛地去了。
常峨嵋可能作夢也沒料想到,上輩子纏繞了她好幾年的最大惡夢之一,竟在此人短短兩三句笑談間,轉瞬就要灰飛煙滅……
此刻的常峨嵋回到了自己房中,看著兩名眼神畏縮閃躲,怯怯迎上來的婢女,卻是忍不住笑了。
不錯,這次挺乖的,沒有她前腳出了房門,她們後腳就忙著跑到常崢玥面前把她給賣了。
她笑著笑著,不禁嘆了一口氣。
……回首前塵,這兩個隨她「出嫁」的婢女混得還比她好咧!
上輩子她要是懂得借力使力,以牙還牙,恩威並施的道理就好了,也不至于傻乎乎地在閨中被親人算計,還遭貼身婢女背叛,最後更落得半生淒慘饑寒交迫而死……
「二娘子,婢子們什麼都沒說,真的什麼都沒說。」婢子松女長得妖妖嬈嬈,前世最是不安分,才一進綏南公府就勾搭了世子,被養為外室,哄得世子恨不得死在她身上,在她身上花錢無數。
世子夫人為此恨透了常峨嵋,以為她故意指使賤婢去爭搶世子的歡心……
常峨嵋閉上了眼,彷佛還可以感覺到世子夫人命人亂棍落在她身上的劇烈痛楚,玉雪可愛如隻婆果的小臉微微扭曲。
……無須怕,這輩子再也不會了。
綏南公府這個地兒,她就是拼盡全力一把火燒了,也絕不會再踏進半步!
「去煮碗茶來,我渴了。」她睜開眼,渾圓美麗的眸子已恢復清明平靜,淡然地道。
「諾,婢子這就去煮。」松女忙退了下去,再不敢扭著她的水蛇腰。
另一名婢子竹女則是殷殷勤勤討好地上前,跪在她腳邊。「二嬌嬌,您腿酸不酸?婢子幫您捶捶。」
「捏捏肩吧。」她漫不經心地道,比了比自己肩頭。
「諾。」竹女不輕不重地替她捶起肩膀來。
常峨嵋享受著那松快舒服的滋味,嘴角笑意隱帶諷刺。不過就是拿著她倆的身契在手,揮上一揮,提醒她們若是敢背主,就等著被賣入那見不得人的地兒,並且在她倆嚇得花容失色跪地求饒的當兒,再各賞了她們兩枚金葉子,告訴她們但凡忠主,往後自然少不了她們的好處。
一手鞭子一手甜頭,還怕駕馭驅使不了奴才嗎?
什麼把婢女當成好姊妹……那也得看自己遇上的是什麼鬼吧?
「二娘子,大娘子身邊的蓮女稍早來過,說是大娘子讓您大後日精心打扮一番,她要親自帶您赴晏家的花宴呢!」竹女討好地道。
常峨嵋閑散的神色微微一怔,須臾後不禁笑了,懶洋洋地道︰「嗯,知道了。」
不提她還真給忘了,太史令晏家本次的花宴,可是精彩可期呢!
「二娘子,您喝喝這茶合不合口味?」松女自外而來,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只茶香四溢的茶碗,顛顛兒地呈上前,美艷的眸子不禁閃動著異光,興奮道︰「大娘子待二娘子真好,太史令晏家的花宴請的都是城里官宦家的嬌嬌,一般的商戶人家便是再豪富都不見得拿得到這珍貴的花帖──」
「那日你想去嗎?」常峨嵋笑咪咪地問道。
松女接觸到她雪白嬌女敕可愛的笑臉,卻不知怎地一凜,有些結巴起來。「奴、奴不敢……」
「你是我的婢女,那日自然是得跟著我去的,又何來不敢?」她慢吞吞地啜飲著茶,微笑道。
松女大喜。「謝二娘子。」
竹女難掩忌妒艷羨,卻不敢斗膽央求。
說也奇怪,自半個月前二娘子大病一場醒來後,雖然還是往昔那個嬌女敕如粉團子的少女,可又彷佛有什麼不一樣了,她身上總帶著一股令人不敢輕慢的凜冽煞氣,明明是笑得恁般嬌憨,那眸中的冰冷常常叫竹女害怕。
竹女往常對這個渾然天真如未鑿璞玉的二娘子是瞧不起的,只因二娘子軟軟糯糯沒脾氣,既不被老爺看重,又是一向唯大娘子馬首是瞻,就是對她們這些婢女奴僕也毫無主子的威勢氣派,明知妝匣子里的飾物被她們偷賣了不少,也不敢吭聲兒。
可是現在……
「竹女,你想去嗎?」
竹女一抖,忙低眉垂眼地謙卑道︰「二娘子是奴的主子,您讓奴去,奴自然忠心隨侍在側,您若讓奴留守府中,奴也會看管好院子的。」
常峨嵋清亮的眸子高高揚起,噙笑瞅著這腦子靈光伶俐的婢女好一會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你倒是個精乖的。」
無怪乎前世竹女能夠審時度勢,借機攀上了前來綏南公府抄家的一個低階牙將,雖說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妾,也比她們這些被當牛馬般驅趕流放的女眷們幸運太多了。
竹女此人能用,但更要防著她反過來狠咬一口!
看著常峨嵋像是對竹女「眼露激賞」之色,松女嬌美的臉龐悄悄變了,暗自忿忿地瞪了竹女一眼。
竹女感覺到松女的憤恨,在常峨嵋面前,頭垂得更低了,彷佛把自己低進了塵埃底一般。
常峨嵋冷眼旁觀,但笑不語,自顧自慢慢地將那碗茶飲盡。
……那卷舉報的羊皮卷,也不知是否到了那人的手上?
她臉上神情有些恍惚,想著前世曾驚鴻一瞥的那個高大陽剛、冷峻神氣身影,心口不由自主地密密細疼了起來。
可惜在她死去後,那人和他心儀傾慕卻虐戀深深的女子,依然不能修成正果。
「那樣的好男子,本就注定該妻賢子孝、合和終老。」她喃喃自語,眼神溫暖中透著一絲淒涼。「宗師,這一次,我定會幫你的。」
就當是,謝他前世為她收尸吧……
深夜,萬籟俱寂,正是偷香竊玉好時機──那是對專職采花賊慣犯而言。
然,對于大宗師豻來說,夤夜匿蹤躡足而來,通常不是為了任務,就是……嗯,還是為了任務。
他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常峨嵋甜香沁然的寢房內,高大身影完美地和黑夜融為一體,穩穩盤踞在高梁之上。
常峨嵋,商賈常氏幼女,今載芳齡十五,性情天真懦弱,琴棋書畫,無一突出處。
豻腦中閃過這些時日來宗衛調查過後,奉上來的關于這常小泵子的生平種種,只得出四個字──乏善可陳。
可這一點都不符合那日他驚鴻一瞥下,對那張氣定神閑、滿眼狡獪小臉蛋的印象。
如若不是他麾下的宗衛們統統都該拖出去砍掉重練,那麼便是常峨嵋此女,隱藏得夠深,大有玄機。
他眸色更顯幽深,隱約有縷殺氣一閃而逝。
倘若此女包藏禍心,蓄意作妖,在查清之際,他自會毫不留情將任何一絲細小的危險掐斷于搖籃之中。
可假若她不是……
「嘖,還是覺得她不當暗衛很可惜啊!」他揉了揉高挺的鼻梁。
就在此時,門口隱隱傳來腳步聲,豻居高臨下地牢牢緊盯著那小巧少女的一舉一動──
腳下虛浮無力,骨肉均勻嬌軟,氣息細碎輕微,絕非習武之人。
他微蹙的濃眉,不著痕跡地略松了開來。
「二娘子,大娘子今兒特意吩咐讓奴這兩日看緊了您,說是千萬不能讓您擅自出了這個門子。」一名秀美婢女邊替顯然方才沐浴完畢,透著滿身清新馨香女兒氣息的少女擦淨一頭青絲,邊低聲殷勤地道︰「奴料想,大娘子定是有所圖,您得小心才是。」
「不礙事,我原也沒打算在花宴之前生什麼事兒。」少女閉著眼,像是享受著婢女的細心服侍,豻卻敏銳地感覺到她嬌小身子在看似閑散慵懶底下的緊繃戒備,心中微感奇異。
這小泵子……里里外外總流露出幾分奇異的矛盾有趣。
像是一個看似單純淺白,卻越拆解越發曲折迂回的謎。
「大娘子也問了奴,您這些時日可有異狀不曾?奴只說二娘子一切如常,還是如同先時那樣好吃好睡,天真蠢笨,時而發點小性子,也不曾提防懷疑過奴等。」竹女討好地道。
「嗯,你的功勞我都記著呢。」常峨嵋懶懶地一笑,隨即揮揮手道︰「下去歇息吧,讓松女也回房,我這兒不用人值夜。」
「雖然是二娘子您體恤,可奴也不敢亂了規矩。」竹女恭敬地笑道,「奴在,總是能在您起夜時幫忙遞個茶水什麼的──」
「我說了,不用值夜。」常峨嵋笑容未變,可語氣里的凜冽威儀霎時令竹女一個哆嗦,連忙垂手下拜往後退去。
「諾,諾,奴這就下去了。」
常峨嵋嘴角含笑,杏眼清冷地看著竹女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直到輕手輕腳的步履聲去遠了,她隨即如箭般彈射而起,緊緊地落栓,直到確定所有門戶都鎖得嚴實了,嬌小的身子這才真正的松懈了下來,回到榻上往迎枕一靠,小手撐著額頭,神態倦然疲憊地低低嘆了一口氣。
「哈,」她聲音低微得幾不可聞,似笑似自嘲。「你們值夜啊……我只怕睡一睡半夜怎麼死都不知道呢!」
暗處的豻聞言,鷹眸深處的瞳孔微微暴漲,心中沒來由掠過一抹異樣的感覺,隱隱有些窒悶了一下,隨即稍縱即逝。
常峨嵋神情有些恍惚,半晌後忽然又想起了什麼,拉開了拔步床雕花欄邊的一處暗匣,手勢輕巧鬼祟得令人生疑,豻目光銳利地緊盯著那只暗匣,眼神冷了冷──
丙然有古怪。
只是下一刻,當看清那暗匣里的物事後,豻陽剛冷峻的神情旋即有一瞬間的呆滯了。
別花酥、蓮蓉糕、胭脂鴨脯、糟魚香片等等,甜的咸的擠得滿匣子都是,那各種迥異的香味混雜成一團,令人聞來……呃,嗯。
相較于豻神色之怪異,常峨嵋對著這一暗匣的甜咸餌食,卻是笑容燦爛得幾可燃亮滿室夜色,黑白分明澄澈可愛的大眼楮深情款款地、滿滿愛戀地注視著每一樣餌食,邊吞口水邊語氣纏綿繾綣的說──
「對不起啊,寶貝們,我竟拖到現在才來吃你們,可是我今晚不小心又吃撐了,因為夕食那一大碗紅燒羊腩子炖得又爛又香又豐腴滑口,還有那條蔥油蒸鰣魚也肥得太犯規了,我、我實在受不住誘惑……而且珍珠米實在太噴香了,我足足嗑了三大碗,撐得我差點翻白眼……還好我剛剛泡完一桶熱水以後也消食得差不多了,現在吃你們正是時候呢,呵呵呵。」
豻差點從高梁之上腳一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