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偶然邂逅後,蔡桂福還真的經常和那位高娘子不期而遇。
有時在回春坊壹陸捌號,有時是在某個茶樓,次數頻繁到她都快以為高娘子是在暗戀自己了……咳。
為什麼會有這種錯覺呢?
因為她真正的……嗯咳,愛慕者飛大人,最近就是一改前些日子的「低調」,現在天天早上都會先給她捎來京城里各種特色的北齊吃食。
不論是用肥羊、花椒-蔥白、胡椒炮制成的胡炮肉,還是用豬肉絲和生姜、藏瓜、潔皮,再以羊肉熬湯和入搗成丸後的跳丸炙,都美味得她差點連舌頭都要吞下去了。
其中她最愛的還是用牛女乃和蜜調面粉揉出,入鍋炸出的截餅,听說是宮廷里才有的作法,入口即碎,脆如凌雪,簡直比現代甜膩的女乃油餅干好吃一百倍!
面臨極品美男加上頂級美食攻勢,尤其是每天早晨看見高大挺拔的他低頭對著她微微一笑——
偶滴老天呀!
蔡桂福覺得自己的理智與防御力每天都在潰散後退一百里……
「你、你不要再送了,我、我要減肥,以後不吃朝食了。」她也曾經別過頭去努力不看他專注的迷人眼神,做出「垂死掙扎」。
「如果是為了同我賭氣,也莫跟自己身子過不去。」飛白眸里的溫柔掠過一抹痛色,沉默了一瞬,隨後低低嘆息。「阿福,你這樣……我心里難受。」
蔡桂福仰望著他郁郁悵然的神色,頓時心疼萬分起來。
憂郁的美男子什麼的,誰抵受得住啊啊啊啊!
「咳,那個,我也就說說,說說而已,」她反而還低聲好氣地賠不是。「你別、別難受啦,我以後有多少嗑多少,全部吃光光就是了。」
他一雙眼眸霎時被喜悅的笑意點亮了。
蔡桂福則是轉過身後,抱著這堆愛心早餐,只能繼續邊塞邊內牛滿面。
……她這是叫做身體比腦子誠實多了嗎?
「不是我軍無能,實在是敵人太強大啊!」她仰天長嘆。
這一日,當一跨入安栗本鋪又看見優雅捧著茶碗喝茶,眉目如畫燦笑如花的高娘子時,意志力已經被攻克得搖搖欲墜的蔡桂福一個頓步。
她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內心小劇場剎那間經過幾個重大翻騰,最後索性主動開門見山——
「雖然我也很喜歡你這個新朋友,但高娘子,你有什麼話還是直說吧。」蔡桂福破罐子破摔地一坐在高娘子面前,面對已經自動清場的掌櫃姑姑們,也是見怪不怪了。
明顯成這樣,她就算神經比大象還粗,也該看出高娘子就是沖著她而來的。
斑娘子放下茶碗,俏皮地眨了眨眼。「我還以為你要憋到年底才要問呢。」
蔡桂福尷尬地清了清喉嚨,「好說好說。」
「先喝口茶吧。」高娘子笑吟吟地招呼。「我听說你不慣喝尋常研了茶粉加配料的茶湯,只嗜飲滾白水沖泡出的青澀茶水,所以便帶來今年江南新出的春茶,我喝著也頗有滋味,你嘗嘗?」
蔡桂福看著對面而坐,一舉手一投足中透著滿滿上位者的風雅氣質的高娘子,心里沒來由一個怦咚,腦中靈光乍現——
這高娘子……身分非凡啊!
「多謝高娘子。」盡避端起的茶清香撲鼻,可心里亂糟糟的蔡桂福楞是喝不出什麼味道,只是匆匆地啜了一口就放下茶碗,正色道︰「高娘子,我們還是直接談正事吧。」
斑娘子嫣然一笑。「好,我就喜歡你這麼爽快,那麼我也不同你彎彎繞繞了。你——覺得我們家飛白怎麼樣?」
「咳咳咳咳……」蔡桂福被口水嗆到了,邊咳邊愕然地望著她。「你——你原來是飛大人的娘家……不對,是夫家……呃,你們……他是你們家的什麼人?」
其實蔡桂福還少問了一句——高娘子,您又是什麼人?
「飛白是我夫君的自己人。」高娘子笑咪咪地道,「他獨身多年,身邊始終未能有個可心的人兒,我們夫婦對此也是頗為心急,幾次三番催促依然不得要領,不過眼下有阿福,我們也就能放了一半的心了。」
斑娘子言詞里雲里來霧里去的,也沒真正透露出自己的身分,但此刻蔡桂福哪里還顧得上追根究柢人家的身家為何?她忙著撇清關系都來不及了。
「我和飛大人……我們……是很熟,不過……不過還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這句話一說出,蔡桂福都覺得自己真是有夠渣。
她這個樣子,還真像是個去餐廳點菜吃到一半就拍拍走人且拒不付錢的敗類……
美麗的高娘子果然臉色一沉,笑意瞬間消失無蹤,隱隱有股凜冽威壓的氣勢撲面而來。
「阿福姑子,你這是想純調戲,不認帳了?」高娘子高高挑起了柳眉。
蔡桂福本能一個哆嗦,可又有種欲哭無淚的無奈感——她相信他們是「自己人」了,連惱火的樣子,指控的用語都一樣。
「以他的身分,便是王公之女都娶得,可情之一字最是半點不由人,他既心悅于你,對你更是諸般用心,難道這還配不起你嗎?」
飛白在高娘子和其夫君眼里是千般好萬般好,故而對此刻猶言語閃躲、態度回避的蔡桂福,難免有些不悅起來。
蔡桂福臉色有些僵硬,她憋著一口氣,卻是滿月復說不出口的愧疚忐忑和委屈。
她又不是一盆盆栽,一個這麼好的男人對她處處用心照拂,寵溺之情溢于言表,她哪里會不感動不動心?
可是她的顧忌她的害怕,又怎麼敢對人解釋?
——我是穿越來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打個瞌睡就又穿回去了,萬一我嫁了,我走了,飛白怎麼辦?
——我怎麼辦?
像這樣的話,她能說嗎?
不過也許是該好好感謝高娘子今日這樣狠推一把,讓她終于得以下定決心,做出最正確的抉擇。
飛大人,我不會再耽誤你了,不管我能留多久,能看著你幸福……就很好。
蔡桂福鼻子發酸,喉頭發緊,閉上眼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氣才恢復平靜的道︰「高娘子,飛大人本就值得比我更好的女子來匹配的。」
斑娘子頓時懵了,心一慌……
怎、怎麼會這樣?本宮、本宮不是這個意思啊!
「既然高娘子是飛大人的家里人,那麼想必您來勸他,他也會信服您的。」她輕輕地笑了笑,不知怎地看在高娘子眼中,卻莫名有種淡淡溫柔的悲傷,偏生又真摯得令人心微微發酸。「我對他而言真的不是好姻緣,我們,有緣無分的。」
斑娘子暗叫不好,該不會被自己這麼一攪和,反而把飛白好好的紅線扯斷了吧?
「咳。」高娘子滿臉堆歡,忙試著補圓回來。「看我,性子太急了,連幾句話都說不好,我的意思是飛白對你一片真心——」
「高娘子,我沒有誤會你,也沒有不信他,你別緊張。」蔡桂福難得少見溫和地道,「不是任何人的問題,是我沒福分。」
眼見局面越來越糟糕了,饒是身居高位見慣風浪的高娘子也驚出了一後背的冷汗,絞盡腦汁想穩住場面。
「阿福——」
「高娘子,您以後幫飛大人介紹個真正賢淑聰慧的貼心好女孩兒吧。」她懇切地望著高娘子,「他雖然看起來冷冷的,好像刀槍不入百毒不侵,天下無敵無所不能,可是他日子過得挺孤單的,雖有鹿伯打理他的衣食,有阿蛟當寵物逗逗,但是一個男人在外頭拚搏累了,回到家總會希望有個知冷知疼的妻子照顧他,同他說說笑笑,暖暖他的心。」
斑娘子凝視著她,隨即會心一笑。「這些話,你怎麼不親自同他說呢?」
「……」她頓時沉默了。
「阿福,如此听來,你對他並非無情意,那麼為何又要諸般蹉跎,不肯與他好好地有情人終成眷屬?」高娘子柔聲道。
蔡桂福低著頭,心口陣陣抽痛,拚命眨掉眼眶里的濕熱,低聲道,「我們行不通的。」
斑娘子一臉困惑,怎麼都不明白,可隨即失笑了。「莫非你是擔憂自己身分不夠,日後在諸多朝廷命婦中會遭受青眼與為難?」
「並不——」她抬起頭,試圖解釋。
「你這就放一百二十萬個心,她們忙著捧你討好你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敢惹你不快?」高娘子哈哈一笑,杏眼彎彎,揶揄道︰「看來你還不知道自己日後要嫁的是個多麼了不得的厲害人物呀。」
「我不是那個——」
「唉,傻姑子,我還以為上一回司馬氏的事兒就足夠證明,飛白他有多麼護短了。」高娘子促狹地問,「便是枝繁葉茂的司馬氏一族,也禁不得有人雷霆一怒為紅顏哪!」
蔡桂福听得滿臉通紅,又是害羞又是甜蜜又是心酸,可更多的是深深的糾結與惆悵。
再好,也不能是她的。
他要的是天長地久,她卻只敢許個今朝有酒今朝醉,與其日後愛得深了,越發無可自拔,還不如趁現在——
蔡桂福死死忽視心底那翻天覆地的絞痛感,也再不允許自己後悔!
飛白在宮里,忽然沒來由眼皮直跳,他揉了揉跳得有些心驚的眉眼,定了定神,迎上高壑帝戲謔的眼神。
「嘖嘖嘖,果然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啊……」
飛白耳根微紅,卻依然神情沉穩內斂。「嗯。」
斑壑帝霎時啼笑皆非,高高挑起濃眉道︰「愛卿呀,你能別用那麼嚴肅的臉承認那麼蕩漾的事嗎?」
「讓主公見笑了。」飛白硬著頭皮道。
「瞧瞧,就你這麼不解風情硬邦邦的硬漢範兒,連幾句和軟的甜話都不懂得說,還想人家小泵子哭著喊著點頭嫁給你,那才叫作夢呢!」高壑帝有翻白眼的沖動,真想卷起袖子好好把自己這十數年來的獵艷經驗傳授一二。
「臣下……在她面前不嘴笨的。」飛白挺了挺胸膛,一想起那個每每令他心房酸甜溫軟得一塌胡涂的小狐狸精,嘴角不禁往上揚,笑意溫柔得教高壑帝都看傻眼了。
——喲,沒想到這個冰山屬下也有這一日?
「不嘴笨,那怎麼到現在還沒把人拿下呢?」高壑帝毫不客氣地一記補刀。
飛白嘴角一抽——主公,您能不往屬下的傷口撒鹽嗎?
「我以真心相候,阿福總有一日會知道我的心的。」他低聲道。
幸虧高壑帝不知道千百年後還有「好人卡」一說,要不然早就拿來恐嚇自家愛卿了。
御前奏對——其實是君臣倆互抬杠——之後,飛白告退一踏出大殿,立時就被臉色發白單膝撲通跪下的魁北驚了一驚。
「出什麼事了?」他心一震,疾言厲色地急問,「阿福——」
「稟統領,阿福姑子今晨密謀離開京師,」魁北滿頭冷汗。「她昨日在藥堂逗留良久,晚間又到錢莊一趟,屬下原以為不過是阿福姑子日常行事的章程,卻沒想到今晨她悄悄到城西雇了馬車就直奔城門——」
「她,要走?」飛白臉上血色瞬間消失無蹤,慘白著唇瓣緊抿成一線。「她現下何處?」
他自然對麾下的人有信心,無論如何定能攔下阿福的。
只是……她為什麼要離開?是——因為他嗎?
為了逃避他的逼親,竟連她苦心打下的事業都顧不得了?
飛白胸口如萬針鑽刺,呼吸沉重,滿口苦澀……
「阿福,你與我……又何至于此?」他喃喃自問。
「回統領,屬下等將人‘請’回了您的府邸,」魁北小心翼翼地道,「阿福姑子頗受了些驚嚇,屬下想,有她親近熟悉的鹿伯和蛟在,料想應當會好些。」
「你們嚇著了她?」他眸底煞氣暴起,駭得魁北差點一腦袋磕砸在地表忠心。
「屬下不敢,只、只是……勒住疾馳狂奔的馬時,不小心顛著了阿福姑子。」
魁北兩股戰戰,猛吞口水稟道,「她,呃,腦門子有點磕青了一小片,屬下該死!」
「你們!」飛白勃然大怒,胸口滿滿的憤怒不安、傷心委屈等等心緒霎時不見了大半,此刻只余下滿滿的心疼。「她……你們可傳太醫了?」
「阿福姑子連連說不要緊,不讓傳太醫。」魁北偷偷瞄著自家統領那張由黑轉白的俊臉,總算稍稍松了口氣。「阿福姑子說不怪屬下等人,只她看起來似乎很是沮喪,臉色不大好看。」
「她從來是個最心軟的……又怎會怪你們?」飛白怔怔地听著,拳頭捏緊了又放,放了又緊……心密密麻麻的一陣陣忽悲忽喜,酸楚又抽疼得厲害。「她偏偏——只對我心狠罷了。」
可就算是這樣,他還是不會放手的。
「罷了罷了,」他神思恍惚,神情甜蜜中透著無限悵然,澀澀地低笑了起來。
「天上地下,也唯有阿福一個,我自是什麼都能許她,什麼都願為她做,可若是她不喜的,我……我自也不會再去籌謀了。」
魁北望著自家統領流露出一抹罕見的脆弱,笑容偏偏又那樣溫柔,溫柔得令人心碎……這恁般粗糙的中年漢子也不禁紅了眼眶。
「統領——」魁北想安慰,自己喉頭都有些哽塞住了。
飛白目光落在前方遠處,也不知是在說服旁人,還是在說服自己。「只要她,還能待在我看得見她的地方……」
就是……她當真只想要他的身子,不願做他的妻,他也都依了她便是。
恍恍惚惚的飛白和心神震蕩的魁北,渾然不知此時此刻,佇立在大殿門口的尊貴男人面色鐵青,眼底已有殺意閃動。
「孤的重臣,豈能容一個不知好歹的女子辜負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