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詩經‧周南‧漢廣》
鎮遠侯府一如往常的幽靜肅穆,護衛奴僕依然守衛的守衛、服侍的服侍,連花匠都照舊優閑地栽下迎接初夏的各式花卉。
鄧箴絲毫不知在鎮遠侯府外的京師,正暗暗攏聚流動著一股暴雨欲來的陰郁危險氣息。
她只知道侯爺近日留在議事堂的時候長了,自己送湯菜餌食去的機會也多了,每次見他依然只夾那麼幾筷子,湯也只能喝兩口,便會歉然的揮手命她收了,再埋首投入堆滿錦帛的案頭。
鄧箴心知,他脾胃不好,若是再勉強吃些,清俊面上就會露出蹙眉的不適之色,可是她依然忍不住焦急心疼一-像他這樣食少事多,本就病痛纏身的瘦弱身軀又能撐多久?
于是她努力變著法子換花樣,就是希望能讓他吃得舒心,不求多吃幾口,只要還能引起他一星半點想吃的,願意開口嘗,她緊繃著的心也就稍稍能松快些了。
只是鄧箴庖食的技藝再好,送上的滋補湯食再多,還是遠遠彌補不了他因案牘勞形而為身體造成的迅速虧損衰敗。
這一天,當她提著一食盒的紅棗玉藕雞湯走近議事堂緊閉的門口,對甫自里頭出來的幕僚文先生欠身行禮,正欲推門而入的剎那,忽然听見里頭傳來了一個物體墜落的聲響!
她的心猛縮了一下,和愀然變色的文先生交換了一個驚慌擔憂的眼神,當下想也不想地齊齊沖撞開了門——當看見暈厥倒地,面色慘白透青的默青衣時,鄧箴腦子轟然巨響,迅速沖至他身邊,饒是心急如焚,顫抖的雙手卻輕柔小心地扶起他的上半身,卻被那冰冷如……
如……
鄧箴這一刻幾乎魂飛魄散。
不,不會的,恩公他不會死,他、他這樣的大好人怎麼可能……怎麼、怎麼可以就這樣死去?
她還沒有報答完他的恩情,還沒有看著他蒼白的臉龐重現血色,恢復健康——「快來人!主子病了!」素來睿智儒雅的文先生聲音也淒厲破碎了三分。「速傳太醫,快啊!」
鄧箴在極度的慌亂恐懼中,異常地鎮定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讓昏迷不醒的他躺在自己的大腿上,小手為他拭去滿頭豆大的冷汗,不斷搓揉著他冷冰冰的手、臉頰……
他不會死,絕對不會。
只是懷里的瘦削男人氣息越來越弱,冰冷的身軀越來越僵硬,死命搓揉著他、試圖用體溫暖和著他的鄧箴心痛如絞,死命咬著下唇,鮮血淋灕也絲毫未覺。
不知何時涌出的熱淚和唇上鮮血,一點一點地落在他慘白的臉上、唇上……
仿佛過了痛苦煎熬的一生之久,實則只有短短的幾息辰光,鄧箴懷里陡然一空,默青衣已經被昆奴和侖奴抱起急回寢堂——鄧箴呆呆地看著懷里的空空如也,恍惚間,不知怎地竟覺心也空了。
默青衣色淡如杏花的薄唇微沾上鄧箴的血,雙眸緊閉,氣息若斷。當太醫和眾人強捺焦灼地守在他榻前,用盡一切方法都無法令他醒來,只能眼睜睜感覺到他的氣息逐漸消散之際……
忽然間,昏迷不醒的他唇瓣輕顫了一下,指尖也微微動彈了。
「侯爺醒了?」燕奴等人反悲為喜,激動地低喚。「太醫!」
太醫跪在榻畔,在號過脈後,不禁心下一松,迅速用金針落在默青衣的神庭、印堂、氣海三穴輕捻,須臾後,再小心輕巧地拔起。
默青衣喉頭一動,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睜開酸澀眼皮時,驀然發現榻前怎麼跪了一地人?
冰冷的雙手仿佛還殘留著某種暖意和柔軟,恍恍惚惚如夢中。
「我……怎麼了?」他沙啞地問。
眾人面面相覷,太醫則是趕緊忙著開藥方、命藥童煎藥去了,最後還是文先生謹慎地道︰「您一時閉氣過去了。」
默青衣這才想起自己正欲批擬卷宗時,忽地胸口劇痛,眼前一黑,而後便不省人事了。
「我身子現下如何?」他浮起一絲苦笑,極為平靜地問。
一個比一個剽悍凶狠的武奴不約而同直勾勾盯向太醫,好似太醫只要嘴里敢說「不好」二字,立時就會被斬殺榻刖。
太醫吞了口口水,真真有苦難言,頻頻拭著冷汗道︰「侯爺……您、您萬不可再勞神過度了,那蠱毒原就不易壓制,您精神血氣一耗弱,蠱蟲便伺機蠢動坐大,雖然這次明明己突破心脈,卻不知怎地又被逼退了回去……實是蒙天之大幸啊!」
太醫雖然未說得太直白,眾人卻听明白了話中之意——此次能清醒純屬僥幸,可若再有下次,主子恐怕……
眾人心陡然一沉!
默青衣神色卻十分淡然,仿佛被告之命不長久的人並非是自己,他揮退了太醫,虛弱卻銳利依舊的眼神一掃眾人。
燕奴迅速領會,對門外的護衛做了個手勢。
四周立時密布暗衛高手,護得寢堂里外固若金湯,風聲不入,一言不出。
「我這身子太不爭氣,怕是等不及他們動手,還是按照原定計劃,那把火可以放了。」他輕描淡寫地微笑,聲音低微地吩咐。
「諾!」侖奴握拳抵胸行禮,隨即消失在寢堂。
默青衣呼吸微弱而吃力,冷汗如漿滾滾而落,微擺手阻止了文先生和燕奴等人的相勸,斷斷續續地再強吸了一口氣,啞聲問︰「並州刺史進京了嗎?」
「侯爺,冠玉侯麾下的執金吾越騎、射聲、中壘和關北侯主掌的屯騎、胡騎,以及咱們的虎賁、長水,皆己提高警覺,列兵設陣于京師皇城內外要地。」燕奴虎眸發熱,低聲道,「還有定國侯的三萬金甲衛,就算進京述職的並州刺史是鄧家的人,也影響不了大局。」
並州晉陽雖有大軍五萬,不說能不能及時趕赴京城「作亂」,光是臨淄青州刺史手上的人馬就能釘死他們。
「南陽鄧氏……」默青衣喘著氣,努力抵御陣陣暈眩月兌力感,「百年底蘊,不可小覷……雖然向來夠聰明的保持中立,然,京畿重地,不可有失……莫忘了,並州刺史鄧衍妻子的遠房表妹便是阿峨的親母。」
京城貴冑士族們同氣連枝盤根錯節,又有哪一個能是真正干淨如白雪的?
就是他,也不能說自己毫無親族牽掛。
「奴下們知道了。」燕奴一凜,沉聲領命道︰「必會盯緊了鄧衍及他身後的鄧家。」
「去,把這一池水攪渾了,」他想微笑,卻再無一絲力氣,聲音微弱如嘆息。
「先剁了幾個刺頭子,其余的留待皇上龍駕回宮後……再議。」
這些人造反是不敢的,但卻不妨礙他們假借動亂之名,火中取栗,撈幾個重要的職位在手。
「諾!」燕奴重重額首。
「文先生?」他疲憊的目光望向一旁默然恭立的幕僚先生。「有勞先生了。」
「不敢,此乃屬下分內之責。」文先生身為鎮遠侯爺首席幕僚,立時揮毫代侯爺擬了幾道手諭,呈與侯爺覽過無誤後,便發予了昆奴。
「藥來了。」太醫小心翼翼地捧將上來,苦口婆心勸道︰「侯爺還是緩一緩神,先吃幾口吃食墊墊脾胃,這藥服下才不傷身啊!」
他搖了搖頭,低聲道︰「藥給我。」
這具衰敗不堪的身軀己無所謂傷不傷了,況且他真的什麼都吃喝不下,強撐著服藥也不過只是想再續一口氣,多挨些時日罷了。
眾武奴不敢再勸,只得對文先生使眼色。
「且慢。」文先生溫和地開口,真摯地道︰「侯爺,您昏厥過去之際,那位鄧小娘子正送了補湯來,可被嚇壞了,說來若不是她忍淚拼命為您搓揉頭手胸口,多少活絡了您身上的經脈血氣,後果不堪設想啊!」
眾武奴不禁用滿滿崇拜閃亮的目光望向文先生——這招高啊!先生。
默青衣蒼白中透著慘青色的臉龐意外泛起了一絲紅暈,遲疑地囁嚅了一下,也不知是靦腆還是窘迫地別過了頭半晌後,終于等來了他低微若喃喃自語的一句「便,先喝兩口湯也好。」
眾人不禁長長吁了口氣,頓時眉開眼笑起來。
還好還好,侯爺這時候少年情竇初開、知慕少艾,可好說話多了。
寢堂內的氛圍自凝滯肅穆轉為輕松歡快的當兒,渾然不知自己已成了鎮遠侯府內外寄予厚望的鄧箴,正小臉煞白,神情蕭索,懷里抱著一瓷罐物事,默默守在寢堂外院的大門口。
一重重緊閉的門,阻住了她的腳步,隔擋住她擔憂焦灼的視線,她只能呆呆地等著,盼著里頭能傳來好消息。
陽光一寸寸走過台階,她站到雙腳都麻木了卻半點不覺……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醒了?是否平安無恙?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為他做些什麼?
她只是在昆奴他們帶走侯爺後,身子仿佛自有意識地去了灶下,翻找著小膳房里所有雞鴨魚肉蔬食,顫抖著手洗洗切切,熬了一鑊濃濃的老母雞湯,不加半點鹽,不斷撇去上頭的油膩,最後燜到肉酥骨化,湯汁變成了美麗的淡金透著女乃白色後,這才小心地傾入瓷罐內,用厚棉布密密裹起,抱在懷里……
除了這個,她什麼都不會。
鄧箴眼前逐漸模糊,低下頭來,極力憋住落淚的沖動。
不知過了多久,大門忽然開了她猛然抬起頭,淚光瀅瀅的眼兒滿是期盼地望著門後的燕奴,小嘴微張。
真是心有靈犀啊……
燕奴見她懷里抱著的瓷罐,隱隱溢出一絲雞湯香氣,虎眸掠過一抹欣慰,沉聲道︰「侯爺醒了,正想喝湯。」
她大喜過望,趕緊將懷里的瓷罐捧上,破鑼嗓子輕聲道︰「有勞燕大人了。」
「鄧小娘子送進去吧。」燕奴挑眉,一本正經地道,「服侍侯爺用膳也是你的職責。」
鄧箴一怔,隨即溫順地點了點頭,心底卻是極為感激燕大人能夠容她親眼見侯爺一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