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太,謝謝您。」她由衷感激地道。
「來!」靜前師太停下腳步,警覺地回頭看了屋子那頭,隨即把她拉進一旁黑黝黝的樹影中,自寬大灰色袖底掏出了一枚新鮮胡餅塞給了她,「快吃吧,貧尼替你看著。」
她兩手捧著猶帶溫度的柔軟胡餅,眼圈兒漸漸熱紅了,結結巴巴的開口,「師、師太……」
「沒事,吃吧。」晦暗夜色下,靜前師太眸光掠過一絲藏不住的悲憫和心疼,催促道︰「還得上晚課,沒多少時辰可以耽擱的。」
「嗯。」她噙著在眼眶中打滾的淚水,重重點頭,听話地大口大口咬著面香誘人的胡餅。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吃過不是硬邦邦的粗糧餌餅,而那曾經在伯府中吃著香噴噴的佳肴、睡著軟綿綿的錦榻,偎在姨娘暖軟懷里撒嬌的種種,都已遙遠得彷佛是前生的事了。
「九姑子,一線天無極洞至寒至冷,你可得帶足了被褥。」靜前師太也不能為她出頭什麼,只能再口頭叮嚀幾句。
容如花努力吞咽下嚼碎了的胡餅,聞言頓了一頓,而後抬起頭露出了一朵甜甜笑容,越顯溫馴憨然。
「好。」
翌日。
容如花果然大清早就被「攆扔」到了後山險峻無人煙的一線天無極洞去。
看著領她前來的那名顴骨高聳、面色刻薄的師太,幾乎是屁顛屁顛地回去覆命了,被獨個兒留在冷颼颼陰森森洞穴口的容如花緊抓著衣襟的小手微抖了抖,無聲地嘆了口氣。
也好,反正在這兒定不會再惹得母親礙眼心煩的。
這一年來,胡媽媽沒少在她面前冷嘲熱諷過,關于她低賤庶女的身分,關于嫡母是如何高貴在上,豈容得某些下等骯髒秧子高攀……
「小九不髒……」她神情落寞地在山洞口旁那株榆錢樹下蹲了下來,小小身子縮成了一團,拾著根枯枝胡亂地在地上畫圈圈。「小九日日都記得擦身噠……」
盡避心里經過這一年的搓磨後,早隱隱明白了些什麼,可對于一個年僅六歲的小女圭女圭來說,心中那份對伯府和父母的孺慕之情還是無法徹底消磨消散。
——也許只要她乖乖,她听話,嫡母或許就不生她的氣了,也許有一天還能允她回家,繼續做伯府里的小九姑子……
可,姨娘還是不在了。
突如其來的劇痛在心頭炸開,她身子一顫,小臉垂得更低,哆嗦著抬起袖子擦了擦,又擦了擦,卻怎麼也擦不干淨泛濫奔流的淚水。
小九想姨娘了……嗚嗚嗚……
不知過了多久,容如花哭得頭暈腦脹,可過後胸口反倒松快了好幾分,彷佛壓抑沉積許久的委屈畏懼悲傷,也隨著這一場大哭發泄流失了大半。
圓圓眼兒猶帶水盈盈的殘存淚珠,紅腫如杏的眼皮和紅通通的鼻頭卻似兔崽般時不時抽動了下,越發說不出的可憐可愛,然後——但見她伸出小短手開始摘下垂在身邊的榆錢樹女敕葉,塞進嘴里嚼吃了起來。
半臥于洞里隱密幽暗處的計環瑯目光如炬,因失血過多而顯得慘白的美麗臉龐,有一霎的微微抽搐。
這小娃子畫風不大對啊!
不過也有可能是他體虛氣弱之下,眼楮給看花了。
……其實在洞口發出低小嚼聲的是只兔子吧?
他舌忝了舌忝干燥起皮的薄唇,心神莫名有些虛浮亂飄起來——那樹葉能吃嗎?好吃嗎?解渴否?
這輩子,嚴格來說是自降生這十五年來,他計環瑯還從來沒有這般狼狽不堪過︰肋下中了一劍,腿上破了個大口子,發著高燒,饑火難耐,被迫看一個小娃兒哭得他心煩,甚至還得听她嚼葉子津津有味的嘖嘖聲——讓他分外有想殺人的沖動!
「欸?」
他神色一凜,煞氣橫生。
「——美人哥哥?」
計環瑯清傲精致的臉龐瞬間徹底由白轉黑。
爺一定要殺人!
半個時辰後。
受傷美少年計環瑯依然半臥在山洞石榻上,滿臉不是滋味地默默嚼著……榆錢樹葉子。
「好吃嗎?很女敕嗎?」那團小兔崽,呃,是那個小女娃睜大眼楮,殷勤熱切討好地湊在他跟前,手里還捏了一大把榆錢葉,隨時準備喂食。
「尚可。」他面無表情地別過頭去,心情有點堵。
「這兒還有好多好多,都給你。」容如花不由分說地全塞給了他。「哥哥多吃點啊!」
「嘶!」她熱烈的動作踫著了他肋下血肉模糊的劍傷,疼得他倒抽了一口涼氣。
她瑟縮了下,怯怯地僵在原地,眼楮睜得大大的。
「不許哭。」痛得冷汗直冒的計環瑯心一沉,低聲喝道。
容如花一抖,拚命搖頭,吞下嗚咽。「沒、沒哭,我,沒有。」
看著面前這縮起來只有小小一團,不斷眨著紅通通的圓眼,努力將大眼楮中打滾的晶瑩淚水憋回去,甚至還艱難地對他擠出了一個僵硬顫抖笑容的小女圭女圭,計環瑯瞪眼了好半天,最後還是挫敗地低嘆了一口氣。
「莫哭。」他俊美臉龐上的冷峻慍怒之色漸漸軟化,半晌後,他低聲地道︰「你……听話。」
她呆呆地望著他,烏黑水潤的大眼里還有些許不安忐忑。
「你……」他又無聲地嘆了口氣,斜飛的濃眉蹙了蹙,盡量口吻溫和地問︰「別怕,我不是惡人。」
「……我知道,」她小小聲道,「你是,牆上的美人哥哥。」
——這小表腦子沒長好吧?
他嘴角抽了抽,「誰?」
「牆上,好厲害的。」提起這個,容如花又興奮了起來,「美人哥哥那天真好看,小九一直看一直看的。」
「……」計環瑯修長如玉的手指揉了揉眉心。「小表,無事的話你可以走了。」
「走?」她一臉迷茫,「走去哪?」
他反倒被她問住了,難得有一瞬地啞口無言。
方才那把粗俗不耐的嗓子簡短撂下了一句「好生待著,數日後我再來」,足可證明這小表是被人扔在這兒死活不管了。
不過究竟是誰家這般良知泯滅,竟把個娃兒往荒山野嶺的洞里丟?
「美人哥哥,你餓不餓?」
正思忖,計環瑯聞言抬頭,鳳眸微眯。「小表,現在是管本……爺餓不餓的時候嗎?」
「對喔,」容如花恍然大悟,那張小憨臉立時嚴肅起來。「你還流著血呢,哥哥等等小九,小九馬上來!」
「你要做甚——」他話還未說完,就見那小短腿像野兔似地蹦出山洞外,一下子便竄得不見人影。
如若不是渾身傷病虛乏月兌力,他光用兩根手指頭就能拎回這個連話都說不清的小矮墩子撂倒在地了。
況且計環瑯平生最恨人說他美!
什麼「計家玉郎,明眸善睞,美貌驚人,風姿無雙」之類的傳言,在宮廷民間大街小巷流竄得處處皆是,害得他每每出府就迎來一波波投花擲瓜扔香帕的瘋狂姑子,簡直教人不勝其擾,若非率先傳出此話的「禍首」正是自己的皇帝親舅,他老早就把那人往死里整了!
「虎落平陽被犬欺,如今連個三頭身的小表都敢來調戲本侯了。」他低聲苦笑,咬牙切齒。
計環瑯疲憊虛弱地閉上了眼,努力抵御著渾身上下一陣陣冷熱交戰的強烈痛苦,剛剛嚼吃吞咽下的清甜女敕葉汁液已經蒸發殆盡,唇齒喉頭間又復燒灼得厲害。
就在他昏昏沉沉,飄飄忽忽中,彷佛感覺到有個軟軟的東西在踫觸自己,他習武多年的敏銳警覺本能被喚醒,修長如玉的手掌似猛虎出柙般狠狠掐住了來人的頸項……好似有聲抽氣嗚咽乍起,可下一刻肋下的傷又被牽動撕裂開來,瞬間,劇痛擊倒了他強撐的最後一絲意識……
計環瑯徹底昏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