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冶子挾其精術,徑往湛瀘山中,于其麓之尤勝且絕者,設爐焉。取錫于赤謹之山,致銅于若耶之溪,雨師灑掃,雷公擊劈,蛟龍捧爐,天帝裝炭,蓋三年于此而劍成。劍之成也,精光貫天,曰月斗耀,星斗避怒,鬼神悲號,越王神之。
——「湛盧書院」山長‧楊纓
四年後冠玉侯府
一個梳著兩把頭可愛發髻的十歲小女孩兒偷偷在書齋外探頭探腦,紫檀木書案後那高大頎長俊美清傲的青年濃眉抬也不抬,只深幽鳳眼里掠過了一絲好笑又有些許頭疼。
只見那小腦袋又咻地縮了回去,仿佛是心虛,可是不一會兒又悄悄地伸出一點點。那張不管喂養了多少山珍海味、滋補藥物,都無法紅潤起來的小臉只勉強可稱得上清秀可愛,可那雙恍若閃動著滿天星子的渾圓杏眼卻總是能令人見之心下怦動,不自禁想隨著她嬌憨趣致的眼兒一起笑起來。
計環瑯散發皇族貴氣的英俊臉龐一貫地清冷嚴肅,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嘴角淺淺地往上揚了。
「小表,又想作什麼怪了?」他淡淡地出聲。
容如花抖了一下,神情訕然地蹭了出來,對著他腆顏討好一笑。「侯、侯爺,您眼力真好呀!」
一聲「侯爺」不知怎地讓他面色沉了下來,她心一跳,又有躲回門後的沖動了。
「過來。」他臉色不好看地喚。
「欸,欸。」她小臉亮了起來,樂顛顛地蹦到他跟前,再度眉眼彎彎沖著他笑。
計環瑯凝視著她縱然努力掩飾,卻還是露出了一絲跋相的腿腳,胸口又悶窒得抽痛了下。
四年前,他雖然救回她一條小命,可終究去得太慢,讓她後背與腿腳落下了一生無法消弭的傷痕。
尤其是膝蓋後的筋脈被尖銳枝椏劃斷,流了太多的血,火速帶下山到城中醫館時已延誤了最好的診治時機,就連後來回京接好筋脈,涂上珍貴至極的「續玉膏」,也只能令她傷了的右腿恢復行走能力,可這腿,卻是注定永遠跛了。
在病榻上整整躺了半年才養好身子的容如花卻沒有哭,也沒有沮喪憤怒撒潑,甚至怨天尤人,她只是拉著他的衣袖,認真地對著他道︰「美人哥哥,你把小九丟掉吧,小九已經花掉你太多銀子了。」
他鳳眼霎時刺疼發熱得厲害。
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小女圭女圭靜靜地躺在榻上,這一幕緊緊掐痛了他的心髒,計環瑯幾次呼吸不上來,最後臉色難看地低斥了她一句——
「閉嘴!本侯就是銀子多,本侯就是樂意救你養你,本侯問過你要不要了嗎?」
他怒氣沖沖地甩袖而去,然後回頭馬上命人送來滿滿一大盤金黃焦女敕的烤雞腿子。
她越不想成為他的負擔,他越要把她養得白白胖胖的,這才能顯示出他計小侯爺的手段來。
可四年下來,這不爭氣的小表身子是好起來了,可偏偏通身上下還是瘦得跟把柴禾似的,簡直丟盡了他冠玉侯府的臉面。
「笑得這麼諂媚,說,又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了?」
「侯爺——」
他斜飛的濃眉高高一挑。「怎麼都不叫哥哥了?」
容如花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他。「您不是不喜小九喊您美人哥哥嗎?」
而且自從她知道了他顯赫尊貴的身分後,又哪里敢像從前那樣肆無忌憚親昵歡快地喚他「美人哥哥」?
「把前頭的‘美人’去了。」
「……哥哥。」她小臉明亮了起來,快樂喊道。
他眉心打結,怎麼听起來越發教人氣悶不痛快?
「連著姓氏喚吧。」他修長手指輕敲了敲紫檀書案。
「雞哥哥!」她從善如流地笑嘻嘻道。
他眼角一抽,話自齒縫硬邦邦迸出,「計!」
「計、哥、哥。」她縮了下脖子,乖乖地刻意咬字清楚道。
計環瑯神情還是不大得勁,哼了哼,「叫阿瑯哥哥。」
「阿瑯哥哥。」她好脾氣地叫道。
「乖。」他沒有察覺自己笑得有些傻。「嗯,說吧,鬼鬼祟祟的所為何事?」
「侯……阿瑯哥哥,小九今兒可以跟府醫伯伯上山摘藥草嗎?」她眼兒巴巴地望著他。
「不準!」
「為什麼?」她小臉一垮。
「胡鬧。」計環瑯修長指尖彈了她額頭一記,滿意地看著她瞬間疼皺了臉,又不自覺地用掌心替她揉了揉。
「他上山摘藥草是辦正事,你去搗什麼亂?」
「不是搗亂,府醫伯伯說我很有天分的。」
「什麼天分?吃草的天分?」他戲諸。
「……」她一時啞口無言,可愛的腮幫子微鼓。「小九才不是只有這點志氣呢,我、我要當一個好厲害的醫女,以後專門幫侯……阿瑯哥哥治病!」
他嘴角抽搐了下,這小表……
「免了,本侯身子好得很。」
容如花吞了吞口水,這才發現自己好似說錯話了,不禁尷尬地干笑連連。「呵呵,呵呵呵。」
「想學醫就在府里學,讓藥鋪送各色生藥草來,趙老自會教你辨識。」他一語敲定。
「可是別的藥童都能跟著上山學采藥的。」她還是試圖做最後努力地央求道。
「別的藥童腿腳方便,你呢?」話一出口,他立時後悔了。
容如花頓了頓,沉默了一瞬後又抬頭,笑容還是揚得高高。「阿頊哥哥,我能行的,我不會拖累府醫伯伯,你別小瞧我啦!」
計環瑯凝視著她溫馴卻又倔強的小臉,胸口微微撕扯發緊,整個人莫名地煩躁郁悶起來。
「……讓朱勾和青索隨你去。」他冷聲道,在她歡喜雀躍的剎那又補了一句警告,「不準離他們三步外的距離,否則下次就是呼爹喊娘滿地打滾都休想本侯許你再上山!」
她呆住了,半晌後遲疑地問︰「那個……十步行嗎?三步會撞到的吧?」
「……」他鳳眼微眯。
「不然七步?」她弱弱地問。
「……」
「五步?」她聲音越來越小了。
「本侯準你討價還價了嗎?」他漂亮的鳳眼火氣一閃而逝。
「三步好三步妙!」她立馬蹦起來,點頭如搗蒜。「就三步,哈哈,哈哈哈。」
……唉。
相較于內心淚流滿面的容如花,其實最哀怨的還當屬奉命行事的冠玉侯府排名第三和第四號高手的朱勾、青索兩名暗衛了。
這三步到底是以小九姑子的三步,還是他們倆大男人的三步作準?總感覺侯爺和小九姑子兩人的答案南轅北轍啊!
京郊青翠的飛雁山是環繞京城的群山之一,雖然沒有其他座山那般險峻高聳,卻勝在臨靠著奔流的大河,故而在山嵐水氣滋潤下,生長其中的藥草格外鮮女敕豐富養人。
如人參、靈芝之類的奇珍之藥多半出自高聳入雲天的深山老林,可如雷公根、土肉桂、天鶴草、何首烏、木鱉子等等,卻在飛雁山里繁衍旺盛。
「除卻藥草顏色,藥草生長地點也對藥性影響亦是極大。」一名形容宛若謫仙的中年美大叔一襲白袍,背負藥簍,蹲來對著身旁的小人兒溫和解說道,「如寒地許多藥草性溫主補,熱地許多藥草則是性涼或寒主泄,雖非絕對,然天生萬物相生相克之理,尤以藥性為甚,可敵可友,可攻可守,端在此間。」
「府醫伯伯,這也就像是您說過的,藥分君臣,以君為主以臣為輔的意思嗎?」
容如花小臉滿是殷殷向學求知的神采。
「小九姑子果然聰慧,」趙府醫笑吟吟,打趣道︰「看來趙某後繼有人了。」
她一張小臉紅了起來,曝嚅道︰「小九知道府醫伯伯只是不想小九氣餒,這才對小九處處夸贊,我、我會更努力學的,絕不會讓您失望的。」
趙府醫看著這個身形嬌小似有不足之癥,卻眉眼嬌憨質樸的小女孩,心下柔軟成一片。
他首次見到她時,她好似一個破碎的布女圭女圭般鮮血淋灕地癱在侯爺懷里,俊美少年緊緊抱著她,她的手也緊緊攥著少年的衣袖,昏迷中仍然死死咬著下唇,不讓痛苦的申吟逸出聲來。
後來「麻沸散」灌不進她喉里,緊急無奈之下,也只好就此硬生生地替她將血肉模糊的背腿縫合,那劇痛怕是連習武之人都承受不住,他替她縫合之時,心懸得老高,額際冷汗涔涔,就是怕她一個痛得岔息斷了氣……
可是誰知道就是這樣一個小小娃兒,嘴唇咬出了血來,身子不斷抽搐顫抖,卻努力熬過了漫長的縫筋接骨療程,最後還是在侯爺頻頻安撫之下,才慢慢松開牙關,昏厥了過去。
這小女圭女圭驚人的堅強毅力深深震撼了在場眾人。
昏迷三天三夜後,小女圭女圭醒來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對眾人說——
「謝謝伯伯哥哥……」
扁棍大老爺一個的趙府醫當場噴淚,就要認下她當義女,後來還是被臉色黑如鍋底的美少年侯爺斷然拒絕。
「認什麼義女?她叫本侯哥哥,那趙老你又成了本侯的什麼人?」
趙府醫只得暫時屈服于侯爺婬威之下,不過自此之後,他還是將小九疼進了心坎里。
「小九姑子,你還是認趙某……」
「咳咳咳!」三步之外的朱勾和青索陰惻惻地咳了幾聲。
趙府醫一窒,不悅地瞪了那兩個陰魂不散的家伙一眼,傲嬌地別過頭去,隨即笑得好不慈祥和藹地對容如花道︰「小九姑子,來來來,趙伯帶你去找找《神農本草經》里說的‘為君,主養命以應天,無毒,多服久服不傷人,欲輕身益氣不老延年者,本上經’一百二十種上藥啊。」
「好。」她眉開眼笑地被牽走了。
一身玄衣勁裝的朱勾和青索交換了一個眼神,強忍翻白眼的沖動,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走在透著絲絲林木沁涼感的小徑,放眼望去花草樹木生機盎然,看似沒什麼特別的綠油油草地上卻是蘊含百寶。
「……同種藥草,生長在干旱燥熱或陰濕涼爽之地,藥效也各有不同。」趙府醫小心翼翼地牽著容如花的手,邊介紹道︰「看,這味天門冬,潤燥滋陰,降火清肺甚有奇效,根部紡錘狀,葉狀枝每三枚成簇,淡綠色腋生花朵,漿果熟時為艷紅色……且生命力越旺盛的藥草,其功能越多、藥效也就越強。」
她認真傾听學習,並在趙府醫的指點下,手勢輕巧地用小藥鋤仔細地連根掘起幾株天門冬。
「這根部的泥土要多取些,小心地包裹保護住藥草的根睫,也可延長藥草的新鮮度。」趙府醫微笑道,「咱們上山采藥,往往花費一整日甚至更多的時辰才能回到家中,藥草若保存得不好,枯了爛了都是極大損失,知道嗎?」
「小九知道了。」她誠懇地點頭,珍而重之地將那幾株天門冬放進了自己的小藥簍。
朱勾忍不住開口,「小九姑子,我來幫您背藥簍吧?」
趙府醫一楞,想阻止卻又忍住了。
反倒是容如花聞言對朱勾憨甜一笑。「朱哥哥,謝謝您。可小九是藥童,就得自己背自己的藥簍,這是我的責任。」
朱勾和青索看著這個小人兒懂事乖巧的模樣,心都快化了。
「咳。」趙府醫也心疼,不過卻也知道這對容如花才是最好的,「小九姑子是個好藥童。」
「謝謝府醫伯伯。」她杏眼亮燦燦,歡喜地道。
接下來三個大男人繼續小小心心地陪著這個走起路來有些跛的小女孩一步步上山,目不轉楮,滿眼疼惜。
而此刻在京城冠玉侯府中的計環瑯則是坐立難安。
他漂亮得過分的鳳眼透著陰郁,看著手中的錦帛,屢屢停下,抬頭眺望著書齋之外。
都過晌午了,怎麼還不回家?
就在此時,心月復勝邪快步而入,恭敬地半跪行禮,奉上了一卷厚厚的錦帛。
「稟侯爺,平慶伯府和豐郡王府近日動靜的線報已至。」
「嗯,來得正好。」他眼中利光一閃,接過一覽,隨即嘴角揚起意味深長的嗜血笑容。「嘖嘖,倒是越來越熱鬧了。」
雖然小九說,她的仇要自己報,可是這一點也不妨礙他持續關注該關注的消息。
獵物一擊斃命還有什麼意趣?
自古世家名門嫡庶貴賤之分乃天經地義,可身為大婦卻不該荼毒虐殺庶子女至此,簡直泯滅人性。
平慶伯更是平庸蠢笨,無怪乎只能仰仗嫁女來攀附權貴,以保平慶伯府的富貴威勢。
至于他那個身為五皇子的表兄嘛……
「嗯?」他的目光在其中一行字上停頓,興味濃厚地道︰「五表兄這個側妃還頗有幾分本事,在弄死了五表嫂的嫡子後,自己又誕下了次子,看來豐郡王這一脈子息是牢牢抓在她手上了。」
「豐郡王妃素來有心計,卻屢屢敗在容氏手上,經幾番打擊後,身子已經不濟事了。」勝邪沉聲道。
後院女子之間的戰場不見硝煙卻更加陰毒入骨,猶如潛伏在繁花暗影底下的冰冷月復蛇……
勝邪想著平慶伯府和豐郡王府及京城中其他貴冑世家內,那種種不可為人所知的陰私,不禁慶幸還是自家侯府矜貴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