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誤會可大了。
「首先,我並非神仙。」他並沒有欺騙小妹妹的嗜好。「再來,那日把你從池子里拖出來不過是舉手之勞,隨便哪個經過的阿貓阿狗都會這麼做,你也不用太感激我。」
「大哥哥是神仙,還是婉婉的救命恩人。」她粉女敕圓潤的小臉現出執拗之色。「不是阿貓阿狗。」
他愣了下,這看起來鈍頭鈍腦的可愛小女娃原來還挺固執的。
「好吧,給你看一樣東西。」他對她勾了勾手指頭,「來。」
喬婉疑惑卻毫不猶豫地跟過去,見他警覺地左顧右盼之後,小心翼翼地撥開了隱藏在老樹後頭的干枯草叢,赫然現出了一個牆洞。
「我就是鑽過這個洞過來找好吃好喝的。」他迅速把干草叢撥好遮住洞口,對她攤手一笑,「懂了吧?」
喬婉小嘴大張,困惑又驚訝地低頭看牆洞,再抬頭看他。
「所以我根本不是什麼神仙,你搞錯了。」
其實,他本不該跟任何人透露這條「謀生之道」的,可見到這小女娃真誠的崇拜眼光,就覺得誤導這麼天真無知的小丫頭,實在有失道德。
朱爾靜愉快的笑容微僵,隨後自言自語,「唉,沒想到我還記得世上是有這樣東西的。」
「哪樣東西呀?」她極感興趣地問。
「咦?」他這才注意到她,不無詫異。「你怎麼還在這兒?」
「不然要在哪兒?」她一臉不解的反問。
「我說過了,我不是神仙,我只是來你家偷東西吃的。」
「沒關系啦。」喬婉凍得紅通通的小臉笑了笑,毫不在意的揮了揮手,依然滿眼都是對他濃厚的敬意。「神仙哥哥是我的恩公,能夠供奉食物給神仙哥哥,是我們府里的榮幸。謝謝神仙哥哥庇佑,讓婉婉能逢凶化吉,平平……」
他啼笑皆非,閃電般伸出兩指夾住她的鼻尖。「喂,丫頭,注意听我說。」
她被迫憋住呼吸,目光直直望著他。
「我、不、是、神、仙。」
她眨了眨大眼楮,可表情還是固執而堅定,張口欲言。
「大、哥、哥、不、是、神、仙。」他有耐性地一個字一個字重復。「跟我念一遍。」
不,才不要。喬婉再眨了眨眼楮,憋住的呼吸已經有點急促困難,小臉漸漸漲紅,卻還是拚命搖頭,就是倔強的不肯說。
「究竟要怎樣你才听得進我說的話?」朱爾靜有些無力。
她頭搖得更急更猛烈,神情固執得要命。
他實在很擔心她會因此憋氣而死,只得松開了手指。
「神仙哥哥……」喬婉大口喘著氣,小手卻緊緊拉著他袖子不放。「你是騙不倒我的。」
那天她掉進池子里,是他神奇的出現救了她,後來她一個不注意,他又咻地不見了,不是神仙是什麼?
「好,就不信你不死心。」朱爾靜跟她耗上了,再去撥開那因寒冬而干枯的草叢,眼帶挑戰地看著她,「那要不要跟我去看一下‘神仙哥哥’都住在什麼鬼地方?」
她臉上閃過一絲遲疑,可望著嘴角微微上揚的他,霎時不再猶豫,一低頭就沖動地往洞口鑽進去。
「喂!你這小丫頭──」他頓時傻眼,只得急急跟在她後頭。
誰知僅僅一牆之隔,卻是如此天差地別?
放眼望去,喬婉從來沒有見過比這屋子還空曠荒涼的地方。
「那個……」她環顧四周,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的問︰「大哥哥家……的桌椅好像……還沒買齊是吧?」
「怎麼沒有?」朱爾靜指了指粗陋牆下擺著的幾張破爛物事,「有桌有椅,剛剛好。」這下她不會再堅持他是什麼神仙下凡了吧?
可他萬萬沒想到她看了看那破桌爛椅,再看了看他,粉女敕的臉蛋上涌起一抹真切的憐惜之色。
「大哥哥,」喬婉一雙澄澈純淨的大眼楮深深地望入他眼底,「你過得真辛苦。」
一口又熱又酸的濁氣瞬間梗在喉間,他努力想眨去眼眶里突然出現的灼熱感,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
「嗯,坐上椅子的時候是得小心些。」他故作輕松地走向那歪歪斜斜的桌子,斟了杯冰冷的茶水,遞給她。「別說我不懂待客之道,這是我搜集外頭那株梅樹上的雪煮出來的,雖說比不上你們將軍府里的好茶,但仔細喝就能品出一丁點梅花的香氣來,你試試。」
喬婉小心地接過那只破了一角的干淨杯子,猶豫著喝了一小口。
「如何?」他微笑的問。
「沒味道。」她老實回道。
「沒味道?!怎麼會沒味道?」朱爾靜搶回來喝了一大口,不禁為之氣結。「明明就有!傍你喝真是烏龜吃大麥,糟蹋了!」
她突然咯咯笑了起來,稚女敕甜脆的笑聲令人滿心憤慨剎那間煙消雲散。
他愣愣地看著她。
「大哥哥真可愛。」她忍不住踮起腳尖,伸出雙手捏了捏他蒼白的臉頰。「嘻!」
他還是有些反應不過來,不過有種慘遭八歲小女圭女圭吃豆腐的離譜感……他下意識模模被她偷捏、還順手揩了一把的頰。
「對了,大哥哥,我叫喬婉,我爹娘都叫我婉婉,」她笑咪咪的自我介紹,不忘鄭重叮嚀,「你一定要記得哦!」
朱爾靜好不容易才找回聲音,反應突然變得有點遲鈍。「喔,好呀。」
所以,剛剛他是被個小女圭女圭蒙了嗎?
今年已然十四,自認身長玉立、俊美瀟灑、精明過人、天縱英才的他?
「那大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朱爾靜。」他還在顧著思索上一個問題。
「豬耳朵哥哥……」她小小聲喚著,「嘻嘻!」
「我听見了。」
自那日起,喬婉開始偷藏食物,並且時不時就往隔壁鑽──還真是用鑽的。
「豬耳朵哥哥,我來了!」
朱爾靜回頭看著那再度不請自來的小丫頭,實在不知該笑還是嘆氣好。
往好處想,起碼他最近很飽。
「這是今天早上女乃娘揉的花饃饃,可好吃了。」喬婉開心地掏出揣在懷里,被體溫煨得暖暖的桃花饃饃。「你吃吃看。」
他眼楮一亮。
一遇到食物,他還真是沒骨氣到了極點。
但不曾真正餓過肚子的人,是無從體會為了能吃飽,可以如何不擇手段的絕望感。
朱爾靜用力咬著那面香滿溢的食物,感覺到冬日帶來的饑寒交迫感一寸寸自體內撤退。
喬婉開心地看著大口大口吃起花饃饃的他。
就算吃得很快,可爾靜哥哥吃東西的動作還是很斯文很好看,半點也沒有狼吞虎咽的糟亂感,反而帶著一種……嗯,她沒法形容的氣質。
她好喜歡看著爾靜哥哥吃飯,看他滿足地撫模著肚皮,對她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
「你再這樣盯著我看,我會不好意思的。」那個宣稱會不好意思的家伙卻是三兩下就吃光了手上的花饃饃,還臉不紅氣不喘。
「好吃嗎?」她臉上滿是期待被贊美之色。「很好吃對不對?」
「好吃到我的舌頭都差點融化了。」他笑咪咪看著她,「好妹子,謝了。」
她那張小臉快樂地紅了起來。
「好,吃飽喝足,又到了咱們練辭習語的時間了。」朱爾靜拍拍手,「來。」
「不──要──啦!」喬婉臉上的快樂瞬間轉為懊惱。
「不行。」他伸指輕敲了下她的腦袋,板起臉道︰「文房四寶伺候,快。」
見逃不掉,喬婉只好拖著遲緩的腳步,從窄小簡陋廳堂的東邊走到西邊……
「喂,丫頭,再拖下去我都老了。」他腳尖不耐的輕點地面。
「來了來了。」她哀聲嘆氣地抱來那組簡單的文房四寶。
原本她見朱爾靜居然是用一支半禿了的筆,沾著缸里的水在桌上練字,心里好是舍不得,便回家跟女乃娘要了一組文房四寶來給他。
喬婉永遠記得當他收到筆硯的那一剎那,那激動歡喜、愛不釋手的神情,讓她也忍不住替他好生開心。
可現在,她已不只第一百零一次後悔,為何自從上次見到爾靜哥哥寫在紙上,那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後,她為什麼要多事地纏著他教寫字?
她握住筆,對著空白的紙嘆氣。
「研好墨,咱們今天寫‘受人點滴,涌泉以報’。」朱爾靜嘴角噙著一抹笑容,但眼神卻很嚴肅。「字要寫得端正好看,一筆一畫慢慢地來,若歪了──」
「就罰寫十次。」她嘆了一口氣,沒精打彩地道,「明白。」
「乖。」
喬婉趴在桌子上,認真地一筆一畫寫著,一邊不忘偷偷看他專心讀書的背影。
嘖,書到底有什麼好看的?她寧願爾靜哥哥拿那些讀書的時間來陪自己玩。
可想歸想,她還是不敢大著膽子央求他。
她只敢拐彎抹腳、繞圈圈地問過爾靜哥哥,為什麼他一天到晚老是抱著書不放呢?
「因為你爹的武器可以是刀是劍,而我的武器就只能是書。」他的笑容很燦爛,卻令她心底莫名打了個突。「文字,是充滿了力量的。」
她听不太懂,可是在那一瞬間,他眼神里有個東西令她不敢繼續問下去。
「哎呀!」運筆最忌分心,喬婉手一抖,登時落了個好大的墨漬,迅速在紙上暈染了開來。
朱爾靜聞聲抬起頭,她趕緊用雙手擋護住。
「寫壞了?」
「沒有沒有。」她頭搖得跟波浪鼓沒兩樣,臉上卻浮起了心虛的紅暈。
見他走過來,喬婉心一慌,索性整個人趴在紙上不給看。
「喂!」他又好氣又好笑,攤出大手討道︰「快點。」
「好啦,」她見拖延不成,只得嘟起小嘴,認分交卷。「我只壞了一個字,自動罰十個賠給你,成了吧?」
「錯,是八十個。」他看了看她烏抹抹的衣襟,再看了看黑漆漆的紙卷,強忍住笑。
「為什麼?」她聞言急得小臉漲紅,「人家已經寫完‘報’了!」
「瞧!」他笑著出示字跡未干前就被她壓成了一幅潑墨的紙卷。
「受人點滴,涌泉以報」八個大字糊成了大片黑團,淒慘得一如她此刻的小臉。
喬婉小臉一陣紅一陣青,隨即哇地哭了起來。
「不管啦不管啦……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婉婉,我們說好的。」他斂起笑容,眸光一閃,「答應的規則就要遵守。沒有理由,沒有借口。」
她頓時嚇住,不敢再撒賴,亮晶晶的淚水猶在眼眶里打轉。
朱爾靜神情緩和了些許,目光直視著她,柔聲道︰「婉婉,我不是成心要對你凶,只是你該知道,任何事一旦出了錯,不管選擇否認還是哭,都是沒有用的。只能盡力扭轉乾坤,不能被打敗,知道嗎?」
她嘴唇發抖,小聲囁嚅,「可是我才八歲。」
「有些事越早懂,就越不容易受累。」他俊秀臉龐掠過一抹超月兌年齡的滄桑。
「爾靜哥哥……我讓你失望了嗎?」她雖然害怕他的嚴厲,但更恐懼他從此再也撒手不理。
他凝視著她,眼神漸漸柔和了下來,模模她的頭。「傻子。寫完那八十個字,我請你喝朱府獨門秘方梅花茶。」
喬婉高高懸著的那顆心終于落回原位,隨即破涕為笑,不忘扮了個鬼臉。
「我知道我知道,雪花滾白水嘛!」
「什麼滾白水?是梅花茶。」他不服氣糾正道。
「明明就沒味道……」她嘀咕。
「想不想再多寫二十字湊成一百?」他挑高一眉,「不如就從‘我以後再也不敢取笑爾靜哥哥家的茶是滾白水’開始吧?」
「不不不,八十個就好,梅花茶也很好,爾靜哥哥說什麼都好……」喬婉嚇得趕緊猛賠笑臉。
朱爾靜滿意地看著她正襟危坐繼續練字,這才笑著重拾讀了一半的書卷。
……文字果然充滿了力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