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劉常君拖著疲憊的身軀緩緩走回家。
他回到書軒,在屏風後將一身平凡布衣換下,這才打開隨身的木盒,里頭卷得仔細嚴實的是幾幅他最引以為傲的字畫,可在東大街市的角落擺攤一整天,就只賣出了一幅,還被殺價殺得七零八落。
他俊秀英挺的臉龐上掩不住沮喪之色,喃喃道︰「什麼阿物兒,怎麼都是一堆不識貨的人。想當初有人向爹出高價想買我的字畫,爹都還不賣呢,現在……沒想到現在區區三兩銀子能買走我的駿馬圖。」
是啊,這就是世道冷暖,現在的他不再是身分矜貴的劉家大公子,縱然他的字畫再好,淪落在街市上也就只有任人挑三撿四的份。
可就算是這樣,他明天還是會繼續去擺攤。
再怎麼說他也是個大男人,更是劉家唯一的依靠,怎麼能日日只知死讀書,不知民間疾苦的傻傻白吃白喝、胡混過日子?
他心底不是不感傷悲憤的,可懷憂喪志又能濟得了事嗎?
「罷了,別再想了,三兩銀子就三兩銀子……」他一咬牙,甩甩頭道︰「錢總還是錢,能供家用就好。」
劉常君仔細在銅鏡前整理妥當,確定全身上下依然是一派官家子弟的堂堂儀表氣息,這才走出書軒往大廳方向走去。
在經過花廊時,他和低著頭疾走的劉惜秀面對面地撞個正著。
「連路也不看,你趕著投胎去啊?」不知怎的,他一見她就來氣。
劉惜秀抬頭見是他,驚喘了一口氣,踉蹌後退。「常、常君哥哥……」
她見著鬼似的反應更加深了他的不悅。
「怎麼?我有那麼嚇人嗎?」他臉色一沉,突然注意到她頭上包著條丑陋的青色頭巾,神情又異常畏縮,他立刻伸手一把拉掉了那礙眼的頭巾。「包著這是什麼鬼東西?你──」
劉常君心下沒來由地一抽,愕然地瞪著她勉強及肩的短發。
劉惜秀慌忙用袖子遮住自己短短的頭發,結結巴巴地道︰「頭、頭巾還我。」
他好半晌才自震驚中回過神來,隨即一股火氣涌上心頭。
「人都長得那麼丑了,還沒頭發,簡直丟死人了!」
她如遭雷擊,怔怔地望著他,眼底掩不住傷心。
「你到底是劉家的小姐,頭發鉸得亂七八糟的,傳出去能听嗎?就算你自己無所謂,也不要丟光了我和我娘的臉!」他眼角微抽,憤然道。
劉惜秀深吸口氣,緊憋著淚意,不發一言,低頭繞過他就走,連頭巾也不要了。
「你!」他不敢置信地瞪著她遠去的背影。
她竟敢連話也不回,連聲解釋也沒有就走掉?可惡!她眼里到底還有沒有他劉常君的存在?
「好,走就走,誰希罕!」他憋了一整天的濁氣再也忍不住爆發開來,破口罵道︰「什麼小乞丐,丑八怪──」
「大少爺,您誤會秀小姐了!」拎著待洗衣衫桶子的女乃娘站在不遠處,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誤會她什麼?」他氣憤道︰「難道我有說錯嗎?就是她,成天把自己搞得像是全天下最可憐的人──」
「小姐是為了家計才鉸掉頭發的。」女乃娘眼圈兒微紅。
「什麼?」他所有煩燥的怒火剎那間恍若被當頭冰水一澆,全熄了,「女乃娘,您說什麼?」
「今兒晌午,回春堂的劉大夫來催收藥錢,家里錢不夠,秀小姐就鉸掉了自己一頭黑鴉鴉的青絲,拿去舖子賣了三兩銀子,這才有錢還人家的。」女乃娘邊說邊拭淚,哽咽道︰「大少爺,您想想,頭發對一個女子來說有多重要,可秀小姐為了夫人,想也不想就……」
女乃娘接下來說些什麼劉常君不知道,他整個人僵立在當場,全然無法思考,眼前卻無比清晰地浮現方才的那一幕──
她蒼白臉上的自卑與倉皇,短得淒清可憐的發在肩上輕晃著……
他閉上雙眼,心口像是有一角崩塌了。
晚間,飯桌上。
三個人對坐著,桌上有兩盤炒青菜,一盤肉絲炒筍絲,還有一碗湯,就是他們的晚餐了。
自豐衣足食到縮衣節食,這世道人生好似同劉家開了一個大玩笑。
桌上沒人說話,只是靜靜地吃著飯,劉夫人病痛纏身,本就沒精神,劉惜秀則是從頭至尾都很沉默,低著頭,只扒著碗里的米飯。
劉常君胸口一直堵塞著,糾悶著,他偷偷覷著她的一舉一動,懸著一顆心。
她還在生氣嗎?
終于,漫長得像是坐苦牢的晚飯終了,劉惜秀站起來,俐落地收拾起碗筷盤碟。
「娘,秀兒先把碗筷收到灶下,待會兒泡杯茶讓您暖暖胃。」
「嗯。」劉夫人在女乃娘的攙扶下,慢慢走回房。
劉惜秀捧起略顯沉重的托盤,轉身往外走去。
夜里黑,可為了省燈油蠟燭錢,所以屋外花廊都不再懸掛燈籠了,她卻早已習慣了就著月色,一步一步地往灶房方向走。
可今晚,他為什麼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背後?
她可以感受到身後他那銳利的目光,就這麼直盯盯地跟著她,讓她頸子後頭陣陣刺癢。
他是在看她的短發嗎?
劉惜秀心一緊,一股酸澀泛了開來。
沒錯,他一定是想更仔細看清楚,她到底有多丑、多難看。
可她不想自己在他心底是這樣的。
劉惜秀加快了腳步,試圖甩月兌開他。如果可以的話,她好想逃以一個見不著人的角落,躲到地老天荒……至少也得等她頭發再度留長了為止。
常君哥哥,我真的不想你見到我這麼丑、這麼丑……
好不容易奔到灶下,她顫抖地將托盤往桌上一放,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你跑那麼快干什麼?」
劉惜秀一驚,來不及隱藏的淚光在睫間閃閃,驚悸地望著他。
「我有話要對你說。」劉常君濃眉蹙得緊緊的。
她咬了咬唇瓣,有些防備地小聲問︰「你、你還想說我什麼?」
他眼神里掠過一抹困擾,佇立在原地躊躇了片刻,突然別扭地模模她的頭。
「答應我,以後不要再剪了。」
劉惜秀渾身僵住了,圓圓的大眼楮傻傻地望著他,心跳先是一停,隨即卜通卜通瘋狂跳動起來。
他、他模了她的頭,還對她說……說……
劉常君驚覺到自己的舉動,閃電般縮回了手,俊秀臉龐跟著漲紅,不自在地往後退了一步。
「就、就這樣。」話說完,他幾近狼狽地掉頭就走。
直到過了很久很久,劉惜秀微顫著手,在他剛剛踫觸過的地方,輕輕模了模。
這是夢吧?
書軒外,幽篁靜靜。
劉惜秀提著裝著早飯的食盒,腳步特意放輕,生怕驚擾了里頭專注讀書的劉常君。
來到門邊,她著實猶豫了好些會兒。
送進去的時候,她可以順口叮囑常君哥哥苦讀之余也該注意珍重身子嗎?
經過昨晚,他對她的態度應該會好些了吧?
想起令她心跳的那一剎那,劉惜秀不禁臉紅了,又模了模短發,突然間,她不再覺得自己的頭發丑陋不堪了。
正在胡思亂想時,她眼角余光瞥見了那個熟悉的修長身影步出書軒。
咦?常君哥哥這麼早不在屋里讀書,難道又要出門了?
她腦中閃過了一個念頭,立刻把食盒放在地上,躡手躡腳地跟在他身後。
他怎麼穿著普通的布衣,而且一出大門便戴上斗笠,背上還背了個用布巾包裹起來的物事,全然不似平時的打扮。
一路上,劉惜秀心底頗為矛盾掙扎,一方面怕被他發現了自己在跟蹤,又會大發雷霆,破壞了昨晚好不容易緩和些的關系,可是一方面她真的很好奇,他這些日子來連書都顧不得念,天天往外跑,到底是去哪兒了?
她也說了,要她多關心常君哥哥,萬一常君哥哥被壞朋友給引誘了去做什麼壞事,或是沉迷于賭博,那爹的心願,娘的指望,劉家的未來,就全完了!
劉惜秀臉色因擔憂而泛白,緊咬著下唇,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後頭——這還得歸功這十多年來跟在他後頭當小苞班的訓練有素。她就這麼跟著跟著,一路出了大門、穿過大街小巷,都沒被發現。
越跟,她心下越納悶,不明白他到這東大街上做什麼?
熱鬧的東大街左右兩邊都是小販子,有的賣假古董,有的賣舊書,有的是賣鍋碗瓢盆的。
她躲在一棵大樹後頭,目不轉楮地看著劉常君停在一處牆角,那里擺了張破舊桌子,他仔細地擦拭干淨,然後將背上的包袱拿下來,打開包袱巾。
不。
劉惜秀手握拳頭緊靠在嘴邊,死命咬住了一聲嗚咽。
她的心好痛好痛,呼吸像有火燒般,卻只能睜大了眼直直地望著他——她自小崇拜的常君哥哥、劉家出色驕傲的大少爺,在街邊擺起了攤子。
一卷卷他珍愛的字畫被展開,鋪在破舊的桌子上,像不值錢的舊攤貨般待價而沽。
有人來了,駐足看了幾眼,隨意批評了幾句又走了,可更多更多的是,人們的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