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沒尺度 第11章(2)

在後宮之中,晉升位分是大事,按宮律而言,帝王當夜是該在晉位的妃子殿中寢下的。

可新月初升,高壑卻仍在自己的寢殿里,有些尷尬又努力想板起臉,維持點君王的尊嚴。

「阿旦,你乖,听話。」他的語氣里流露出一絲忐忑小心。「太宰為官多年,于朝廷貢獻甚大,今日他又站出來力挺你,于公于私,孤都不能不給他蕭氏之份臉面。」

獨孤旦不作聲地盤坐在矮案後,手持狼毫,默默地書寫著皇賈下一步該做的步略,心中紛亂如麻,卻怎麼也想不出該說什麼。

「阿旦,別任性!」也想起自己近日終于定下的盤算,忍不住硬起心腸,面色沉肅,輕斥道。「難道你不明白,孤這都是為了你著想嗎?」

「您賞賜一心為公,功勞甚巨的太宰,臣妾無話可說,也不該有異議,因為這是國事,自有主公決斷。」獨孤旦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小臉平靜中有一抹蒼白。

「可蕭妃晉位,您捫心自問,真的是為了臣妾的緣故嗎?莫不是蕭妃侍君多年,深得您心,所以您藉這個機會榮晉了她的位分,讓她距離貴妃,甚至是皇後僅剩一二步之距?」

斑壑一時語塞。

坦白說,她所說的並非不是事實,甚至還說中了他這些天來心中所想所做的決定。

蕭妃,確實是最適合為後的貴女。

于公,她是臣閥世家所出,知書達禮溫文恭順,乃父為太宰,為文官之首,卻無涉手兵權,就算將來成為皇後母族,也只有清名而無殺傷力。

于私,他知道蕭妃是個識時務、善圓融之人,有她為後,她當會聰明得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對于他愛寵之人,她也會添三分敬畏,絕不敢背後下黑手。

方方面面他都想好了,現在就只剩下如何說服他這個小嬌嬌……

唉,看來這事對她打擊甚大,連氣性都給撩惹上來,少不得他得頭疼一番了。「阿旦,蕭妃就算日後為後,她也不敢與你爭風吃醋的。」他嘆了一口氣,揉揉眉心,好脾性地勸道。

獨孤旦臉色瞬間慘白若紙,心霎時灰冷成了一片荒涼。

他、他果然……他真要舍她……轉封蕭妃為後……

「為、為什麼?」她胸口空蕩蕩的,又像是被什麼剮去了一大塊,血淋淋地劇痛著。

斑壑見她小臉全無血色,頓時也慌了手腳,忙一把緊緊擁住了她。「好乖乖,你先別惱,你先听孤說。孤真的都想清楚了,唯有蕭妃坐這後位,你才能高枕無憂,孤都是為你好——」

「在你心里……我真的再當不起你的妻嗎?!」她淒涼地望著他,苦澀地喃喃問。

她真的後悔了。

那日,她就不該因著恐懼和陰影拒了他的提議,她千不該萬不該自以為是的親手斬斷了成為他的後,他的妻,從此名正言順站在他身畔,與他共度白首的唯一希望。

獨孤旦,你都做了些什麼?

「主公,如、如果……」她顫生生地努力吸氣,努力擠出微弱的希冀乞求。

「如果我能當好你的皇後,如果我……我什麼金山銀山都不要了,我從今天起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國為民為你,我……我還能當你的皇後嗎?」

他眼眶一熱,心頭一酸,幾乎沖動地應允了她的哀求,可在話離弦的那一剎那,又猛然想起那日她對「皇後」一位說不出的嫌惡,還有她南齊的出身,在北齊毫無根基的背景……縱然她有才有德,又如何能坐得穩這個北齊一國之後的位置?

他不想她遭人非議為難,他只想一輩子好好寵愛著她,她手里捧著這些,便已足夠了。

有愛寵便不能有權柄,這是北齊歷代君王先祖鐵血的教訓,就連他父皇一愛慕北魏先後至深,甚至當年最有機會奪得佳人芳心許嫁,卻也因受限于這個祖宗家法嚴訓,不得不忍痛放手。

那日,是他昏了頭,愛寵她到極致,竟一時把祖宗家法給忘得一干二淨,現下冷靜鎮定了下來,自然不能再由得自己和她任性了。

「阿旦,」他強忍著胸口如刀絞的心疼不舍,索性別過頭去,不敢再看她。

「總之,孤只會寵著你便是了,旁的你就不需要再操心掛懷了。」

她被他熟悉溫暖的懷抱緊環著,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那,孩子呢?」獨孤旦听見自己嗓音低微地問。

「什麼孩子?」他一怔。

「她是皇後,能名正言順為你生子,日後她誕下的會是大兒,是嫡子,而我生的……」她痛楚地閉上眼,嘴唇青白而無力地道︰「將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庶子。」

當年,阿娘是正室,所出嫡女被寵妾的庶女生生壓得不見天日。

今朝,她為寵妃,日後所生的庶子將是皇後嫡子的骨中刺,是他們眼中最最卑微的存在。

斑壑還有些回不過神來,他心亂如麻,月兌口說了一句︰「她是後,所出自是嫡子,你……阿旦你得了孤全部的愛寵嬌慣,孤心中只有你,難道這還勝不過一切嗎?」

獨孤旦一如遭甫殛,倏地推開他,不敢置信地瞪著他。

斑壑被她看得莫名心慌意亂,心虛愧疚卻惱羞成怒起來,粗聲粗氣地嚷道︰「孤並沒辜負你,孤說了這輩子只寵你一人,孤會做到,當初你不也只想做孤的寵妃、甚至是奸妃嗎?怎麼現在倒跟孤又爭起了其他?阿旦,你究竟看中的是孤這個人,還是孤這個君王的身份?」

原來在他心里,她就是個貪戀榮華富貴,是個得寸進尺的女子,得了寵還不夠,還妄想擁權……

原來,他就是這麼看她的。

獨孤旦所有的掙扎希冀盼望和痛苦剎那間全消失了……

痛到極點,俱化灰燼。

是,是她貪心了,是她忘卻了自己初始原來的模樣。

愛仍在,卻是她變了……

阿旦啊阿旦,人怎麼能什麼都想要,什麼都不願舍呢?

現下,她又何須告訴他,其實蕭妃並沒有他以為的那麼溫良恭儉、寬容大度?她又何必讓他明白,女人的戰場毫無煙硝,廝殺卻只有更陰毒殘忍,小小侯府已是如此,在這深宮後苑之中,面對一個身份勢力比她龐大太多的皇後,只有他的寵愛,又能護持到幾時呢?

他能疑了她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終有一天,他會厭,她會累,然後兩人之間面目全非,再不記得當初那份心動繾綣愛戀痴慕。

「阿旦?」高壑見她久久不言語,莫名惶惶心慌了起來。「你,唉,孤的意思其實是——」

「阿旦明白。」她輕聲開口,對他揚起了一個微笑,那笑很美、很疲倦,就像欲振乏力的蝴蝶,在飛起的一剎那便已墜落。「阿旦都明白。」

他目不轉楮地凝視著她,眼眨也不眨,仿佛唯恐下一瞬她就消失在自己眼前,喉頭一陣陣發干。「你……真的明白孤的心意?」

「是。」她溫柔地道︰「阿旦都明白,阿旦都听您的。」

「當真……都听孤的?」他不知怎的,心里卻越發沒底,總覺不對。「你當真不怨孤,不……恨孤?」

「嗯。」獨孤旦一反常態,主動乖順依戀地偎入他懷里,緊緊環著他的勁腰不放開。

「阿旦心悅你,如何舍得恨?」

他聞言欣喜若狂,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眉開眼笑地將她抱個滿懷。「孤便知孤的阿旦最深明大義,和孤最是兩心相契。」

「主公,阿旦可以求您一件事嗎?」她在他懷里低聲問。

他悚然一驚,戒備地開口,「什麼事?」

她莫不是……又要說什麼配不起他的渾話了?

斑壑一想到魏國元拓那幾乎是貽笑天下的「賢後自休」事件,不覺心懸得老高,全身肌肉緊繃,下意識將她箍得更緊了。

「我現在有錢有寵,是主公最為愛重的貴妃,我那庶妹如今是不敢再得罪我了,可南齊侯府中人曾對阿旦與阿娘做過的一切,我至今仍意難平,怎麼也不可能就此饒過他們。」

獨孤旦深吸一口氣,抬頭看著他,嬌憨撒賴地求道︰「恰好皇賈里的布司行人要南下購絲,主公,你就答應讓阿旦隨行衣錦還鄉,到南齊平安候府好好威風一回吧?」

他眸底那一絲戒心消失無蹤,起而代之的是滿滿的寵溺歡悅。「好好好,只要阿旦能出這口惡氣,孤什麼都依你一要不要孤干脆也陪著你出使南齊,大大為你撐腰?」

「謝謝主公,可報仇要自己來,否則滋味也就不那麼甜美了。」她低下頭,無限眷戀地蜷在他懷里,不再抬頭,也……不敢再看他。

主公,我的阿郎……

請容許我,這個因你愛寵而生的奸妃,挾著你給我的寵愛,最後再任性一次。

「這……」高壑猶豫了起來,總覺內心嚴重不安,有哪兒不對勁。

「實話跟您坦白吧。」她幽幽地開口,「蕭妃為後……阿旦心里還是不大痛快,可我也知道這是最好的安排,但您讓我眼睜睜看著您冊封她為皇後,看著您同她風光大婚,阿旦做不到……倒不如眼不見為淨,我回南齊辦事,您在北齊娶後,待得……塵埃落定後,阿旦再回來,好不好?」

他一顆心登時酸軟成了一團,一雙鐵臂緊緊抱著她,半晌後才低啞道︰「好。」

可憐的小阿旦,這次怕是真的傷心了……

不過待得他大婚之後,他再好生彌補她,無論如何總不會教她受委屈的。

思及此,高壑微松開臂彎,正色地道︰「阿旦,今晚孤晉封蕭氏為淑妃,按宮規是該到她那兒歇下的,你放心,孤去去就回來,有些話孤得同她說個清楚,讓她務必將你當做親妹妹那般疼寵,她向來溫順賢良,不會不明白孤的意思的。」

獨孤旦凝視著他,眼中似有淚光閃爍,他心一震,想再仔細看清楚些,卻見已嫣然一笑。

「好,阿旦等您。」

他也笑了,喜悅地模了模她的頭,又低頭好生耳鬢廝磨了一番,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去了。

獨孤旦靜靜地坐在燃著明亮燈火的珊瑚樹畔,滿室的富貴繁華,卻只是在她身上打下的美麗幻影,搖搖晃晃,恍恍惚惚,一如鏡中花,水中月……

這晚,高壑並沒有回來。

明明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為何她的心還是會那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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