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良辰昏昏沉沉間,只覺一陣徹骨的冰冷和一陣熾烈的焚燒不斷反覆著,在她四肢百骸輾壓著,她痛得想開口呼喊,卻半絲力氣也沒有,整個人像是沉溺在最深沉最可怕的噩夢里,死不去,醒不來……
她不知道,自己自懸崖墜落冰冷的河水里,肋骨斷了三根,背上箭傷引起的高燒也幾乎要了她的命。
當她終于醒來時,已是十日後了。
暗良辰吃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張英氣中又帶爽朗可愛笑容的圓圓臉蛋,她微微一怔。
「醒啦?」蘇小刀松了一口氣,咧嘴笑道︰「哎喲,大妹子,你可險險嚇死我啦,你整整燒了三日,又昏迷了好幾天,我還以為你必死無疑,都差點要去幫你挖坑了……還好,幸好你終于活過來了。」
「姑娘,是你……救了我?」她喉頭干啞得幾乎發不出聲音。
「對了對了,你一定很渴了吧?來,先喝口水再說。」蘇小刀又風風火火地跑去倒了一大碗的水,跑回她床邊單手扶起了她。「來,喝。」
「……謝謝姑娘。」她看得有些怔忡,不過確實也渴了,顧不得滿月復的疑惑,低頭慢慢喝完了那碗清涼甘甜的水。
「大妹子,你叫什麼名字?怎麼又是中箭又是受傷又是落水的?被仇家追殺呀?」蘇小刀興致勃勃地問。
暗良辰從未遇過這麼豪邁的熱情姑娘,和她一比,看似明朗豪爽的古瑤兒便是多了一份刻意算計的心機,全無眼前這小泵娘的率直坦蕩可愛。
但,古瑤兒是什麼樣的人,又同她有什麼干系呢?
她在心底澀澀地冷笑。
蕭翊人、古瑤兒……這些人,自她從懸崖上松手的那一刻起,此生就與她再無瓜葛!
「我……」她深吸一口氣,硬生生甩開了那些不值得再記起的人與事,忍著一身的疲倦痛楚感,努力對這位救命恩人擠出了一抹微笑。「我叫蘇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的錦瑟。」
「原來你也姓蘇?真巧,我也姓蘇,我叫蘇小刀,是我爹給起的,很豪快吧?」蘇小刀笑嘻嘻地道。
「小刀姑娘的名字起得真好,」她不禁被這小泵娘逗笑了,真心道︰「簡單俐落,筆畫又好寫,令尊一定很疼你。」
她還記得,小時候描紅寫自己的名字,心里可懊惱了。
「我爹沒念過幾個大字,沒把我起成什麼銅錘、鐵槍的,我已經很感謝他了。
不過大妹子你這名兒真美呀,錦瑟……噯,我听過,呃……一個人念過的。」
蘇小刀搖頭晃腦,煞有介事地吟道︰「什麼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接下來是什麼來著?」
暗良辰眼神一黯,低低念道︰「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對對對,好像是這樣說的。」蘇小刀再是粗枝大葉,也察覺到好像有些異樣,不禁遲疑地問︰「大妹子,你還好嗎?」
「我沒事。」她抬眼強自微笑。「小刀姑娘,謝謝你救了我,救命之恩,良……錦瑟銘感五內,日後有機會定當報答。」
「說什麼傻話,那是咱們有緣,才教我救了你的。」蘇小乃哈哈大笑,差點忍不住要用力拍她的肩,後來一看她瘦伶仃的小身板,連忙忍住了。「看你好像比我大些,那以後我便叫你錦瑟姐,你叫我小刀吧!」
「好。」她心一熱,感動地低喚︰「好妹妹,謝謝你。」
「姐姐,你還沒有同我說,你是怎麼被仇人追殺的?你的仇人是誰?要不要我幫你報仇?」
蘇小刀興沖沖地挽起袖子,一臉興奮地道︰「我功夫還不賴喲!」
「我……」
「你千萬別同我客氣,我爹是定西大將軍阮清風麾下的第一猛將蘇鐵頭,一桿丈八蛇矛橫掃千軍,可厲害了。」
蘇小刀說起打架便是兩眼放光。「就算我爹不行,還有阮清風那個討厭鬼……呃,他性子雖然很討厭,但還算是嫉惡如仇的一條好漢子,尤其上次賭骰子的時候輸我一把,欠了我一次,咱們不如就趁這個機會討回來嘿!」
暗良辰呆住了,「你……你是定西大將軍的人?」
「什麼……什麼啦,我才不是他的人!」蘇小刀沒來由雙頰一紅,尷尬地揮了揮手。「誰要當那討厭鬼的人了,成天哼哼唧唧的,還說是什麼文武雙全的儒將,都念一堆我听不懂的東西,總之,咳,我爹是他的人,我才不是。」
「我明白了。」她輕輕一嘆,神情有些復雜,「小刀,那你可以告訴我,這里是什麼地方嗎?」
「這是西山大營外的軍眷村。」
蘇小刀猶豫了一下。「錦瑟姐,西山大營是軍事重地,我不能帶你進去,你先在這里安心養病,等我回去跟我爹和阮大將軍說明你的狀況後,我們便來好好研究報仇這件事。」
「小刀,真的不用了,我只是遇上了打劫,沒有什麼仇人的。」傅良辰眼神溫和地看著她,輕描淡寫地道。「我現下傷應該也好得差不多了,這兩天便會離開……好妹妹,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蘇小刀一時傻眼了。「嗄?」
「我已經勞煩得你夠多了,姐姐永遠會記住你這份情義,以後一定會想辦法回報妹妹。」她柔聲道。
「哎哎哎……不是啦,我沒要你回報呀!」蘇小刀撓著頭,有些慌了。
「錦瑟姐,你自己一個女孩子家家的,又沒有人陪著,難道還要孤身闖蕩天涯嗎?萬一又遇到打劫的怎麼辦?」
「我那劫,已經度過了。」
蕭翊人就是她命中的劫數,既死過了一回,她便已經回報得清清楚楚,再不拖不欠。
「耶?」蘇小刀怔怔地看著她,眼底滿是不解。
她欲言又止,卻不能同小刀解釋,這里是西山大營附近,離京城不遠,定西大將軍與鎮東、安南和平北三大將軍情同兄弟,她若是多留在這里一分,便是多一分暴露身分的危險。
京城的人與事,于她已是前生,她不想再跟他們任何一個人有任何的牽扯了。
「小刀,請你理解我。」她真誠地握緊蘇小刀的手,輕聲道︰「我,真的不能留下來。」
「可是你身子還這麼虛弱,大夫說要好好調養的。」
「我沒事的,已經好多了。」她努力移動身子,無顧額際背心沁出的冷汗,對著蘇小刀綻出一朵燦爛的笑,道︰「你看,動起來都不疼了。」
「姐姐,你先把額頭上的冷汗擦掉,再來哄我吧!」蘇小刀很不給面子。
暗良辰一愣。
「行行行,姐姐,你這麼堅持,我也不好攔你,可是你這些時日就好好在這兒養傷,否則我是不放人的。」
「可是……」
「別可是了。」蘇小刀故意板起臉來,眉毛一挑一挑的。「要不我再打你一拳,這樣你就可以再養久一點的傷了,我也好多個能陪我說話的伴兒,不然成天對著那堆五大三粗的呆瓜,我覺得我也快變笨了。」
暗良辰傻傻地望著她,忽然想笑,卻又強自忍住了。
因為小刀看起來不是在說笑,而是真的一臉苦惱得不得了。
「唉。」她嘴角溫柔地微微上揚,手心輕輕地模了模蘇小刀的頭。「好,姐姐依你。」
「真的嗎?太好啦!」蘇小刀眼楮一亮,樂壞了。
看著面前小泵娘熱情單純的笑臉,傅良辰心里忽然涌現了前所未有的平和恬靜。
有多久了?像這樣不需要刻意用心,不需要百般討好,不需要傾盡一切才能換來的溫暖與關懷,究竟已經多久沒有嘗到過了?
彷佛自五歲起,被他撿到的那一天起,她滿心感激,戰戰兢兢地想付出一切、討好所有的人,好似這樣才可以回報他們待她的好,才可以讓自己因為是一個有用的人,所以不會被所有人厭棄……甚至,拋下。
可人還是爭不過命,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強留也留不住。
到如今,她已心成死灰、精疲力盡……想起她受傷落崖前,他仍是緊緊抱著明明就在安全之境的古瑤兒不松手,用逐漸無力的手抓住她的領子,縱然滿眼驚急痛喊,可那又怎麼樣呢?
他還不是把古瑤兒遠遠置于她之上。
他寧可信她……他信她……
暗良辰閉上了眼,努力藏住眼角那抹灼熱的淚水,卻怎麼也抑不住心口崩解潰堤、鋪天蓋地而來的沉沉悲哀和絕望……
北地戰事起。
這是後來當傅良辰養好傷,別了蘇小刀,出了軍眷村後才知道的消息。
那時,已是一個月後,她在前往南方的路上,碼頭的船只還未來,身畔欲搭船的百姓們議論得熱火朝天,語氣里卻沒有半點擔憂之情。
因為他們都知道,有用兵如神、驍勇善戰的平北大將軍蕭翊人鎮守邊關,北戎大軍是進犯不了邊疆城池半步的。
「北地,打仗了?」她聞言心下一緊,卻又立時氣苦地暗罵了自己一聲。
北地,蕭翊人,是輸是贏,是生是……總之,她不會再記掛,也同她再沒有任何關系。
她硬下心腸,不再去听身邊商客們的交談,什麼北地的戰報來了,平北大將軍又打了幾場勝仗,擄了多少俘虜和戰馬。
船來了,河上寒風重,傅良辰攏緊身上的大氅,將蘇小刀給她的幾件衣裳和細軟牢牢綁在胸前,小心謹慎地跟著上了船,繳了兩貫銅錢的船資後,便尋了個角落坐下來。
背上的箭傷已經愈合了,可許是傷了筋骨的緣故,她的動作較之以前顯得有些遲緩僵硬,手也不能抬得很高,可是能撿回一條命,她也已經心滿意足了。
決定往南方走,是因為她爹的摯交御史大人葉慎德,母族便是在南方。自那年的「謀逆案」之後,關蘇白葉四家被滿門抄斬,她是其中虎口下逃生的一個,據爹在將她推出狗洞前所說,那件大事……
四大家拚死都會留下一條血脈,她只要尋線找到另三家的後人,便能將真相大白于世。
思及此,傅良辰蒼白的病容上不禁浮起一絲苦笑,小手隔著衣領,緊緊地攥著系在頸項上的玉葫蘆。
爹說得何其簡單?
四大家後人十多年來各自流離逃難而去,自是像她隱姓埋名地藏于民間,躲避追殺,要找回另外三大家的後人,不啻是在茫茫大海撈針般渺茫。
可她也明白,無論如何,就算拚盡一生的流光,她也會全力去完成爹爹的交代。
「爹,您放心,只要女兒還有一口氣,我就不會放棄的。」船起航了,悠悠蕩蕩地在河面上滑開,慢慢順著水流往南方而去……
蕭一領著人馬追到岸邊,見著已然遠去的船只,不禁扼腕地低咒一聲︰「可惡,又遲了一步!」
「頭兒?」兩名暗衛低喚。
「我們追!」
「是。」蕭一和暗衛們縱馬疾馳著,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了少夫人的下落,這次絕不容再失,否則整個暗衛營干脆齊齊抹脖子向主子自請罪咎算了!
現下邊關戰事正緊,主子似是發狠地決意一鼓作氣滅了北戎,以報北戎派人伏擊他,致使少夫人遭受牽連,重傷墜崖失蹤的血仇!
主子領軍已然攻下了北戎兩城,前線大軍漸漸推進北戎國土,此刻仍然是三天一封飛隼傳書暗衛營,追問少夫人的安危消息。
蕭一暗暗嘆了一口氣。
主子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不過,若是少夫人知道主子現下心急火撩地想找回她,知道主子滿心滿腦惦念心急的都是她,想必少夫人一定會很高興、很欣慰的吧?
蕭一想到這兒,向來緊抿的嘴角也不禁微微上揚,心情松快了許多。
等主子凱旋歸來,少夫人也回到國公府,那麼一切都會撥雲見月,春暖花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