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門前好孕來 第8章(2)

「夏姑娘——」

夏迎春手扶著花幾,聞聲回頭,在看見他的那一剎那呆了下,隨即吶吶解釋「我……只是想喝水。」

「別動,當心腳下。」他心驚膽戰地看著她腳邊碎了一地的瓷片,大步上前,不由分說地將她攔腰抱了起來,離那些破瓷片越遠越好。「來人,快把連些東西掃了!」

「是,婢子馬上打掃干淨。」小箋慌慌張張奔進,見狀趕緊動手清理。

「放、放我下來。」夏迎春在他懷里慌亂地掙扎了起來,小臉漲得通虹。

「不放。」他面色也很不好看,深邃眸光盯著她,微惱道︰「想要什麼喊一聲便成了,為什麼還要自己動手?砸了杯子不要緊,萬一人又跌了、傷了可怎麼辦?」

他氣急敗壞又難掩焦灼關懷的低吼,令她先是一愣,隨即酸苦甜澀、百種滋味齊齊涌上心頭。

既然不再記得她,既然視她為外人,他為什麼還要對她做出這樣百般憐惜心疼的舉止來?

就算是同情和施舍,現在對她又有什麼意義?

「文相爺。」她不再掙動,抬眼直視他,「請自重。」

她眼底的疏離客套,像一記重拳深深搗在他心上。

文無瑕一震,所有心疼焦急和慌亂瞬間僵凝住了。

從不知道,她這樣客氣看待著他的眼神,竟會讓自己這麼地痛

他恍恍惚惚地將她放了下來,心里閃過瑟縮和不安,想說些什麼,卻發現喉頭梗塞,腦中一片空白。

她站穩了之後,朝他福個身。「謝謝相爺。」

「夏姑娘」

「相爺沒事的話,民女想休息了。」

「夏姑娘,你還在生我的氣嗎?」他沖口而出。

夏迎春心里一酸,目光苦澀茫然了起來。「我有生氣的資格和理由嗎?」

「那日是我處理失當,我代郡主向你道歉。」他急急道,「只要能夠讓你消氣,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她眼眶一紅,鼻頭不知怎的酸楚了起來。

真是個大傻瓜仔細想想,他又有什麼錯呢?

忘了她不是他的錯,維持相府名譽也是應該,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確的。

連一切錯只錯在,命運弄人……

她胸口一痛,淚水又不爭氣地浮現,只得急急別過頭去,啞聲道︰「已經過去了的事,就不用再提了,我真的沒有生氣。」

文無下怔怔地看著她,感覺到她話里有話,心下沒來由感到不安。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深深蹙眉。

「民女只是想明白了。」夏迎春用袖子掩飾著悄悄拭去淚水,回頭對他淺淺展顏一笑。「人總不能永遠一直著過去,活在夢里,再怎樣日子都得過下去不是?」

他胸口一窒,怔怔地看著她。

「這陣子叨擾相府也夠久了,我這兩天胎象穩定許多,上路應該是不成問題的。」她神情很平靜很溫和,終于把這幾日盤旋在心底多時的念頭說了出來。

「你……要走了?」他瞪著她。

「對。」

「姑娘」小箋在一旁再也忍不住了,情急喚了聲。

她望向小箋,只是微微一笑。

「為什麼?」他喉頭不知怎的變得異常干濕,短短三個字,卻擠得生痛。

「我找錯人了。」她靜靜道,臉上卻有說不出的寂寥之意。

他腦子轟地一聲,血氣頓時翻騰上涌。「你——你說什麼?找錯人?事到如今,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

在相府被她攪得雞飛狗跳、翻天覆地之後,他也因她而苦惱傷懷,又心悸動蕩、輾轉反側的當兒,她居然輕飄飄一句「找錯人了」,就想將這些時日來的種種一筆勾消?!

「對不起。」夏迎春看著他的眼神很是復雜,像是眷戀,又像是告別。「我的守諾已經死了,我是永遠找不回他了。」

「夏姑娘,你——」他搖著頭,全身不知為何出奇地發冷,眼神閃過一絲受傷。「你這是故意在戲弄我嗎?或者一直以來,你根本都在拿我和相府作耍?」

「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她眼底有濃濃的疲倦之色,平靜地看著他。「打從一開始,你就不曾相信過我,我也沒有鐵證可以說服你,你就是我的夫君,可現在我已經明白,當初那個叫守諾的男人其買已經不在。你是文無瑕,有權勢有才華的當朝宰相,不是我的守諾了。」

文無瑕瞪著她,心底翻騰激蕩如濤似浪,卻啞然無言,不知如何以對。

「一切都是我太自以為是了。」她悵然苦笑,聲音越來越低微。「如果早知道是今日這般境況,我當初就會留在石城,好好過日子,好好把孩子養大,這輩子,也絕不踏進京城一步的。」

文無瑕臉色煞自,全然無法動彈。半晌後,終于動了動,像是想抬手觸模她蒼白的小臉,後又強忍住了,默默緊握成拳。

「漠北的消息,很快就會回來的。」他終于開口,聲音里有一絲藏不住的懇求、

她眸光一閃,隨即衛黯然下來,搖了搖頭。「已經不重要了。」

「什麼叫做不重要?」他所有的沉靜鎮定霎時崩解了,大手抓住她的肩頭,黑眸炯然地直直逼向她,「只要玄隼一回,證實你說的都是實情,那麼你就是我的妻,你肚里的便是我的孩子,我絕對不會舍下你們的!」

「沒有可能了。」夏迎春望著他,淚光閃閃,悲傷地低聲道︰「你是當朝的宰相,而我我卻是石城怡紅院的老鴇,你能娶我為妻嗎?你會願意嗎?」

文無瑕聞言如遭雷殛,臉色變得慘白,不敢置信地盯著她。

「沒錯,我是老鴇,那間怡紅院是從我娘親手中接下的。我自小就沒有爹,是個私生女,我娘靠開妓院把我養大。」她微笑著,淚水卻直直落了下來。

他張口想說些什麼,卻只覺耳際嗡嗡然。

「我手頭上有十七八個花姑娘,在來找你之前,我把怡紅院留給了她們。」她望著他,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吐出,仿佛想斬絕自己所有的退路。「當時,本以為連輩子我和孩子是不用再回到那里討生活了不過現在想想,原來我這一生注定要走上我娘的老路子,不管再怎麼翻騰,人,都是敵不過命的。」

文無瑕滿眼痛楚地凝視著她,聲音喑啞得低不可聞道「原來,你以前這般苦。」

她幾乎被這一句溫情的話擊潰了,緊緊咬住下唇,才勉強抑住撲進他懷里痛哭的沖動。

夏迎春,爭點氣,就放手吧

「不苦。」她別過頭去,含淚眸光落在旁處,不願再著他一眼,故作歡快道「每天開門做生意,紅袖招香,送往迎來,夜進斗金多痛快啊!」

「別說這樣的話!」他激動地斥道︰「你為何要用這般詆毀槽蹋自己?」

「那麼若要你無視我的老鴇身份,在全城百姓面前用八人大轎,風風光先迎娶我進文府,成為你唯一的妻子,一輩子寵我愛我,疼我和孩子,絕不教我們母子倆吃一星半點的苦」夏迎春回眸凝視著他,唇邊泛起一抹苦笑。「文相爺,你能做得到嗎?」

他面色蒼白,心頭一陣急一陣緊,撕扯得苦痛難當。

自幼深受禮教燻陶至長,皆規範教導他何者可為、何者不可為,規矩二字已然牢牢鑄進了他骨子里,尤其文家諸多祖訓,更是他及所有文氏族人都必須嚴謹遵守,甚至不惜以性命扞衛。

身為文家主母的第一要件便是書香名門,身家清白。

可她卻是個……是個……

「我不怪你。真的。」她含淚的眸光浮現一絲溫柔,悵然地低聲道「你也不想這樣的。」

他心狠狠一撞,忍不住微顫地抬起手,輕輕拭去她頰上的淚,啞聲道「請你給我一點時間,我得……我必須好好想一想。」

她被那熟悉的撫觸電著了般,怔怔地凝視他,過了一會兒,她咬牙收束心神,猛然後退了一步。

不,不能再寵溺下去了

「文相爺,我明日就回石城去。」

「不!」文無瑕想也不想地斷然拒絕,面色變了。「你不能走。」

「我只是要回家。」她眸光悲傷落寞。「回我自己的家。」

「你」他深吸一口氣,語氣軟化了下來,近乎懇求地道「你是有身孕的人,萬一路上有個什麼,又動了胎氣該如何是好?」

「當初我自己一個人到得了京城,現在也能自己一個人回石城。」

「可是」

「你為什麼要留我?」她突然問。

他一時怔住。

「難道你、你舍不得我?」她屏住呼吸,疲憊落寞的目光重新亮了起來。「你心底其實也是有一點點喜歡我的,是不是?」

「我沒有。」他否認得又急又快。

夏迎春一顫,眼底的光芒瞬間消失死寂如灰了。

看著她像是想哭,又強憋著的小臉,他胸口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又熱又痛又緊。

幾乎就要不顧一切沖口而出,他對她並不是一絲感覺也無,可是理智偏又在此刻死死拉住他,阻止他說出任何一句會後悔終身的話來。

他不能因為自己的一時沖動,便徹徹底底毀滅了他一直以來秉持信念的一切。

他是文無瑕,當朝宰輔,也是文氏宗長,他所做的每一個決策,都肩負、象征朝廷的禮制法統,他展現出的一言一行,都需作為天下萬千文臣學子們的模範。

自古以來,文武百官不可娶妓人為正妻,更不得與下九流營生者同婚,這早已是正統儒家所尊圭皋之一。

他怎能娶一個老鴇為妻?

可他進去若真與她有了私情,今日又怎能負她至此?

「對不起,我」他內心拉扯得厲害,頭也開始劇烈地抽痛了起來,清俊容顏因痛楚而蒼白,喑啞地道,「我不能。」

「不說了不說了,我不再逼你了。」她心一疼,哽咽了起來。「不喜歡我也不要緊,忘了就忘了,你你再別掛心里去,這也不是你的錯。」

原來不只她心里苦,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對不起。」她的眼淚燙痛了他的心,可是他只能反反覆覆說著這三個字,其余什麼也說不了。「我不能騙你我可以娶你為妻。對不起。」

「我明白,我都明白。」她噙著淚重重點頭。

最後,文無瑕在痛苦羞慚之下,狼狽地逃回了竹影院。

放眼望去,這擺滿了卷宗行文的案牘,架上的百家詩書古文,一級那把靜置一畔的焦尾琴,所有平日能令他感到沉靜而滿足的……切,此時此刻再也無法撫平、鎮定他狂亂痛楚的心緒。

這仿佛快被活生生剝了骨血的感覺,為何會如此熟悉得可怕?就像就像他過去也曾如同今日這般,狠狠地、決絕地斬去了什麼?

他突然打了個寒顫,記憶深處像是有什麼呼之欲出……

是什麼?他腦海中遺漏了的,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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