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娘在花園里散步,身邊跟著手上拎著點心籃子以備她餓了可以充饑的敏敏。
看來從軍和晉深兩家的問題不小……話說回來,她自己的問題也不小。
冰娘不禁嘆了一口氣。
「夫人,你嘆什麼氣呢?」
「我嘆氣了嗎?」冰娘猛然驚覺,隨即又忍不住嘆息,「唉,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好愛嘆氣。」
或許是因為她的麻煩越來越大的關系。
「夫人,你有什麼事煩心嗎?」敏敏體貼地問道。
她苦笑,「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都稱心如意?會有一兩樁煩心事也是尋常。」
「可是夫人有什麼好煩心的呢?你長得這麼美,將軍又待你這麼好,而且將軍也說了,要兵總管籌辦一個盛大的婚禮,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娶了一個好賢妻。」說到這里,敏敏一臉的羨慕,「能夠找到心愛的人,而且又這麼疼寵自己,這可是所有女孩子夢寐以求的,如果這等好事是發生在我身上,我就是作夢也會笑醒啊。」
在正常的情況下,冰娘也會同意她的說法,只是事情並不是她所想像的那麼順利美好單純。
利用與欺瞞,並不是建築一樁婚姻最好的基石。
而且她根本不是什麼賢妻,她是個居心叵測、自私自利的壞女人。
「敏敏。」冰娘眸光幽幽地望向遠處,小臉蒙上淡淡的愁緒,「我想你不會明白的。」
「夫人,你跟敏敏說,敏敏就明白了啊。」小丫頭想當然耳地道。
冰娘忍不住輕笑起來,輕輕地模著她的頭,「敏敏,你真好,可是有些事情必須自己去面對,旁人是幫不上忙的。」
「噢,」敏敏似懂非懂。
畢竟是個才十六歲的小女孩,雖然因命運捉弄差點被賣入火坑,但是這絲毫無損於她的天真和稚女敕。
「敏敏,你進府幾年了?」
「三年了。」敏敏好奇的問︰「夫人為什麼問?」
「你說過你是府里的包打听,那麼你知道將軍的嬸娘是誰,住哪兒嗎?」
敏敏陡地沉默了下來,有些戒慎地問︰「夫人,你為什麼問這個?」
「因為我發現將軍似乎跟他的親戚不太親,而且他看起來也沒有想改進的打算。」
「那是因為沒有必要!」敏敏沖口而出。
「為什麼?」冰娘一怔。
敏敏遲疑了一下,最後打抱不平的沖動凌駕了理智,「夫人,你要相信婢子,那一家子實在沒有理會的必要,最好離他們遠遠的。」
「我不懂。」她微蹙眉心。
「世二夫人……」敏敏厭惡地道︰「也就是將軍的嬸娘,她很壞很壞。」
冰娘猛然抬眼,「咦?」
「夫人,我跟你說,但你不要跟人家說是我跟你說的喔。」敏敏看了看左右無人,小心地叮嚀。
「我發誓。」冰娘鄭重地點頭,隨即急急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記得婢子曾跟你說過,老夫人跟老爺很早就過世了,二十年前,老爺是領軍西征的大將,卻在攻城時不小心被敵方將領的毒箭射中,戰死在沙場上。老夫人收到消息後,傷心過度就自盡殉節,留下年方九歲的將軍。」
「老天!」冰娘緊緊捂住嘴巴。
九歲,相公當年才九歲……他娘怎麼忍心舍下稚幼的兒子追隨亡夫而去?先是失去了父親,再來是母親,她要一個九歲的孩子怎麼能活?
婆婆的殉夫志節雖令人敬佩惋嘆,但是她不顧骨肉親兒的自私行為,卻讓冰娘忍不住怒火中燒。
她是個好妻子,卻不是個勇敢的好母親,她對從軍實在太不公平了。
「听說皇上很是自責心痛,所以他對將軍視若己出特別關愛,因為將軍還有一個親叔叔和嬸娘,皇上便交代他們要好好地照顧將軍,而且皇上也經常賞賜金銀寶貝給將軍及世二爺一家人,就是希望他們善待將軍,用親情的力量撫慰失去父母的孤兒。」
冰娘心頭很震撼感動,低聲道︰「難怪相公這麼敬愛皇上,他真是個好皇帝。」
「只是皇上怎麼也沒有想到,世二爺夫妻將將軍接回家後,卻是百般地忽略和冷落,夫妻倆還不時冷嘲熱諷,說將軍就是命太硬才把父母克死的,他們還把皇上的賞賜統統中飽私囊,一絲一毫都沒有留給將軍。」
「王八蛋!」冰娘握緊拳頭,咬牙切齒。
敏敏被口吐粗話的冰娘嚇了一跳,不過她隨即投以激賞和贊同的一眼,「對,的確是兩個王八蛋,夫人說得是。」
「後來呢?」她一想到從軍曾受到那麼可恨的對待,不禁又生氣又心痛。
下次讓她再見到那個小,若不剝了他的皮、拆了他的骨頭,她就不是焦冰娘!
「將軍一直隱忍著,他在皇上召見時也從來沒有說出來,因為在他心里,恐怕還是一直將二爺夫妻視為親人,所以不忍心皇上發覺而龍顏大怒,進而責罰他們。」敏敏喘了一口氣,「幸好老天有眼,皇上還是發現了將軍身上有傷痕……」
「他們竟然打人?」冰娘驚呼道。
「沒錯!」敏敏雖是听府里的老僕人轉述,也是相同忿忿難平。
冰娘一臉的殺氣騰騰,沖動地掄起袖子叫道︰「那個老虔婆和死老頭住哪里?我去砍了他們替天行道!」
敏敏急忙拖住她,「哎呀,夫人,你不要這麼激動,听婢子講完啦。」
話只講到一半很痛苦耶。
冰娘勉強按捺下心痛和怒火,「你快點說,說完以後咱們一起抄家伙去砍人。」
敏敏真是大開眼界,誰想得到美麗嬌雅,看來弱不禁風的夫人有恁大的火氣和殺氣?
「後來听說皇上微服出宮,混進府中後正好看見世二爺在鞭打將軍,他氣得不得了,當下就叫護衛痛毆世二爺,把他打得只剩下一口氣,還要推出去斬了,後來還是將軍不忍心,出來求情,皇上才勉強留他們夫妻一條狗命。然後皇上就把將軍接進宮親自照拂,親授武功和兵書,將軍也很厲害,在十九歲那年就讀完了所有的兵書,並且自動請纓前往邊疆擊退來犯的番邦。」
冰娘听得眼楮睜得滾圓,情不自禁一拍大腿,「好!好樣的!」
真不傀是她的相公呵!
「將軍真的很棒喔,在短短幾年內征西平南定邊疆,使得天下更加太平,皇上龍心大悅,特賜這棟大將軍府,而且還親書匾額呢。」敏敏像足了說書先生,最後還下了個注解,「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好人一定會出頭天,壞人到頭得報應!」
「哇!」冰娘瘋狂的拍起掌來,「說得好。」
敏敏得意一笑,「雖然事情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世二爺也一嚇而亡,剩下那個尖酸刻薄的二爺夫人和少不更事的堂少爺,他們也懼於將軍的威勢不敢再胡作非為,甚至還有事沒事就來討好攀關系,可是將軍對他們既沒有追究報復,但也和他們親近不起來,事情就是這樣。」
「相公實在太善良了,要是有人這樣傷害我,我一定想方設法讓他們寢食難安。」冰娘揮舞著拳頭說。
敏敏看得一愣一愣,「夫人,你好英勇喔。」
「哼,那當然。」冰娘被人一捧,尾巴都得意到翹起來了。
不過她隨即泄氣,說得那麼勇猛的樣子,可是事實上呢?她在遇到那件事時,還不是一樣夾著尾巴千里竄逃?而且還需要靠欺騙的手段躲進將軍府的羽翼庇護下。
一想到這里,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有何資格說別人?認真說起來,她不也正在做傷害和欺騙他的事嗎?
冰娘心口陣陣僵冷起來。
「我也是個王八蛋。」她低低道,小臉沮喪極了。
「夫人,你怎麼會是王八蛋呢?你這麼好,是將軍心愛的人,又待將軍那麼溫柔體貼,你跟世二爺他們下一樣的啦。」
冰娘被她這麼一說,心頭猶如萬箭穿心般疼痛。
不,她跟他們完全沒兩樣,他們都利用了從軍的善良和感情。
老天,教她如何原諒自己?
除非……除非她向他認罪坦白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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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冰娘渾身僵硬,同手同腳地走向玄樓。
她忍不住了,她再也受不了良心的苛責,她一定要對他坦白!
哪怕說出來後她會被攆出將軍府,甚至被他推出去砍頭,她也顧不得了。
從軍這麼好,他不該被殘酷無情冷血的利用。
她是個壞女人,為了保命不惜欺騙他,設計讓他這麼好的男人娶她這個惡毒的女人,她實在該干刀萬剮下十八層地獄!
冰娘渾身輕顫著,雙腳卻在越近玄樓的時候越發軟弱。
「我會失去他的,如果我把真相說出來後,就會永永遠遠失去他了。」她停住腳步,虛弱地倚著一株桂樹自言自語。「可是我一定得說,趁他還沒有愛上我,我也還沒有愛上他的時候……或許傷害就不會那麼深……」
對!
她一鼓作氣,堅定地走向玄樓,不理會心頭隱隱的刺痛感。
冰娘走進玄樓,看見從軍坐在書桌後低頭批示著公文,一糾黑發落在寬闊的額際,深邃嚴肅的虎眸里滿是專注,緊緊抿著的唇畔有一絲疲憊的線條。
他還在為公事勞心勞力呵……
她的胸口猛地一抽,隨即細細痛楚了起來。
老天,事到如今她還想騙誰?
她根本就已經徹頭徹尾地愛上他了!
愛上這個總是為國為民日夜辛勞,總是寬容厚恩對人好,總是以德報怨、有苦自己吞的偉岸大度男子……
他甚至在听信她一番言詞後,就無條件地接受了她,相信她是他的妻子,並將她捧在手心里,安置於錦衣玉食繡樓中。
而她呢?她又給了他什麼?
先是欺騙,再是利用,現在又要殘忍地拆穿這一切,讓他發現自己根本是個被人耍弄得團團轉的猴子!
雖然她從未存心這麼做啊!
冰娘痛楚地閉上雙眸,無力地靠在門邊。
懊死,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不傷害他,才能將傷害降到最低?
說?還是不說?
從軍已經發現她的到來,雙眸驀地發亮的神情更教她心痛。
他興匆匆地起身拉起她的小手,「你怎麼來了?是來找我的嗎?怎麼臉色好蒼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看他緊張兮兮地抓著她的手,急忙將她拉近跟前測模她的額頭時,冰娘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聲撲進他的懷里,緊緊地抱著他的腰。
「相公,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怎麼了?怎麼了?」從軍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住,焦急心疼地攬緊她,「你頭疼嗎?肚子餓嗎?還是哪里痛?老天,你快告訴我呀!」
「不,我哪里都沒有痛。」除了她的心髒。「像我這種壞女人活該給天打雷劈,我沒人性、沒血沒淚、沒心沒肝,我怎麼可能會有感覺?怎麼會痛?」
她一連串亂七八糟的哭喊听進他耳里,又是困惑又是驚悸,他急急捂住她的小嘴,「不要亂說,你不會被天打雷劈的,不會!」
「不,你不知道,我其實……」她的小嘴被捂得好緊,勉強逸出的話十分模糊。
從軍目不轉晴地盯著她,「你是不是壓力太大了?是不是我把你逼婚逼得太緊了?對不起,我會給你時間適應的。還有,我也會盡快想起我們過去的點點滴滴,我不會再繼續這麼混帳地記不得你,讓你這麼難過……」
他自責的永遠只有自己!
冰娘半張小臉埋在他溫暖有力的掌心里,情不自禁痛哭失聲。
可惡可惡可惡……她恨不得殺了自己。
「你哭了?」從軍看起來更加手忙腳亂,也更加心痛慌張。「天,你……你別哭……那個……拜托……」
他笨手笨腳的安慰更教她感動心酸得悲從中來。
她哭得更大聲了,仿佛要藉著滾滾如流的淚水沖掉這些日子以來的自責、愧疚和壓力。
從軍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到最後他索性將她整個人抱進懷里,將她涕淚如泉涌的小臉緊按在胸口上,讓衣衫和胸膛吸收並撫慰她的淚水與悲傷。
他將她摟得好緊好緊,好像要將全身的溫暖和力量統統給她。
冰娘哭了好久好久,到最後只剩下些微的抽噎和哽咽,她這才發現自己把他胸前的衣衫哭濕了一大片。
他原本潔淨柔軟的玄鐵色外衣被她的鼻涕和眼淚揉得縐巴巴、髒兮兮的,冰娘呆呆地瞪著他的胸膛,後突然破啼為笑起來。
「對不起,我把你的衣服弄髒了。」她又想笑又內疚,只好低著頭道歉。
噢,她剛剛跟瘋婆娘一樣撲在他身上又是哭又是揉又是鬼叫的,他一定以為她心智失常了。
從軍沒有笑,醇厚低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帶著一抹無可錯認的撫慰與堅定,「你準備好要告訴我你究竟在擔心什麼了嗎?」
冰娘微微一震,他沒有忽略懷里人兒的震顫。
「我只是作了惡夢。」她腦袋尚未完全恢復理智和思考能力,倉皇無助間只能信口胡縐。
「惡夢?」他的聲音里有著掩不住的懷疑,「現在是大白天。」
她輕輕顫抖,勉強微笑道︰「呃……我剛剛在午憩。」
他沉默了,冰娘將臉蛋緊緊偎在他胸前,不敢抬頭迎視他銳利搜索的眸光。
要命,她又把自己陷進無可自拔的一團紊亂中了。
難道事情還不夠棘手復雜麻煩嗎?
「冰娘,有的時候我總感覺你像一個謎。」他撫模著她的頭發,輕輕喟嘆。
她一顫,拚命想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自然而輕快,「相公,我剛剛真的只是作了一個惡夢,因為太真實了,所以我才會不顧一切地跑來……」
他輕柔地推開她一些,微帶焦急關切地凝視著她,「什麼樣的惡夢?」
她吞了口口水,半真半假地說下去︰「我夢見我對你做了很不好的事,你像耍猴戲的猴子一般被我利用,戲耍得團團轉……」
他失笑,「這算惡夢嗎?你應該很高興能大振妻綱,在夢里好好折磨我一番。」
她想跟著笑,苦澀卻狠狠地掐住心尖,讓她努力擠出來的那朵笑像殘雨中的落花。
「在夢里……」她仰高小臉,別有含意地望著他,「我是這不得已的,我並沒有存心要利用或傷害你,我好希望你能夠了解,你對我非常非常地重要,我這輩子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你。」
他的眸光因她真情流露的告白而變得熾熱起來,「冰娘,你說的是真的嗎?我對你真的很重要?」
她不該再給他希望,不該再用感情牽絆住他,不該再讓他飛上幸福快樂的白雲後,再狠狠地奪走他的喜悅和信任……
可是在這一瞬間,當她迎視著他真摯又渴望的雙眸時,她發現她再也沒有辦法欺騙他……還有自己。
「是的。」她緊緊地環抱他的腰,堅定不移地道︰「你是我這輩子最重要也是最在乎的人,我真的真的不想失去你。」
不管未來命運如何,她只想好好把握這一刻的溫暖。
他的眼神像在剎那間被點亮了起來,燦爛溫暖的春光飛入了他眼底。
「你不會失去我的。」他堅定地摟緊她,仿佛想要將她每一寸肌膚都深深地融入自己的身體里。
她沒有回答,只是將他摟得更緊。
就容許她借得些許時光,偷來與他共續情緣一場吧!
就算到最後她沒有落得好下場,就算所有人都無情地唾棄她,這刻骨銘心的溫存將成為陪伴她度過的力量。